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西門碼頭往縣城方向大約走小半里,便是寒山道觀。
道觀門庭莊嚴,紅石墻黑琉瓦顯得肅穆,青銅門大氣恢弘。信客們人進人出,香火氤氳鼎盛,一派蒸蒸日上的紅火景象。
寒山古觀有上千年的歷史,但一直不溫不火,不大出名。
直到現任觀主寒山真人,在二十年前接掌了這座古觀,親自坐鎮在古觀內弘揚仙法,寒山古觀才名聲大振,香火日漸鼎盛。
蘇塵曾聽周莊漁民大人們說,這位寒山真人神通廣大,能夠在大河大湖上踏浪而行,天下之事無所不知,掐手神算更是算無遺策,厲害無比。
寒山真人被公認為絕世高人,名震整個吳郡十三縣城,甚至連縣令大老爺想見寒山真人,都要親自登臨道觀拜見。
不過,最近這些年,寒山真人很少待在寒山道觀內,都是云游四海,結交各方高人。
尋常百姓除非撞了大運,已經極少能在道觀內見到他。平日來寒山道觀,通常都只能拜見觀內真人的五大弟子和徒子徒孫。
寒山真人的傳奇,讓蘇塵這位十二歲懵懂少年,對寒山古觀懷著極大的敬畏。
十多年前,蘇塵剛出生時,老觀主寒山真人曾給他看過一次病,還給他賜了名。
蘇塵對這寒山道觀充滿了敬慕和好奇,只是一直未曾進觀內觀看一番,心中頗為遺憾。
他現在衣衫破爛,不敢進古觀,只是恭敬的遙遙拜了幾拜,也算是聊表謝意。想著日后如果他發了財,再來進上幾柱香。
蘇塵過了道觀,又走了小半里,很快進了姑蘇縣城。
城里大街比西門碼頭還更繁華、熱鬧,大小車轱轆的馬車川流不息,隨處是熙熙攘攘的人群,自然不是窮鄉僻壤的周莊可比。
主街道沿街都是各色服飾鋪、雜貨店、藥鋪、錢莊、典當鋪,還有鐵匠兵器鋪、飾品鋪、酒樓、驛站等等。
當然也少不了挑著擔,打著鑼,沿街叫賣的小貨販子,在街口各種雜耍討錢的戲班。
相比之下,周莊只有幾間小雜貨鋪和肉鋪,其它什么高檔店鋪、雜耍都沒有。
蘇塵每次來姑蘇縣城,都看的眼花繚亂,對姑蘇城里人家羨慕不已。總是想著,有朝一日能在姑蘇縣城這樣繁華的地方生活就好了。
但一直也只是想想,不敢當真。
現在,他被迫離開家鄉來到姑蘇縣城討生活,卻很是愁的頭發白。
想要在姑蘇縣城這繁華之地生活下來,處處都是艱難,光是找一份活掙錢吃飯,找一個地方睡覺,就是兩大頭等難題。
來縣城的路上只吃了個冷硬的窩窩頭,又趕了大半天的路,他饑腸轆轆,四肢早就乏倦。
蘇塵沿著城里街道的各個商鋪去問,只要有雜活都肯干,但沒有那家店要招十余歲的小伙計,碰了一鼻子的灰。
一個時辰下來一無所獲,蘇塵神情低落在街上走著。
偶然路過一家高深豪門大庭院,院內突然躥出幾條兇狠惡犬,朝蘇塵狂吠,蘇塵不由神色大駭,奪路而逃。
惡犬一路追攆,蘇塵嚇得鉆入小巷,不小心倒霉的踩了臭水溝,小腿肚都在打顫,一口氣跑了幾條街巷,躲進了一個偏僻的角落里,才將那幾條惡犬甩掉。
蘇塵才喘口氣,想在角落里歇一歇腳。
環顧四周,卻再度愕然。
他藏身的這個偏僻角落,居然是一個乞丐窩。
四五名衣衫襤褸的老少乞丐盤橫七豎八的躺著,在捻著跳蚤曬太陽,地上擺著幾副破爛木碗和瓦片碗,用來乞討米飯錢財。
這幾年,姑蘇縣城的流民增了許多,縣城里這樣三五成伙的乞丐窩并不少見。
一個國字臉的青年乞丐大模大樣的斜靠在青磚墻角,頭上雞窩蓬頭,身前唯獨放著一只精致漂亮的花色瓷碗,顯然是這群乞丐的頭子。
“小兄弟,你是想入伙俺老朱的乞丐窩?”
青年乞丐見蘇塵闖進角落,都一副奇怪的眼神看過去。
“不!俺就是路過。”
蘇塵連忙擺手搖頭。
“不是入伙,那你就是來搶俺朱老八的地盤嘍?呸,找死啊!一口唾沫淹死你!”
青年乞丐頭子頓時露出一副兇狠,一口唾沫朝蘇塵吐來,仇視的瞪著他。
蘇塵嚇驚跳起來,躲開唾沫。
無緣無故被這乞丐吐唾沫,他心頭惱火。之前遇到潑皮也就罷了,沒想到連這縣城的落魄乞丐都這樣蠻狠的欺負他。
蘇塵怒的一腳飛踹過去,踢翻了這臭乞丐頭子的花瓷碗,奪路便跑。
“哎呦~!老子的寶貝花瓷碗碎了,兄弟們抓住這臭小子,往死里揍他!”
青年乞丐看到最寶貴的花瓷碗被蘇塵一腳飛,撞在墻角哐啷一聲碎了,不由心痛的大叫,尖叫謾罵。
蘇塵遭到眾乞丐們一窩蜂的追攆,驚的落荒而逃。
快到傍晚時分,乞丐們才消停退去,抓緊各處討飯去了。
蘇塵渾身臟泥,又累又餓,狼狽的走在姑蘇縣城街道上。
他抬頭看西落的太陽。
傍晚的寒風漸起,衣衫涼薄,心中泛起一陣酸楚,欲哭無淚。真是人倒霉了,喝口水都是透心涼。
忙活了一下午沒找到活干,不是被惡犬追,就是被乞丐攆,就沒遇到好事情。
“在縣城里一時半會恐怕找不到活干,今晚也沒個落腳的住處,天黑后天寒地凍,恐怕熬不過去。”
蘇塵緊了緊衣衫,尋思著。
整天沒吃上東西,還能勉強忍上一忍。
但是寒夜里凍的苦,卻是最難熬,很容易被凍死街頭。
蘇塵原本是不打算去麻煩兄弟阿丑,畢竟阿丑也就是客棧打雜的小伙計,日子過的并不容易。
但眼下沒別的法子,只能去找天鷹客棧找阿丑借住一宿。先熬過今晚的寒凍,明天太陽出來暖和些,再做打算。
蘇塵輾轉來到西門街口,生意頗為興隆的天鷹客棧門外。
很快,他看到了正在天鷹客棧大廳里手忙腳亂的小伙計阿丑,甚至聞著客棧里飄出來的濃濃酒肉香味,嘴饞不已。
天鷹客棧是吳郡五大幫派之一天鷹門名下的產業,在姑蘇縣城很有名,是最高檔的酒樓之一,江湖豪客們常來之地。
客棧奢華豪氣,上下三層閣樓,大堂、包廂都經常滿客。
今日的天鷹客棧格外熱鬧,王大掌柜、眾廚師和十多名伙計們都異常忙碌,忙著招待天鷹門客的一場臘月聚宴。
數百名身穿同一色錦衣大袍,腰攜刀劍的江湖壯漢們,按幫內地位之尊卑,分別聚集在客棧各層閣樓,酒桌上推杯換盞,嘈雜嘶嚷,大碗喝酒大口吃肉,熱鬧非凡。
幾名騎著神駿高頭大馬的錦袍老者出現,似乎是天鷹門的大人物也到場。
“恭迎李大護法、王堂主大駕光臨!”
“哎呦,柳大總管,您可算來了!里面已經備好酒席,大家伙就等您老人家了。”
客棧的王大掌柜帶著幾名大伙計們急忙出來,為錦袍老者牽馬,討好恭維聲叫個不停,忙個不停。
蘇塵看到客棧聚滿了身穿天鷹門錦袍的江湖豪客,在客棧進出,心中卻只剩下驚懼。
他以前聽周莊的漁民大人們說,這些天鷹門的豪客上通官府,下通江湖,黑白兩道通吃。經常會欺壓周莊的漁民,盤剝手段比衙役官差還狠,讓人聞風色變。
天鷹門中的江湖豪客不好招惹,一不小心便會招來一頓拳腳毒打。
蘇塵對這些江湖豪客十分敬畏,平日也不愿意自己一個人前來這天鷹客棧。
在這客棧里,蘇塵只跟小伙計阿丑熟絡。
阿丑跟他同齡,臉頰上有一塊青色胎疤,看上去有些丑,在天鷹客棧和縣城里也沒有什么朋友,常被客棧的大伙計欺辱。
不過,蘇塵知道阿丑雖長的丑些,但是人心地好,兩人才成了好兄弟,他每次來縣城都會找阿丑玩耍。
“塵哥兒,你怎么來了!”
阿丑正在擦拭座椅,收拾桌上的殘羹冷湯,見到蘇塵出現在客棧外,不由意外驚喜,便想跑出來和蘇塵招呼一聲。
突然,一只大手從天而降,揪住阿丑的耳朵使勁拽,身后傳來王大掌柜暴怒的聲音,“阿丑,你個憊懶貨,盡滑奸偷懶,還不快去收拾桌子!”
“哎呦,耳朵掉了,掉了~!大掌柜饒命!”
阿丑耳朵被揪痛的殺豬一樣大叫起來,連連求王大掌柜饒恕。
酒樓內,眾多吃肉喝酒的豪客們看到這一幕,不由哈哈大笑,拍桌子樂不可支。
蘇塵更不敢靠近天鷹客棧,只是遠遠的和阿丑揮了揮手讓他先忙,自己便窩在客棧對面的街頭角落,等著客棧晚上打烊。
阿丑身為打雜小伙計,忙個不停,為客棧的豪客們端茶倒水,恐怕得要到晚上打烊了才有空。
蘇塵望了望天色,已經是傍晚。
估摸著到了晚上,這些豪客們酒足飯飽,就會離去。
他對縣城里其它地方也不熟,擔心走錯路,夜里不敢亂逛,只是待在街邊的墻角,忍著腹中饑餓。
在天鷹客棧當伙計并不容易,阿丑給客人們端盤上菜,但凡稍有遲緩一些,便被大掌柜劈頭蓋臉的喝罵了一頓。
還有的一些豪客都是脾氣暴烈,伙計們要是端茶上菜稍有怠慢,便是一個大耳刮子抽過來,打個七葷八素。
蘇塵縮在墻角,遠遠看著,很是替阿丑感到悲戚。
在客棧當小伙計太可憐了,又忙又累,還不時要挨大掌柜和江湖豪客的打罵。
他在周莊水鄉,雖然日子很清苦,經常吃了上頓沒下頓,但也不會這樣遭人辱罵毆打。
平日里爹娘忙著去大湖里打漁,都是任由他在鄉野小河抓魚,爬樹掏鳥窩、野地里摘野菜,自己找東西吃。自在慣了,沒人管束他。
蘇塵心中哀嘆,不知道是為阿丑,還是為將來的自己。
他以后在縣城里找一份伙計雜役活,以后恐怕過的也是像阿丑這樣,整日被人欺負的日子。
...
日頭西下,天色徹底晚了下來。
到了深夜時分,天鷹客棧內的天鷹門眾漢子們吃飽喝足,醉醺醺的相互抱拳告辭,各自離去,天鷹客棧方才打烊。
阿丑的臉上多了幾塊淤青,耳朵紅腫,顯然沒少被掌柜和那些天鷹門豪客的打罵。但是總算是熬到了客棧打烊,臉上盡是興奮之色。
那些天鷹門的豪客們吃喝隨意,剩下很多菜肴。
吃不掉的大量剩菜剩飯,王大掌柜今日難得大發善心,讓諸位廚師、伙計們打包帶回自家去。
連最低級的小伙計阿丑也分到了不少。
他用一個大荷葉子,將剩菜肴都包著,還有一大團剩飯巴子、佳肴碎肉,隨后招呼了躲在客棧外墻角避風的蘇塵,一起興奮的回到天鷹客棧后院。
天鷹客棧的后院很大,是廚子伙計們煮飯、洗菜干雜活的地方。
院子角落有一間堆著稻草柴火的柴房,便是阿丑的住處。
蘇塵看到阿丑鼻青臉腫,很是愧疚道:“阿丑,給你添麻煩了!害你挨了王大掌柜的一頓揍。”
“這是什么話,咱們是兄弟。你不來,俺也是天天挨掌柜的揍。來,塵哥兒,你好不容易來一趟縣城,俺今天請你一頓吃好吃的!這里面有半只燉豬腳肉包,還有小半尾紅燒鯽魚!
這可是咱們客棧大廚燒出來的好東西,跟咱們自家白水煮魚的做法完全不一樣,加了幾大勺子的菜油、純白的鹽巴和十多味香料,在鍋里大火猛炒,香極了!”
阿丑眉飛色舞的說著,興奮將荷包飯菜放在地上。
蘇塵聞著撲鼻的奇異香味,吞咽了一下口水。
他家是周莊漁民,自然經常能吃到湖魚河蝦。這天鷹客棧的魚蝦大多是周莊漁民送過來的。
不過,家里煮的魚,和客棧炒的魚,完全不同。
家里的煮魚方法非常簡單,直接在瓦罐鍋里水煮,煮熟了就可以撈起來吃。
味道寡白,清淡,很是鮮腥。
如果能往瓦罐鍋里丟點鹽巴和青菜葉子,再加一點點油沫,聞到油鹽香味,那對周莊的漁民來說便算是頗為奢侈的吃法了。
像天鷹客棧的大廚那樣,在鐵鍋里放大勺的油、一把鹽、十多味不知名的香料去猛炒紅燒鯽魚,色香味俱全,那簡直是周莊漁民們無法想象的奢侈。
蘇塵從未嘗過這樣的美味佳肴,只是經常聽阿丑說過。
“不用,阿丑你先吃吧!吃完剩下一口飯,一點菜汁,給俺嘗嘗鮮味就行了。”
蘇塵心里有些羨慕,但還是推辭。
他來找阿丑,能有一個地方暫住幾晚免去夜里寒凍之苦,有一小口飯吃不餓死,就已經很是麻煩阿丑了,怎么能占這么大的便宜。
“你跟俺客氣啥,俺在客棧干活,天天都能吃上這樣好吃的!你好不容易來俺這里做一趟客,你先吃,剩下俺再吃。”
阿丑急了,頓時將飯菜推給蘇塵,似乎不吃就是不給他面子。
其實他一個小伙計,在天鷹客棧的地位墊底,客人剩下的剩菜油水都被其他大掌柜、廚師和那些大伙計分掉了,輪到他這小伙計的時候自然所剩無幾。
平日他連一口剩肉湯水都沒得喝,眼巴巴嘴饞的瞧著湯油水都被大伙計分掉。
只有像今天這樣天鷹門的臘月大聚宴,才會剩下太多的殘羹冷菜,眾人都分飽拿足,他才有幸分到一份,這可是一年也難得有那么一兩回。
“你先!”
“不不,塵哥你來。”
兩名少年推來推去,聞著香噴噴的豬腳肉包、小半尾紅燒和大碗飯巴,都是饞的要死,卻誰也不肯先吃。
最后兩人決定,各分一半,免得推脫。
蘇塵和阿丑立刻狼吞虎咽將這些“美味佳肴”吃的一干二凈,心滿意足的吃了個飽。
這樣的香辣美味,足以讓他們回味好幾個月。
姑蘇縣城里半夜黑燈瞎火,除了青樓窯子和賭坊通宵不打烊之外,也沒其它夜間消遣。
蘇塵和阿丑吃飽喝足,便窩在這間柴火房里聊天,閑聊姑蘇縣城和周莊的各種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