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水逐漸上漲,遠方懸在天邊的月亮顯得低了些。
猴兒們在樹林里尖聲地叫著,不停地扔著椰子,卻沒能砸中幾個石頭。
潮水把那些椰子與吃剩的椰殼推的更加凌亂,不知要變成怎樣的數字,不知還有幾天。
“我飛升的時候還沒有中州派,云夢山的靈脈還紊亂不堪,麒麟與蒼龍各霸一方,我不想費神理會,它們也不敢往南邊看上一眼。”
青山祖師坐在沙灘后方,把兩條萎縮的小腿埋在沙子里,身體微微后仰說道:“后來的那些事情都是后來才知道的。”
海島上的沙灘被曬了整整一天,滾燙的很是舒服,他微啞的聲音卻是那樣的寒冷。
卓如歲老老實實地跪坐在旁邊,不敢像平時那般跳脫。
三萬年來,朝天大陸修行界一直有兩個領袖——青山宗以及中州派。在景陽真人橫空出世之前,兩大派的地位、底蘊、實力都差相仿佛,中州派甚至還隱隱超出一線,也出了好幾位飛升的仙人。
“你一直想知道云夢山的飛升仙人去了哪里,那么我來問你,青山歷史上的飛升者有幾人?”青山祖師問道。
卓如歲低頭說道:“不算我與趙臘月,有七人。”
“那為何這些年便只剩下我與純陽?”青山祖師說道:“自然是與云夢山的那些人兌掉了。”
按照曾舉的說法,那幾位青山劍仙都是死在了人類與暗物之海的戰爭里,誰知道原來真相竟是如此殘酷而黑暗。
朝天大陸最強的兩個宗派在飛升后的世界里依然處于相似的局面,甚至更加可怕。
卓如歲的頭更低了些,甚至快要觸到在沙子里爬行的小螃蟹。
“云夢山確實不凡,你也看到了今日的童顏……了不起,有資格作我青山的對手。”
青山祖師看了他一眼,道:“你卻還要給他求情。”
卓如歲伸手扒拉了一下黃沙,埋住那個小螃蟹,說道:“我知道錯了,有機會我會親手殺了他,為……”
他心想自己該為誰報仇?沈家老宅里那些渾渾噩噩的老頭兒還是地底那些豬肉一樣的東西還是噴水池邊的花花草草?總不能是那個叫黃木槿的生化人吧,人可是你們老沈家的叛徒!
“宇宙太大,想要找到某個人殺死不是想象中那么簡單。”
青山祖師的視線落在海上的那輪明月上,聲音微啞說道:“如此說來,還真有些喜歡遠古文明那個年代。”
他沒有經歷過遠古文明的人類社會,但聽那位少女說過很多相關的故事。
聽說在那個時代,每個人類從出生開始都會被編號,頸后植入芯片,輔以遍布宇宙的監控系統,中央電腦可以觀察一切,被稱為憲章光輝。
放在那個年代,就可以輕松地找到童顏,更不可能讓他離開星門基地,去燒了沈家老宅。
只可惜,那位神明在執政后期制訂了新的憲章規則,人類文明新生之后,那位少女也只能在新規則之下行使權限,那樣的時代再也無法重現了。
至于公民權利這種東西——這是面臨暗物之海危險的時代——在青山祖師看來遠沒有管理便利、集中力量重要。
那位少女無法完全掌握星河聯盟的一切,真的很不方便。
比如破繭者們需要一個單獨的情報收集、分析系統,需要提前對那些考察對象做出安排。
“芯片不可替換,手環卻可以隨便做假,你給自己選擇的角色確實很完美,但你最后的這個選擇,非常不明智。”
青山祖師望向海面說道:“現在想來,我真的是太多年沒有管事,居然有人敢背叛我。”
一道光幕在海面上展開,畫面有些亂,好像是一個簡陋的電子修理鋪。
丹先生被捆在在椅子上,頸間系著一道紅色的細線。那根紅線看似普通,但隔著光幕也能感受到其間散發出來的兇險意味,不知道是什么法寶。
一張線條方硬、滿是冷酷意志的臉出現在光幕一角,然后向后退了幾步,露出了穿著軍裝的全身。
前些天陳崖結束對星門基地的調查與審訊后便乘戰艦離開,不知道什么時候又暗中回來了,還抓住了丹先生。
在光幕幽暗的角落里還站著兩個黑衣人,用帽子遮著頭,散發著陰寒而強大的氣息,就像丹先生頸上的那根紅線一樣,隔著光幕也能清楚地感受到。
卓如歲知道對面看不到自己,依然下意識里向祖師身后藏了藏——那兩個黑衣人明顯是魔道強者,既然星河聯盟的人類因為身體原因無法把朝天大陸的功法修到極致,難道他們也是飛升者?
修理鋪里到處都是電子元件,在垃圾一樣的事物最深處還能找到一些法寶的碎片和十幾個假冒手環。
這里是民生街區某條街道角落的修理鋪里。
丹先生的雙腿已經廢了,縱使是飛升者的仙軀也承受不住陳屋山石人的數十次重擊。
他神情疲憊地坐在椅子上,聽著眼前那顆明珠里傳出的微啞聲音,心想是啊,好像已經有十幾年沒有聽到你說話了。
“談不上背叛,我又不是青山弟子。”他喘了兩口氣,說道:“正道領袖都是自封的,人類領袖也是自封的,你不過就是出來的早了些,與那臺電腦最先結盟,難道我就一定要效忠你?那我到底是效忠你還是效忠那臺電腦?”
“我在霧外星系對萬物一說過,當我揀到它的那一刻,就表明我是神明選中的那個人。”青山祖師的聲音從明珠里傳了出來。
丹先生瞪圓眼睛說道:“所以?原來天命所歸是看誰揀垃圾的本事強?”
青山祖師的聲音再次響起:“你同情他們?”
“不,他們都比我強,而且也都是些心黑手辣的家伙。”
“那你為何告訴童顏沈家老宅在哪里?”
“因為我看你不順眼?”
說完這句話,丹先生笑了起來。
陳崖對著那顆明珠說道:“他有個女兒,正在尋找。”
丹先生臉上的笑容漸漸斂去。
陳崖繼續說道:“前些天他說童顏去了怪物基地,現在看來應該是陷阱,我已經讓幾位真人回來了。”
“就這樣吧。”
青山祖師的聲音似乎有些疲憊。
然后再沒有響起。
丹先生沉默了會兒,說道:“我知道求情沒有意義。”
陳崖面無表情說道:“童顏能用你的女兒威脅你,我也可以。”
丹先生說道:“你給我一支煙,我想想。”
陳崖伸手在桌了翻了一下,找到半包煙,從里面取出一根放進他的嘴里,有些笨拙地點燃打火機。
“你居然不會火系功法?這就不如井九他們了,那個小姑娘剛搬到民生街區的時候來找我做過一張圖書館的假卡,那給我點煙的手法純熟的……一看就吃過不少苦。”
丹先生用力地抽了兩口,煙卷前端的紅點不停上下,仿佛在點頭。
陳崖說道:“我可以學。”
丹先生說道:“你跟著純陽真人這么多年,學到了什么?”
陳崖沉默了會兒,說道:“你想好了嗎?”
丹先生叼著煙卷,一臉不在乎說道:“你們都想用我的女兒威脅我,但我忽然想到了一個不被威脅的方法。”
陳崖神情微變,說道:“不要。”
開口之前,他的雙手已經落在了丹先生的頸間,握住了那根紅色的線。
丹先生沒有躲,依然叼著煙卷,像個老流氓一樣看著那顆明珠,眼里滿是輕蔑的神色。
無數仙氣從他看著尋常的瘦弱身軀里噴涌而出,只是瞬間便突破了他自己的道法屏障,接著突破了那根紅色的細線。
那根紅色的細線感應到他身體里仙氣的變化,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向內縮去,同時散發出極其鋒利的意味。
擦的一聲輕響,陳崖的雙手啪的一聲被震開!
與那根紅色細繩遇到的任何事物都碎裂開來,不管是丹先生的頸還是身軀還是那些噴涌而出的仙氣。
站在陰影里的那兩名黑衣人如鬼一般飄出了修理鋪,來到了街道上,揮手卷起帶著穢意的風,護住了自己,同時也設置了一座陣法。
啪的一聲輕響,無數血肉帶著仙氣碎片轟開了修理鋪的卷簾門,灑在了街道上。
地底街區的街道是由石子鋪成的,不知道被多少人的鞋底踩過,石頭表面非常光滑。
曾經有烤茄子落在上面,有火鍋紅湯灑在上面,有孩子踩著二手滑板經過,也被有游戲廳大佬的金鏈子砸過。
今天這些光滑的石子上面落滿了最鮮艷而純正的仙血,其間隱隱夾著一些晶瑩的仙骨碎片。
修理鋪內部更是狼籍一片,那些電子元件與纖維紙亂飛著,被血水打濕。
啪的一聲輕響,煙卷從空中落下,落入血水里,亮起一點燭火般的微光,便自淡去。
沒有人注意到,角落里有一個偽劣的電子手環染著仙血,也在散發著微光,仿佛是某種信號。
陳崖站在破爛的修理鋪里,身上滿是血與仙骨屑。
他低頭看著自己攤開的雙手,沉默無語了很長時間。
作為朝天大陸飛升者里最擅長防御功法、身體強度最不可思議的他,本來可以用自己的雙手擋住那根紅色細線,但他在霧外星系被井九斬斷了三根手指。
這是怎樣的因果?是啊,他跟著李將軍幾十年時間究竟學到了些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