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地宮十七層深處,李牧野看到了被關押在此五十七載的何不歸。出乎想象的,這個人看上去絕對不像年過百歲的老妖怪,黑黑須,身材健壯肌肉飽滿,到好像是個四五十歲長期從事體力勞動的壯年人。
李牧野和姬雪飛過來的時候,囚室里的何不歸正在練拳。
他光著膀子,只穿一條破褲子,打著赤腳,練的是一種短橋硬馬的拳,跺腳出拳,翻肘亮膝,一招一式都透著近身短打的兇悍。他的拳頭關節隆起泛著光澤,膝蓋渾圓凸出,仿佛兩只大鐵錘,這就是殺人的絕技了。他每揮出一拳去,囚室里逼仄的空間里便傳出氣流震蕩的聲音,可以想象這拳頭的力道是如何驚人。
“你是何不歸?”李牧野走到囚室窗口問道。
何不歸聞聲抬頭看了一眼,然后又低頭繼續練拳。
李牧野道:“如果你是何不歸,我就是來帶你走的,如果不是就算了。”
何不歸聞言停下了動作,瞇著眼打量李牧野,道:“帶我離開這里?就憑你?”豫州口音,聲音嘶啞,口齒笨拙,似乎很長時間都沒跟人講話,已經有些不習慣。
“這么說你就是何不歸了。”李牧野道:“我受尋龍門常南之托帶你離開這里,有什么問題嗎?”
何不歸桀桀怪笑,道:“常老鬼這老王八羔子還活著呢?他嗎的,這么多年對老子不聞不問,現在卻忽然冷鍋冒熱氣請你個小崽子來搭救老子,肯定是有事情需要老子。”
這人被關了五十七年,將近一甲子的時光里,就困在這狹小的空間里,吃喝拉撒睡都在這里,其中滋味即便沒有親身經歷也不難想象。這個何不歸不但沒有瘋,而且看上去竟還挺正常的。說話口齒稍顯笨拙,但條理清晰思維敏捷。想不到這樣的人物居然都還不夠資格被關入地宮第十八層。由此推及,夠資格進入到那里的人物又該有多厲害?
“別廢話,就說你愿意跟我走不。”李牧野道:“愿意就準備準備,三天后就動身。”
“當然,龜孫子才不愿意!”何不歸道:“關在這鬼地方很好玩兒嗎?為什么要三天后,老子現在就準備好了。”
“我還要留在這里辦點事兒,你得再忍三天。”李牧野又問道:“你知不知道自己在這里多少年了?”
何不歸歪頭想了想,道:“大概三十年了吧,也許沒有,反正差不多就是了。”
地宮內不見日月,又沒有人來提醒他時間,他早已經失去了對時間的判斷力。
李牧野道:“離開這里以后有什么打算?外面還有什么人嗎?”
何不歸道:“尋龍門的人,無家無國無三親六故,不過倒是有幾筆帳需要清算。”
“你還打算找玄門報仇?”
何不歸道:“老子還沒被關傻,當初不是玄化骨的對手,現在自然更加不成,你放心,老子不會給你找麻煩的。”
玄化骨就是玄塵的師父,早已作古多年。
李牧野道:“你被關的時間太長了,玄化骨已經作古多年,即便你有什么怨氣也可以散去了,畢竟他最終輸給了你。”
“玄化骨死了?”何不歸大吃一驚,喝問道:“誰?他是怎么死的?是劉長風殺的嗎?”
“他的死因比較神秘,我也說不太好。”李牧野道:“至于劉長風,也早已不在武榜之列。”
何不歸問道:“你知不知道我被關了多少年?”
李牧野道:“山中無歲月,人間不知多少年,何不歸,你被關在這地方已經五十七年了!”
“啊!”何不歸大吃一驚,喃喃道:“五十七年?我被關進來的時候四十三歲,那我現在豈非已經一百歲了?”他忽然猛的搖頭,自言自語道:“不,不會的,我若是一百歲了,小梅豈不是也有九十了?我們的孩子難不成已經七十歲了?如果她們都不是長壽之人,那我還活在這個世界上有什么意思?”
李牧野隔著鐵窗看著他在那里自言自語,五十七年的歲月沒有動搖他的意志,一句簡單的實話卻讓他如此憂心忡忡。看來這個叫小梅的人對他非常重要。
尋龍門是不允許貪戀紅塵感情的,但并不絕對禁止。一旦生這種事,就自動脫離門戶,若能幡然悔悟,則還可以回歸門戶中,可一旦跟再回到門戶內,就需跟前情斷絕往來。這何不歸顯然是跟前情還有些藕斷絲連。
他看起來依然是壯年模樣,這么多年當中,他全情投入到自我提升中,心無雜念,從未有過時光的概念,也讓他在心理上幾乎沒有衰老過。而此時此刻,突然得知已經過去了將近一甲子歲月后,何不歸幾乎已經停擺的生命時鐘又開始擺動了。
李牧野注視著他,忽然想到白無瑕曾對自己說過的關于生命意義和長生的話題。長生不是神話,只要控制住,鎖住精氣神,人是可以生存很多年的,可一旦失去了控制,生命便會迅凋零。但如果只是像何不歸這五十七年一般活著,跟死了又有多大區別?
這樣的長命百歲,小野哥不喜歡。
“事實如此,何不歸,你想開些吧,也許她們都還活著呢。”李牧野道:“趁著這幾天多想想出去以后要怎么生活下去,有什么需要我替你準備的隨時跟看守說,他們會轉達給我。”
三天后,玄塵的凈室內,李牧野和玄塵對面盤坐,面前一杯香茗散著沁人心脾的清香,杯子里的茶水都沒動。
“小李先生上午去了昆侖地宮?”玄塵道:“對我們玄門有什么看法?”
李牧野道:“玄門跟政府之間關系的密切程度大大出乎了我的意料,雖然我沒進入到前面十五層當中,卻不難察覺到那里隱藏著很多絕密。”
“關系肯定是不錯的,但并非你所想像的,我們做事跟白云堂完全不同,她們喜歡控制一切,逆潮流而動,而我們從不干預廟堂上權力更迭的斗爭,無論誰上臺,我們都會看作是天意,玄門從不做逆天之舉。”
李牧野道:“所以玄門才能執江湖牛耳兩千多年,自大一統王朝開始便占據了天下正統。”
“武曌年間除外。”玄塵道:“袁天罡驚才絕艷,張仲堅英雄蓋世,卻都被一女流迫的遠走海外,尤其是那張仲堅本是白云之下第一人,天賦絕倫,不遜今日之李中華,雖然自知才情智慧難及李藥師而遠走扶余國,卻深諳修性命鍛精神之術,他屯兵十余萬,只等李藥師一死便要揮師中原再爭天下,可就在他離開華夏大地的日子里,白云堂橫空出世了一個武曌,硬生生將才情本領都在張仲堅之上的袁天罡迫的遠遁海外,甚至拔了玄門正統的大旗。”
李牧野道:“我在北美的時候見過袁天罡與張仲堅留下的遺跡,遙想前輩先賢,縱橫宇內,泛舟逍遙于大洋上,真令人心馳神往,如果讓我選擇,我倒更愿意過這樣的日子。”
玄塵輕輕一笑,道:“母雞司晨,天下倒置,同代豪杰都成了千古笑話,你我雖然輩分有別,卻都生于這時代,若聽憑她任意妄為,或許千百年后,你就是當初的張仲堅,而老朽便是今日之袁天罡,前些年中州農夫在自家田間挖到武周年間金帛書,寫道:昔日大周圀主武曌,好樂真道,長生神仙,瓊芳蓋世,凰鎮群鳳,百龍蟄伏......”
李牧野打斷道:“武曌英名,千古傳奇,女帝當國其實也沒什么不好的吧。”
玄塵道:“對你來說的確沒多大妨礙,但對玄門而言,卻是莫大的危機,你也見識到了三十三層地宮里的一切,該知道玄門在這天下江湖中是怎樣的角色,你不妨試想一下,若無玄門壓制,任憑天下間的牛鬼蛇神都跳出來,這世間會變成怎樣一副光景?那些殺嬰兒煉紫河車的魔頭,那些以人為獸專事造畜邪術的畜生,還有殺人弄鬼的邪魔外道,都跑到這世間興風作浪,世間哪里還會有凈土?”
“如果有一天她要對付玄門,我會盡力阻止她的。”李牧野道:“這是我唯一能做的,至于說加入玄門,我看還是算了吧,我這個人六根不凈,跟這么神圣的地方不搭界。”
玄塵道:“現在不來,以后可以考慮,你不用把話說的這么死,玄門之門永遠給你留著。”
李牧野忽然問道:“前輩,晚輩想請問您一句,同樣的話您是否也對其他人說過,比如李中華或者黃永昊?”
玄塵微微怔了一瞬,隨即失笑點頭道:“好小子,什么都瞞不過你去,類似的話老朽的確跟你說的這倆人提起過。”
李牧野道:“而您似乎更看好李中華,為什么不看好黃永昊?據我所知,這個人的天分才情絕對還在李中華之上。”
玄塵道:“黃永昊的天分在于極端的專注和悟性,極于情又耽于情,任性起來易走極端,就心性來說并不適合為帥。”
“他不適合為帥,難道我就合適嗎?”
“你也不合適。”玄塵道:“不過這華夏江湖中若有一人最有機會降服白無瑕,便非你莫屬。”又道:“你心性堅忍,善于平衡方方面面的關系,謀略不在令尊之下,臉皮夠厚心更黑,你這樣的人為帥容易劍走偏鋒,為將不夠勇悍,為王你最有天分,今后的江湖世界會越來越一體化,東西方對抗的新格局正逐漸形成,老朽以為你比白無瑕更合適做這東方江湖世界里的腦。”
李牧野嘆了口氣,道:“與其如此,我還不如盡力助姬雪飛渡情劫,有玄門支持,她也不會差到哪里去。”
玄塵微微皺眉,道:“既然你堅持,那老朽也不好強人所難,不過如果哪一天你想明白了,老朽這道門依然隨時愿意為你保留。”
李牧野道:“放心吧,不會有那一天的,不過我還是要謝謝你老人家賞了我一張大臉,此次拜山不虛此行,日后若是玄門有任何差遣,李牧野必定義不容辭!”
玄塵微微擺手,道:“要說事情,還真有一件事需要你出頭的,許揚塵道兄去了中州與李夢柏會面,此行恐怕兇多吉少,你若還念舊日交情,便也去一趟,老朽不指望你站在玄門立場公然與白云堂為敵,但只求許道兄能平安歸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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