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群體環境中,擁有話語權的都是那些威望足以服眾,身份背景相對高深的。李牧野現在已經知道那天在船上表現活躍的長發少女叫沈心茗。她的父親就是海上大亨,羊毛業的商業巨子沈培軍。
都說富不過三代去,然而沈心茗家傳到她這一代卻已經富了四代。
沈培軍看上去四十歲的樣子,實際上已經年過五旬。沈心茗的母親叫茅馨平,是著名的滬劇大師,七八十年代曾紅極一時。還拍過幾部電影。氣質,修養,模樣無不是上上之選。比較而言,她的女兒更多繼承了她的氣質和修養。
夫婦二人是以感激的名義登門的。
李牧野因為提前接到了沈心茗的電話,所以穿著上沒有似平常般隨意,起碼穿了一條長褲,上身套了件高爾夫球衫。
他們選擇在上午十點半拜訪,這個時間點是有些講究的,如果見面后相談甚歡,忘記了時間,一兩個小時后就到了午飯時間,可以借機繼續聊下去。假如反之,則大家的時間都很寶貴,談話時間控制在半小時內,只需夫人在一旁提醒半句,你還有個會要開,或者你該去見某醫生了,得體又合理,早聚早散都不尷尬。
彼此分賓主落座,李牧野招呼夫婦二人喝茶。沈氏夫婦則向李牧野表達了謝意。
寒暄過后,沈培軍注意到茶幾下面的一層放了一本很厚的書,居然是俄文版的戰爭與和平。
“聽小女說李先生曾經求道于俄羅斯?”沈培軍道:“我年輕的時候也到過莫斯科,那時候是去學習老大哥的先進經驗的,說起來已經是快三十年前的記憶了,那時候我也就心茗現在這個年紀,還只是沈氏毛紡廠的一個技術員,當年怎么也不會想到那么大的國家說解體就解體了。”
這句話有三層意思,第一是打開話匣子,以共同的經歷為話題拉進彼此距離;第二是讓李牧野意識到他的年紀和閱歷足以擔當其長輩;第三則有一點點誘導李牧野談及在俄羅斯經歷,進而試探李牧野道行深淺的意思。
李牧野道:“我是兩千年末的時候到的俄羅斯,跟您當年去那邊時候的年紀差不多,不過我去的時候那邊已經沒有當年的鐵律如山秩序井然,做貿易的除了要面對安全風險外,還需去平衡政治關系,而我的文化底子淺,一個語言關就費了老大功夫,蹉跎了幾年也沒什么成就,小本經營,有我沒我都能做,加上思鄉心切,所以就回國了。”
這個回答非常含蓄,貌似說了一切,其實什么都沒說,就算日后捅出真相也不會尷尬。
“李先生是東北人?”茅馨平問道。
“煤城。”李牧野道:“前面二十年,差不多都是在那里過來的。”
“那里的特種鋼非常出名。”沈培軍道:“八十年代的時候我們廠搞擴建,我還去過你們家那邊批鋼材。”
李牧野道:“老工業城市,如今已經有點跟不上時代發展了。”
沈培軍慨嘆道:“我認為不能這么看,我們的老工業區對國家是有大貢獻的,國家的戰略重心現在是東南沿海,遲早有一天還會轉回去的。”
“我也很期待那一天的到來。”李牧野四平八穩的說道。
“李先生這次來到上海是準備在這邊定居嗎?”茅馨平趁著沈培軍品茶的空隙,適時地加塞問了一句。
“不,我暫時還沒有打算好在哪里定居。”李牧野干脆的回答道。
“是這樣啊。”茅馨平有一點點失落,但很好的掩飾過去了,道:“其實男兒志在四方是好的,不過也不一定非要真個四海為家嘛,人這一生還是要葉落歸根,有個家心里才安穩,你說呢?”
“阿姨您說的特別好。”李牧野道:“我會認真考慮您的建議的。”
沈培軍許是覺得妻子表現的有點過了于熱切了,輕輕咳了一下,道:“李先生年紀輕輕,從海外歸來,想必是有他自己的一腔抱負的,這個世界變化太快啦,我們都已經跟跟不上年輕人的思路啦。”
李牧野道:“您太客氣了,我可是早聽過沈家的大名,我在呼綸貝爾的時候見過沈家在那邊收羊毛的采購員,公買公賣做事十分地道,牧民們都以能把羊毛賣給你們而驕傲呢。”
沈培軍微微怔了一瞬,隨即笑了起來,踢皮球是商場里打交道比較常見的手段,李牧野年紀輕輕,便踢的這一腳好球,談笑間不動聲色便把話題帶回到沈家上面,就這份從容和機智便是女兒她們那些年輕人比不了的。他笑著說道:“我聽人說你在呼綸貝爾的時候是做煤礦生意的?”
這個問題比較直接。李牧野不好兜圈子,點頭道:“是的,小本經營,中途被一位感興趣的大買賣家收購了。”
沈培軍道:“我知道,聽說是中電的一位大股東叫陳垚買走的。”
陳垚是陳淼的親妹妹,也是阿輝哥的姐姐之一。同時還是中電合作股東之一。陳家還姐弟四個,阿輝哥還有個大姐叫陳鑫,是專門跟各大衛視合作搞娛樂節目的大咖。但不管是陳鑫還是陳垚,都得聽陳淼的。
李牧野點頭道:“是的。”
沈培軍道:“說起呼綸貝爾來,我就不免想起我們廠九十年代的時候在外蒙曾經跟人合作投資了一座養殖基地,本來是為了出產一些專供的高品質羊絨和駝絨的,良種和技術引入都完成了,氣候條件和草場都十分合適,可卻沒估算到那邊政局不穩,結果前期投入的人力物力財力統統打了水漂,到現在都還閑置著呢。”
李牧野低頭喝了一口茶,趁著這一點點時間稍作思考,初次見面,沈培軍為什么會提到這么重要的商業信息?是單純的試探?還是他對自己的底細有所了解,故意要這么問來開啟合作的話題?他剛才提到了陳垚,莫不是也跟陳淼有關?
“那真是挺可惜的。”李牧野給了一個毫無營養的回答。
沈培軍道:“是啊,的確是非常可惜,后來逼的我們不得不跑到澳洲重選場地,又浪費了大量人力物力來運作這件事,盡管也取得了一點成功,但運營成本卻比在外蒙做這件事要高出整整三倍,如果不是為了能在國際高端羊絨線市場上占據一席之地,我說什么都不會做這賠本賺吆喝的笨生意。”
“您太客氣了,這可不是什么笨生意。”李牧野道:“我認為面料對于男裝的意義遠遠勝于設計和裁剪,因為華而不實的花花公子很容易讓人審美疲勞,畢竟這個世界上有女人們對美負責就足夠了,所以判斷男人是否成熟富于魅力的另一標準,就是看他是否注重服裝面料重于服裝款式,就這點而言,您的決策是具備前瞻性的。”
“說得好啊!”沈培軍笑道:“真說到我心里去了,我的董事會那些鼠目寸光的股東們就不具備你這樣的戰略眼光,一天到晚死盯著利潤報表斤斤計較,總喊什么中國人不適合做太高端的生意。”
“您太夸獎了。”李牧野謙辭道:“股東們有他們的利益考量,我只是以旁觀者事不關己的角度說幾句心里話而已,不過如果我是您的股東之一,我想我會支持您的做法的。”
“為什么?”沈培軍感興趣的:“能說的具體些嗎?”
李牧野道:“我是做貿易的,對什么東西好賣,什么不好賣是有一些研究的,就目前國內的經濟狀況看,高端絨線制品在國內的市場確實非常有限,這是由成本和市場認知度決定的,可是若換成發展的眼光看,現在布局高端市場絕對是可行的,國內經濟發展勢頭迅猛,未來可期的同時也帶來了激烈的市場競爭,尤其是加入世貿后。”
“是啊!”沈培軍被說到了心里頭,點頭道:“狼來了,可我們卻沒還沒有足夠的思想認識。”
“國內的低端市場基本呈飽和穩定狀態,高端市場卻在持續增長的態勢,隨著經濟發展,個人收入增加,追求品味生活的人只會越來越多。”李牧野道:“提早布局,哪怕一開始虧一點,只要樹立起品牌形象來,當未來高端絨線成為市場主戰場時,才不至于陷入被動。”
“你這番話真應該去我們的股東會上說給那些老頑固們聽聽。”沈培軍擊節贊道:“深得我心,深得我心呀。”
說者無心,聽者有意。他的寶貝女兒的名字里就有一個心字,懷春少女總是很敏感。沈心茗聽到這四個字的時候,立即下意識的聯想到了自己,頓時羞紅了臉。
李牧野道:“不過是門外漢的一家之言罷了,夸夸其談,毫無建設性,當不得您的謬贊。”
“不,不,不!”沈培軍連說了三個不字,道:“保守者永遠不缺盟友,進取者卻總是孤獨的,生意場上尤其如此。”
李牧野道:“既然承擔了您這么高的評價,那我就班門弄斧多說幾句有建設性的意見,錯了對了您都姑妄聽之。”
“你說。”沈培軍示意女兒倒茶。
沈心茗乖覺的拿起紫砂壺給李牧野倒了一杯茶,遞到身前道:“李大哥,你喝口茶再慢慢說。”
李牧野接杯子的時候不免要碰到她的手,指尖接觸的瞬間,她羞澀的低下頭去。茅馨平流露出會意的微笑,沈培軍卻輕輕蹙了一下眉頭。
李牧野將這杯茶一飲而盡,道:“那我就斗膽多說幾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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