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常別離,暫別,小別,長別,訣別,唯死別最讓人絕望。
張金亮的骨灰送回故鄉的當天李牧野悄然回到國內。
老班長徐繼偉領著李牧野和小芬,仨人沿著蜿蜒盤曲的山路走進渭南山區里一座小鎮。
人武部門前搭了個簡易靈棚,還沒走到近前就聽到女人撕心裂肺的哭聲。
“娃他爸,你咋就這么狠心的走咧喂!”邊哭邊叫著:“丟下我們小的小,老的老,今后的日子可怎么活呀!”
一個人武部的干部勸道:“亮子媳婦,你要看開些,你男人是軍人嘛,因公殉職,他是英雄呀,國家沒有讓他白白犧牲,這不是給了撫恤嘛,你呀,把這錢拿起,回去以后帶著娃好好過日子。”
“還過個屁日子呀,一個大活人生生沒了,就給了三十萬,給兩個老的養老送終都不夠,兩個娃,大的要上學,小的要吃奶粉,這大的讀書要多少錢不說,將來要娶女子成家,這小女娃將來也得上學讀書……”
李牧野看一眼徐繼偉,悄聲問道:“不是給了一百萬嗎?”
徐繼偉臉色更難看,道:“您給的是一百萬,但這錢從總參出來需要逐級下發,經過各級武裝部落實到下面,到了亮子媳婦這里能有這個數就不錯了。”
“嗎的。”李牧野沒好氣的罵了一句。
小芬插言道:“這也不對呀,張哥在貂熊傭兵內部是有工資拿的,一個月都不止十萬,他不是那種揮霍的人。”又問道:“大叔曾說,你們幾個加入貂熊傭兵不管出于什么原因,干的都是腦袋別褲帶上的活兒,所以待遇不能給低了,工資之外還有獎金,張哥兩次給大叔打掩護,一次一百萬獎金都到哪去了?”
“是的。”徐繼偉道:“按說亮子媳婦的日子應該過得不難。”
“無所謂了。”李牧野道:“咱們就是來看看他的身后事,官方渠道的那筆撫恤金是阿輝哥要求的,我本來是打算給多一些的,一會兒你直接交給他媳婦就行了。”
“我看不中。”徐繼偉道:“這事情不能這么辦,我瞅著亮子媳婦不是那路道。”
李牧野不說話了,仨人站在外圍不起眼的地方默默關注著。
女人帶著娘家親族大鬧人武部,折騰了一整天,直到那位人武部的干部提出來以鎮武裝部的名義再給增加五萬撫恤,她才鳴金收兵帶人拆了靈棚。唏哩呼嚕裝到一輛皮卡車上,年長的上車,剩下的步行,一群人浩浩蕩蕩離開了鎮子。
李牧野一行三人先步行跟了一段兒,而后在鎮上買了兩輛摩托車,一路跟隨到了張金亮家所在的村子。沿途經過幾個村子,前面的隊伍不斷有人跟亮子媳婦道別,李牧野注意到每個人都領了一百塊錢走的。在這個過程中,一個年輕男人始終陪伴女人左右,雖然沒有什么親昵的舉止動作,卻在眼神交流和一些下意識的小動作里看出,二人關系不一般。
張金亮參軍十幾年,常年在外,看樣子這娘們兒在家也是沒閑著。李牧野想到這里不禁嘆了口氣,既是為亮子感到不值,又是感慨世間的男人和女人的關系,大丈夫立身于世,縱然英雄了得,卻難免妻不賢子不肖,這家務事是最難辦的。
天近黃昏,村中炊煙裊裊。
村口,男人駕駛的皮卡停下來,隊伍只剩下倆人了,倆人在車里磨蹭了一會兒,下車的時候亮子媳婦整理了一下衣服。這個細節惹火了徐繼偉。亮子尸骨未寒,這賊女子就忙不迭的偷人,作為張金亮的老班長和生死之交的戰友,他沒辦法不感到憤怒。眼看著女人下車離開,那男人駕車正在調頭,徐繼偉氣不打一處來,發動摩托車打算追上去替亮子出口惡氣。
“徐大哥等一下。”小芬忽然阻止道。
徐繼偉遲疑了一下,道:“放心,我不至于搞出人命來。”
小芬道:“我不是這個意思,你看那邊土崗子上邊是不是有個男孩兒,他手里拿的是什么?”
李牧野也注意到了,那是個十二三歲的男孩兒,正隱藏在土崗子上面,手里拿的卻是一柄黑色的長弓,此刻正彎弓搭箭瞄準了皮卡車。小芬的話音剛落,那孩子便已經射出了一箭!
事發突然,所有人都沒什么心理準備。
徐繼偉大吃了一驚,只見運動中的皮卡車正在調頭,電光石火的瞬間,那一箭順著剛才跟女人道別還沒關上的車窗射了進去。這一箭迅猛如電,皮卡車應聲而止,突然一下子不動了。
土崗子上的男孩兒迅速收起弓箭,像一頭靈動的小野獸縮身退走。
女人聽到身后動靜不對,轉回身來到皮卡車近前,只看了一眼便嚎啕大哭起來。
“距離至少八十米,一箭命中快速運動的目標,這箭法夠厲害的。”
小芬低聲說道:“這一箭射的又準又狠,估計那男的夠嗆了。”
“過去看看。”李牧野發動摩托車,跟了上去。
“快救人咧!”姿色尚存,有著明顯鄉土氣息的亮子媳婦看到了李牧野三人,趕忙大聲呼喊道:“這有人脖子受傷了。”待看清楚后面跟上來的徐繼偉時卻不禁愣住了。
小芬從摩托車后座下來,走到皮卡車近前看了一眼,皺眉道:“這人已經死了,還救什么救?”
“哎呀,我的媽呀,這不是要了我的命嗎?”女人顯然是知道兇手的身份,一下子萎靡在地上,拍腿捶胸大哭起來。
徐繼偉走過來說道:“弟妹,還認識我嗎?”
女人早就認出了徐繼偉,這會兒卻裝腔作勢的多看幾眼,才道:“你不是亮子在部隊上的領導嗎?俺們結婚那年你來過。”
“你們家大兒子出生時,我們在外面執行任務,后來你們小女兒落地的時候我們趕上了,那天亮子還喝了很多酒。”徐繼偉走下摩托車,走到皮卡車旁邊,面無表情往里看了一眼,問道:“弟妹,這男的是怎么回事?”
“徐大哥,你就別問了,人都已經死了,快幫我想想辦法怎么解決吧。”女人一下子坐起來,仿佛抓到了救命稻草,瞪著眼睛盯住了徐繼偉,道:“你是部隊上的領導,又是亮子的大哥,不能看著俺娃娃出事呀。”
“剛才在土崗子上射箭的人是你兒子?”
“可不就是這活祖宗嘛!”女人慌亂的四下里張望,大聲叫道:“天殺的小畜生,你怎么就這么狠心呢。”
“要是不想你兒子有事就別喊了。”李牧野往車里瞧了一眼,那一箭穿透了男人的脖子,生生嵌入頸椎,力道和準度都達到匪夷所思的地步。尤其是相對于那么大一個孩子而言。
女人一下子不吭氣了,慌張的看著李牧野,問道:“你是誰?你說這話是什么意思?”
李牧野道:“你甭管我是誰,你兒子闖了大禍,但是別害怕,我能救他,首先你得帶我們找到那孩子。”
女人六神無主,先看了一眼車里的男人,又看看徐繼偉,后者沖她點點頭,說道:“弟妹你別害怕,這是我們老板,他說能幫到大侄子就一定能幫,這件事你別管了,交給我們處理。”
女人左顧右盼,神色慌亂,全身都在顫抖,嘴里不住的叨咕著,這個小天殺的,可要了親娘的命咧。完全失去了方寸,遲疑著不知道該如何是好,從她的眼神中透出掙扎的意思。顯然是害怕承擔隱瞞不報的責任,但又舍不得兒子。
小芬道:“張家嫂子,你還想什么呢?這可是你兒子啊,這男的跟你再好,難道還能比兒子還重要?”
女人聽到這話算是回過神來了,目光呆滯,深以為然的點頭自語道:“對,妹子你說的對,俺不能讓他們帶走娃,這事情都是我不對,跟俺娃沒關系。”
徐繼偉道:“弟妹,沒用的就別說了,你趕快帶我老板找孩子要緊。”
李牧野吩咐道:“老徐,這車和人都交給你了,做的干凈些。”轉而又對女人說道:“你要是不想你兒子有麻煩,就把這件事爛在肚子里。”冷笑又道:“要是你覺著對不起死的這哥們兒,非要把這件事捅出去,那也沒關系……”
“我不會,我不會亂說話的。”張金亮媳婦徹底沒了主見,連連擺手道:“我什么都不知道,什么都沒看到,全交給你們了,你們不是亮子的戰友領導嗎?亮子走了,沖著你們的兄弟情義,你們不能不管俺娃。”
還知道惦記著自己的孩子,就說明這娘們兒還沒壞透了。
李牧野沖她點點頭,道:“放心交給我吧,走,先去你家看看亮子父母,順便再看看你兒子。”
女人有點戀戀不舍的瞧了皮卡車里的男人,嘴里叨咕著:“老蔣啊,實在是對不住你了,你在下邊可別怪俺呀。”
小芬提醒道:“咱們在這里有一會兒了,總站在這里會引起別人懷疑的。”
徐繼偉上了皮卡車,直接把這老劉的尸體推到里邊,發動車子,一調頭開走了。對他來說,制造一場意外并非難事。而對李牧野來說,不讓本地公安機關對這件案子窮追猛打同樣也非難事。
女人看著老徐把皮卡車開走,驚魂稍定,轉而對李牧野說道:“不是要看俺娃嗎?跟俺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