沈云埋學會了贊美。
井九學會了同意。
他們會覺得別的事物很好看。
這三條都是很難得的事情。
數千艘戰艦里的官兵們都聽到了這兩句簡短的對話,有些吃驚,有些莫名,有些茫然。
那個星系已經被暗物之海吞噬了,現在那邊只剩下無盡的黑暗虛空,看著就像是一張不透光的黑紙,美在何處?
難道軍方權限最高的兩位年輕領袖都是瘋子?
這是因為他們不理解,對于井九與沈云埋這樣的人來說,世間沒有比一個文明、或者一個世界的誕生與消失更壯美的景色。
那顆恒星在宇宙里可能已經存在了一百多億年,就這樣消失在了暗物之海里。
從現有的科學推論來看,除非人類找到那位神明曾經使用過的武器,這顆恒星便再也不會出現在任何人眼前。
這樣的景色何其壯美,怎能忍住不嘆一聲?
更重要的是,在井九與沈云埋的眼里,前方的宇宙并非一張黑紙,上面還殘留著一些痕跡。
那些是各種不可見的射線,磁場扭曲激發的粒子束,在他們眼里正做著最后的盛放,然后漸漸凋零。
無論哪個世代的人類社會都有一句類似的俗語——站的位置與高度不同,看到的風景也就不同。
沈云埋的身體經過改造,雙眼比戰艦的廣域探測儀還要厲害,自然能夠看到無數普通人看不到的風景。
井九更不用說。
用那句重復了很多遍的形容就是,他們是站在最高處的人類,甚至可以說是非人類,眼中所見比別的人類豐富無數倍,一片瑰麗。
乘坐戰艦進行宇宙航行的時候,他們都喜歡站在窗前看著外面。
當戰艦停下來時,他們都喜歡來到太空里,就是為了多看兩眼。
“這種畫面其實和普通人嗑藥后看到的世界差不多。”沈云埋忽然說道。
井九說道:“嗯?”
沈云埋轉身望向他,說道:“我帶你去個地方。”
長尺星系被暗物之海吞噬比較好看,沈云埋這個導游當的不錯,鑒于此,井九同意了他的提議。
兩艘戰艦離開艦隊開始返程,借著大牡羊黑洞的引力加速,然后連續穿過了十幾條扭率空洞。
大牡羊黑洞就像一位無法被看到、卻無所不在的神明般漠視著宇宙里的一切,根本不在意這些螻蟻要去哪里,即便對那片黑暗的海洋也不屑一顧。
無數條扭率空洞在遠離它的空間里穿行,就像螞蟻鉆出來的洞。
那兩艘戰艦就像在洞里行走的米粒。
對戰艦上的人們來說,這又是另外一種感覺。
這更像是高速懸浮列車在主星北方群山間不停穿過隧道的感覺,只是很遺憾沒有人能看到窗外的風景。
井九站在窗前,看著遮蔽視線的黑色復合材料,再次想到了一些事情。那些擋住恒星光線的黑色微粒是什么?扭率空洞又是什么?不能觀察是因為觀察者效應,還是別的什么原因?蒙著塊黑布便可以假裝成瞎子?那自己如果不穿宇宙機甲,就這樣閉著眼睛、屏蔽感知進入扭率空洞,是不是也可以完成本星系群的宇宙旅行?這種想法是不是耍流氓?
“其實我一直認為次元空間這個名字不對,有可能那邊才是真正的主空間。”
花溪把鐵壺從爐子上取下來,往玻璃杯里倒了杯清茶。
井九明白她的意思。
那邊就是暗物質的世界。不管是引力場還是扭率空洞,從本質上來說就是對空間的折疊、扭曲,以及對空間原有折疊、扭曲的利用。這種開發與利用頻率過高,可能會引發空間的崩潰,就像他在黃玉三號行星上看到的那條空間裂縫。
暗物質的世界從來沒有想過來到這個世界,只是人類以及別的智慧生命先觸碰到了它們,于是它們才像海水一般流了過來。
這不是什么新奇的說法,自遠古文明以來,不知道多少學者、專家提出以此為基礎的各種假說。問題在于,就算那些假說得到證明,對當前人類文明面臨的困局又有什么意義呢?難道還想著與暗物之海談判,首先表示道歉,然后主動撤回?
宇宙不會憤怒,也沒有什么多余的情緒,只是靜靜地存在,那么怎么會和你講道理?
伴著輕響,覆蓋戰艦的黑色復合材料隔板收了起來,滿天繁星形成的濃淡不一樣的海洋進入窗后,進入井九的眼睛。
海洋里有片黑色的圓形區域,是那樣的死寂,沒有任何動靜,就像是墳墓一般。
是啊,又能怎樣呢?人類終究是要存在下去。
黃玉三號行星上的空間裂縫被融蝕,星球上的怪物被清除,稀有元素礦產開始陸續向星河聯盟各地運去。
毫無疑問,這是最近五年里人類在與暗物之海的戰爭中取得的最大勝利。相關嘉獎很快便發給了各參戰部隊,857研究所里的核動力爐開發小組獲得了極高的榮譽以及難得的度假機會。
沈云埋回到基地換了一個新的核動力爐,把參數留了下來,帶走了那些度假的教授學者們。
烈陽號戰艦與焦尾號戰艦再次啟程,向著濁流恒星系飛去。
那顆恒星擁有一顆極遙遠的高質量伴星,從而被拉出了一道長達九萬光年的尾巴,遠遠看著就像一道昏濁的光流,才有了如此特殊的一個名字。這樣的恒星往往狀態并不穩定,星系里很少能夠找到適宜人類生活的行星。有趣的是,在那顆高質量伴星的對面人類卻發現了一顆行星,環境非常好,只需要進行不大的改造便能居住。
事實上,這顆行星本來就是遠古文明當年在邊緣地帶改造完成的一顆備用星。
當然這一切的前提是那顆恒星正處于最平靜的時期,至少還能維持幾十萬年。
兩艘戰艦特意繞到恒星背面,讓第一次來這里的井九、花溪還有857基地里的教授學者們參觀了一下那道光流。那確實是宇宙里肉眼可見的、非常壯美,甚至有些神奇的畫面,那些教授學者感慨了幾聲,便習慣性地開始在心里做物理計算。
沈云埋命令軍官們趕緊把這些教授送到那顆度假星去。
因為恒星與遠方那顆高質量伴星的引力作用,這顆行星很早便進入了恒星同步階段。所謂恒星同步,就是這顆行星不再自轉,也可以理解為一恒星年自轉一周,總之就是這顆星球被分成了兩個部分,一邊永遠是白天,一邊永遠是黑夜。
經過基因優化的人類不再害怕致癌的紫外線,磁場消失帶來的粒子風暴也會被防護罩擋住,極冷極熱的問題也有大氣湍流系統解決。于是這顆星球便只剩下奇觀,不再有別的任何問題,自然成為了一顆很受歡迎的度假星球。
遠處隱隱有數道白線,靠近岸邊的海面安靜的仿佛凝固一般,穿過防護罩依然熾烈的陽光把椰子樹與棕樹的影子刻的非常深。
井九躺在白色的沙灘椅上,戴著那副銀邊眼鏡,面無表情看著在人工海浪里穿行的游客、渾身赤裸曬著太陽的少女,依然沒有想明白這里受歡迎的道理。
“最漂亮的海灘,最誘人的姑娘,只要愿意,便可以在這里一直看下去,陽光燦爛,沒有一點陰暗。”
“同樣,如果你愿意的話,可以去夜半球,進最好的賭場、最見不得人的隱秘享受,絕對不會有光天化日的感覺。”
“文藝的人喜歡日出日落,可以在交界線上來回,還可以報名參加光流參觀團,乘坐最新型的曲率飛船去那邊看看宇宙。”
“變態的人喜歡永晝永夜,可以在那座雪山上苦修。”
“這顆星球可以滿足不同人的所有需求,當然很受歡迎。”
花溪端著一杯五彩斑斕的調酒走到他身邊坐下。
她的泳衣樣式很保守,依然掩不住青春活力溢出來。
井九問道:“你喜歡什么?”
花溪微羞一笑,輕聲說道:“我喜歡你呀。”
井九說道:“我不是那位神明。”
花溪調皮地吐了吐舌,說道:“可是人們都說你會是新的神明。”
井九說道:“不會。”
不管問題還是回答其實都像是玩笑話,可不知道為什么,花溪的眼里出現了一抹遺憾與失望的神情。
遠方的海浪在經過管理局允許后,逐漸靠近岸邊,浪花漸漸清楚,聲音也漸漸大了起來。
從浪花里走出一位渾身赤裸的女人。
這個女人身材很好,膚色如古銅,看著極為健康而美麗。
她輕聲說道:“不知道我有沒有這個榮幸,請二位去夜里看看?”
花溪端著調酒,看著遠方海里的那道白線,沒有理她。
井九自然也不會理她。
場面有些尷尬。被海水拍打過的沙灘有些咸濕。沈云埋從沙地里探出頭來,呸了兩口,罵了幾聲,看到這個女人,說道:“我要的東西準備好了嗎?”
那個女人輕聲說道:“在酒店里等著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