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非親眼所見,李牧野等人絕難相信這個時代里還會有這樣的地方存在。
整個村子就坐落在一巨大的山洞中,全村一千三百多口人全部居住在山洞里,雖然各家都有房子,但也都是非常簡陋的木板結構房。可謂是真正的朝夕相對,雞犬相聞。
李牧野等人跟著吳潤土來到這里的時候是上午,村子里的人都去開鑿水渠了,出于好奇,魯少芬請吳潤土帶路想去施工現場看看。大家跟著吳潤土從山洞出發,一路沿著陡峭崎嶇的山路艱難跋涉了數公里,終于來到一座大山深處被山勢環抱的高山湖泊前。果然看到有許多村民在沿著險峻陡峭的山崖挖鑿著。
這些人當中有耄耋之年的老者,也有連褲子都沒得穿的小娃娃。每個人都在辛勤的勞作著,汗水流淌在臉上,血水在指間浸透了破爛的手套。他們行走在狹窄的山崖小徑上,冒著生命危險,忍受著常人無法想象的艱苦條件,不辭辛勞的工作著,可是在他們臉上,李牧野等人看到的只有希望,沒有怨天尤人。
看到此情此景的瞬間,魯少芬一下子徹底原諒了吳潤土。
“這是一個能讓靈魂得到升華的地方。”李牧野慨嘆著說道。
烏蘭珠從背包里取出一盒餅干,放到嘴邊剛吃了一塊,忽然注意到前面有個光屁股的小男孩兒正羨慕的看著她。愣了一下,把盒子遞了過去。小男孩兒先有些遲疑,隨即敏捷的跳過來,一把接過盒子,先畢恭畢敬的向烏蘭珠鞠了一個躬,然后掉頭便跑。眼看著他跑到一對年老夫婦跟前,把餅干遞給兩個老人吃。
李牧野默然注視著這一切,心里竟有些感動。
貧窮和苦厄并未讓他們變得貧賤,至少在這個村子里,依然承襲著高貴的美德。
轉頭看了身邊的吳潤土一眼,悄聲道:“我想你一定不希望他們知道你在外面做的事情。”
吳潤土眉頭一緊,意外的答道:“我當然會讓他們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在我們的村里,沒有什么不能說的事。”
李牧野找了塊平整的石頭招呼其他人一起坐下,吳潤土過來,面無表情說道:“你想要看的都已經看到了,我們的交易是不是已經達成了?”
“別急,坐下慢慢說。”李牧野拍了拍身邊的位置,道:“我要看的還不止這些,要做的也許更多,現在我只能向你保證,我沒有任何對你們不利的想法。”
吳潤土道:“你也看到了,我們沒什么好失去的。”
李牧野道:“我看見的是你們需要的東西很多很多。”
吳潤土深深看了李牧野一眼,眼珠子轉轉,違心的說道:“安貧才能樂道,我們所擁有的是你想象不到的。”
真要是這么清高,你老小子也不至于出去干那丟人現眼的事情。李牧野并不戳破他,說道:“很顯然,貧瘠超乎底線后帶來的痛苦也是你所想象不到的,以至于你要出山通過為虎作倀的方式來解決。”
“有過必究,害人者罰之,殺人者殺之,天公地道。”吳潤土十分硬氣的說道:“我在犯下錯誤的時候就已經做好了承擔代價的準備。”
“然后呢?”李牧野盯著他:“你付出這么大的代價,就是為了帶領他們過這樣的日子?”
吳潤土道:“說實話,我并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當今之世,強執弱、眾劫寡、富侮貧、貴傲賤,與其同流合污,倒不如留在這里安貧樂道,保持自身的高潔。”
“可是你終究沒能保住這份高潔。”李牧野道:“你可知道為什么會這樣?”不等他回答,繼續說道:“就因為這世道缺了一股子激濁揚清的剛正之氣,你們的逃避不只是獨善其身,更是對這污濁世界的一種縱容,遲早有一天,你們這里也會被迫同流合污,而到那時,你們再想站出來激濁揚清卻為時已晚。”
“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吳潤土道:“冷兵器的時代,我們這里歷代都有人出山匡扶正義,只是如今這法制年代,槍炮橫行,我們這些戰場殺敵的把式早已經跟整個時代格格不入,過往先人創下的名頭也成了過眼云煙。”
“好一個興利除害!”李牧野贊道:“只要存有這樣的志氣,便是在任何時代都不會過時。”
烏蘭珠和魯少芬目不轉睛的看著,全神貫注傾聽著,魯少芬按捺不住對烏蘭珠悄聲說道:“大哥說的太好了!”烏蘭珠抿嘴一笑,貼在她耳邊說道:“大哥這是招兵買馬來了。”
吳潤土顯然不是那么好招攬的,他沉吟片刻后又說道:“李先生睚眥必報,行事不留情面,看著不像那古道熱腸之人。”
李牧野反問道:“這世道當中,你說的這種人能辦成多大事?”又道:“我從來不自詡好人,但至少還能恪守人不犯我我不犯人的道義精神,當然,我也的確不是那種雖千萬人吾往矣的豪俠義士,實事求是的講,我最多也就是個私德有虧行事不拘一格的人,不能用好或者壞來簡單概括,但有一點我比你這個好人強多了,就是我在這世道里能賺錢能辦好事。”
這番話發自肺腑,走心入理,吳潤土認真聽著,時而困惑,時而恍然。聽到這里插言道:“當然也能做壞事。”
李牧野嘿的一笑,繼續說道:“水能載舟亦能覆舟,坑蒙拐騙用之得當便是奇計良謀,蓋世武功若是用之不當,也不過是殺人的手段罷了,說不準什么時候,良心喪于困地時還要助紂為虐一番。”
吳潤土面皮一紅,道:“那件事我一定會給你們一個交代。”
李牧野點頭道:“我相信你會的,但我并不贊成你這么做,知錯能改就夠了,這才是懲罰的根本目的,如果犯錯的人能夠認識到錯誤,并下定決心改正,我認為就沒有必要一定要接受懲罰。”
吳潤土道:“規矩就是規矩,跟外面的法律一樣,既然制定了就必須要執行到底。”
“隨便你好了。”李牧野道:“還回到之前的話題,你覺得你們留在這里守著老規矩過著規規矩矩的日子不錯,可現實社會卻是越來越容不下你們繼續這樣的日子,這次是修水庫建電廠,下一次保不齊就要開發旅游景點,讓你們搬離這里,到那時你們又當如何?”
這句話說到了他的心坎上。吳潤土默然低頭沉思不語。
李牧野繼續說道:“別想了,這世上絕不存在真正意義上的凈土,如果說有這樣的地方,那也是應了佛家那句話,靈山只在汝心頭,心無明鏡臺,何處不污濁?”
這番話發人深省,很有嚼勁。
“是的。”吳潤土忽然抬頭道:“你說的很有道理,我們這個地方不可能永遠不被打擾,時代飛速發展,外界的變化太快了,從前我們這里與世隔絕,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現在,那些工程設備輕而易舉就能突破天塹。”
“當初我們的祖先是因為不肯屈從于元韃子才來到這里避世隱居,倒是從來沒有要求過后世子孫要永遠守在這里。”吳潤土道:“之所以留在這里代代相傳多年,卻是運道使然。”
李牧野從他的話語中聽出松動的意思,感興趣的問道:“為什么這么說?”
“我們這個村主要有三個姓氏,分別是吳,楊和張,本來只有吳和楊,先祖本是岳將軍賬下大將,避戰亂到此安家傳宗,自明初時,正打算出山報效,有姓張的一家避禍來到這里,卻是當時朝廷嚴拿的張士誠后人,而祖先們得知這件事的時候已經跟這一家人通婚聯姻,血濃于水,因此就斷了出山的路,后來滿清三百年,大家尊祖訓留在山中練武讀書,再之后便是民國了,軍閥割據亂世滔滔的日子還不如山里呢……”
李牧野忽然打斷他的話,沉聲道:“村子可以留在山里,但日子絕不能再這樣過下去了!”
吳潤土啊了一聲,愣愣的看著李牧野,道:“你什么意思?”
李牧野道:“我說你們不能再繼續過這種日子了,精神可以高尚,但并不應該成為追求更好的物質條件的障礙。”
話說到這里,已經非常明確透徹了。
“談何容易啊。”吳潤土不再裝清高道學,實事求是說道:“我們跟外界脫節太嚴重了,村里只有一個私塾,教授的都是時下完全用不到的知識,整個地區方圓十幾公里內,能耕種利用的土地都用上了,充其量也就是能夠自給自足,哪有條件發展經濟改善生活條件?”
“有的。”李牧野沉聲道:“人就是資源!”
“人?”吳潤土苦笑道:“你也許還不知道我們這里的具體情況,不怕跟你實話說,我們這個地方已經快二十年沒外地人加入進來啦。”
他接著說道:“解放前靠逃難到此的人增加人口,之后趕上外頭鬧運動,又逃來不少吃不上飯的,總算保證了人口繁衍,可是最近這一二十年,我們這里成了地區最貧窮的村子,周圍村鎮知道我們這個地方的,誰都不肯把閨女嫁過來,村上的女孩子倒是嫁出去不少,搞到現在,滿村子沒手藝的光棍漢,看母豬都直勾勾的,全靠著練把式發泄多余的精力。”
烏蘭珠聽到這兒忍不住撲哧笑了一下。
吳潤土看了她一眼,正色道:“別笑,我沒有跟你們說笑話。”
烏蘭珠吐了一下舌頭,招手說了一句對不起。
吳潤土道:“對你們來說,這樣的日子也許有些不可思議,但這就是我們這里的現狀,年輕人討不到老婆的太多了,不瞞你們說,我老婆比我大十二歲,她本來是我嫂子,十八歲嫁到我們家,差不多是看著我長大的,后來我哥在田里睡覺被毒蛇咬死了,我嫂子就成了我老婆,我這還算是幸運的,起碼有個婆姨陪著睡覺,生娃做飯過日子。”
魯少芬道:“那你先前還說什么不覺得這樣的日子有什么不好的?”
吳潤土撓了撓頭,道:“我瞧出來李先生有用我們的意思,礙于祖訓,還需先對李先生的為人和目的做一些試探。”
李牧野道:“困厄不匪,災窮不惡,我要的就是這樣的好漢。”
吳潤土眼睛一亮,看著李牧野,問道:“李先生到底有何打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