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義昌根本沒在意韓朝陽的舉動,冷不丁問:“這個月17號你在什么地方?”
“17號在青風山。”姜懷宇覺得有些奇怪,想想又說道:“15號下午去的,18號晚上回來的,一共玩了三天。”
“跟誰一起去的,怎么去的?”
“跟張欣一起去的,自駕游。”
看這樣子應該不是撒謊,7.17案果然跟他沒關系。
何義昌回頭看了一眼,韓朝陽猛然反應過來,不動聲色去另一間辦公室詢問他的女朋友。張欣此刻也意識到遇人不淑,意識到愛上了一個騙子,正梨花帶雨地跟陳潔哭訴。
韓朝陽問了幾句,確認本月15日至18日她確實同姜懷宇在青風山景區旅游,問清楚他們當時住的哪家酒店,回到社區民警辦公室跟何隊微微點點頭。
何義昌多少有些失望,擔心嫌疑人察覺到什么,趁熱打鐵繼續問起騙貸的細節。
“第一步是搞到一套完整的資料,”姜懷宇再次偷看了顧爺爺一眼,忐忑不安地說:“也就是身份證銀行卡手機號的‘套餐’,只要想買這些在網上都能買到,便宜的一千三四,貴的兩千。我擔心那些身份證被用過,擔心那些身份證有問題,一般不在網上買。”
“不在網上買,在哪兒買?”
“有好多來源,有時候去農村或火車站收,200元一張,一些急需用錢的人就會賣;也有遺失的,遺失在網吧,從網管手里買。在運營商、銀行我都有點關系,可以用收來的身份證去辦卡。一些難搞的銀行,就找長得有點像的人拿身份證去辦卡。”
“然后呢?”何義昌追問道。
“身份證、實名銀行卡、實名手機號,這些都是網絡上識別一個人的三要素,具備這些就能以假亂真。但想多貸光有這些不夠,就像捏一個泥娃娃,要讓它有鼻子有眼睛,甚至有靈魂。”
“說具體點!”
“就是買幾個便宜的智能手機,一個手機配一張手機卡,安裝上淘寶、支付寶、微信。給每個手機設定一個身份,比如楊麗麗是90后,在商場上班,月收入6000,在朋友圈會經常曬自拍;比如李強,80后工人,在開發區的什么廠上班,月收入5000……”
姜懷宇深吸口氣,接著道:“包裝這些資料,要精打細磨,跟演戲一樣要進入角色。包裝好之后一般要把一個身份養上幾個月才開始操作。就像在玩一個養成游戲,給游戲人物慢慢注入性格和特征,最后一舉通關。”
“你包裝的人物在哪兒上班,網貸平臺不審核嗎?”
“一般不審,他們就看通訊錄,反正一個人物需要一份工作,我就填寫一些大的工廠,再填一個需要轉接的工廠主機號。如果包裝的人物在商場上班,就去找一個專柜,電話填寫商場電話或者專柜的中國區總機。信息真實度高,實際審核難度也高,用行話說是真實但難求證。”
“就這么簡單?”何義昌緊盯著他雙眼,再次敲敲桌子。
“也有難的,有些網貸平臺會打電話回訪,遇到這樣的就填一家網上查不到電話的公司,再裝一部座機,把公司電話換成我的座機號碼。除了工作單位和電話之外,有的網貸平臺要提供工作證明和工牌照片。這些簡單,可以自己PS一張,也可以從網上買,工作證明只要2030元一張,工牌只要50元一個。”
見過騙貸的,沒見過如此專業的!
何義昌一樣大開眼界,想想又問道:“沒這么簡單吧,有的網貸平臺需要電話定位,有的需要銀行流水,遇到這樣的你怎么搞?”
“定位簡單,與定位在農村相比,定位在大城市的通過率一般比較提高,網上有專門改定位的軟件,叫什么模擬器,可以隨意修改定位;需要證明有固定工資,有半年銀行流水的,我就每個月往這些銀行卡轉一筆錢,形成固定流水。”
真是個人才,可惜沒用到正道上!
借貸平臺常用的一招是,要求讀取借款人的通訊錄、短信。
其主要目的是從通訊錄中尋找,是否有加入“黑名單”的人——比如已證實的騙貸者或老賴。從短信中是為尋找多個平臺借款的線索:比如其他借貸平臺的驗證碼、逾期催款信息。
如果這些都存在,那這個借款者是“高危”的。
所以這小子在借貸前精心包裝通訊錄,根本不會采用黑戶或老賴的身份證,會刪除掉一切“不干凈”的通話記錄;考慮到一般能通過銀行審核辦下信用卡的,是借貸者的重要加分項。他甚至采取應對策略,用一些專門的“小工具”來偽造信用卡賬單,偽造任何銀行、任何額度、任何消費記錄!
他對新開放的“網貸口子”最感興趣,用他的話說“一般新成立的平臺,風控比較松懈”。
一個身份,借款20到30個平臺之后,下款率會越來越低。
因為很多平臺在借貸時,會進入央行系統查詢征信,而這個查詢動作,也被記錄在征信系統中。這意味著借款次數越多,記錄越不好看,用他們的行話說,是把征信“查爛”了。
所以一套偽造的身份一般借款到20萬左右,他就將手機卡廢棄,手機永久關機甚至扔掉——所謂的“何麗麗”“李強”就這么人間蒸發。
用玩信用卡的一套,再來玩互金貸款,簡直是“降維攻擊”。
就像一場打怪游戲,當獲得一本無敵攻略之后,相當于開啟作弊模式,一路暢通,擊敗BOSS。在互聯網借貸的這條產業鏈中,他們這樣的人就是一支兇狠而野蠻的攻堅部隊,攻城略地,進退自如——即便被發現是騙貸,最多屏蔽他們的一個號碼,他們換個地方再戰,毫無損失。
又問了一些關于喬顯宏家的情況,確認他與其他房客一樣對喬顯宏夫婦并不熟悉,何義昌打電話向專案組領導匯報,等了大約半個小時,經偵大隊民警到了,接手案件,帶著他和他的女友去他們租住的地方搜查取證。
不能說白忙活一場,事實上收獲很大,不僅破獲一起涉案金額三百多萬的騙貸案,而且能夠順藤摸瓜打擊他知道的那些涉嫌騙貸的違法犯罪分子,但7.17案依然沒任何進展。
送走經偵大隊的人,韓朝陽禁不住問:“何隊,既然騙貸這么猖獗,那些網貸平臺為什么不跟銀行一樣結成聯盟,共享各家的欺詐數據,一家受損失,不會擴展到其他家?”
何義昌點上支煙,邊走邊解釋道:“銀行之間數據共享,是央行強制要求的,互金行業暫時沒類似政策。有一些平臺也呼吁‘行業自律’,共享‘黑名單’,但都雷聲大雨點小。對他們而言‘黑名單’數據是他們的核心競爭力,憑什么要與人共享。
另一方面,蒼蠅不叮無縫的蛋,很多平臺在這場互金的盛宴中迷失了自我。以前的銀行信用卡風控,好歹還有面審甚至去工作單位實地調研。現在的互聯網金融只要在網上填寫資料,就可放款。兩種風控維度,千差萬別。銀行的壞賬率都年年攀升,更何況互金平臺。”
顧國利對這種算不上新型的新型犯罪也很好奇,百思不得其解地問:“那些平臺明知道風險很大,為什么要降低審核標準?”
“為了沖量,顧警長,您以為他們靠收利息賺錢,不是!現在這些公司不好好經營,凈想著圈錢。搞一份漂亮的用戶數據,給投資人一個交代,下一輪融資時就能有更高的估值。每到春節、國慶、中秋這些重大節日,很多平臺就有沖量任務,刻意放低風控門檻。”
何義昌彈彈煙灰,輕嘆道:“這就是一場高利貸和騙貸的黑吃黑戰爭,就看放高利貸的能不能夠承受騙貸的風險,就看騙貸的畏不畏懼高利貸的催收,高收益帶來的是高風險,誰也不比誰道德,對他們來說這都是最好的時代。”
話糙理不糙,這個“黑吃黑”太貼切了。
想到經常去理工大學催貸的那些不三不四的社會人員,韓朝陽覺剛被押走的那小子太少了,如果有很多,那些無良的網貸公司根本無法生存。再想到最終倒霉的是那些被冒用身份的人,又覺這樣的人不能多,應該是不能有,不然會有一大批人因為身份被冒用而倒霉。
正胡思亂想,何隊手機響了。
“是嗎,太好了,是,我馬上過去!”
“何隊,什么情況,要不要我們協助?”顧國利下意識問。
何義昌放下手機,看看顧爺爺,再看看韓朝陽,激動不已地說:“重案隊有重大發現,果然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朝陽,你小子又立功了!”
“什么功,什么旁觀者清?”
“現在沒時間解釋,也不能透露案情,你就等著瞧好吧。”
何義昌說走就走,鉆進轎車取出一個警燈,往車頂一扣,拉響警笛急匆匆離去,直到轎車漸漸消失在視線,顧國利才回頭笑看著徒弟問:“朝陽,你跟何隊說過什么?”
韓朝陽被搞得一頭霧水,喃喃地說:“沒說過什么呀,我什么都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