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牧野忽然想到了一個細節,就是盧上師替身出現的時候,那條巨貴婦犬都在旁邊。換做一般人,斷然不會疑心到那四條腿走路的畜生身上,但小野哥久歷江湖,聽過見過的稀奇古怪事太多了,深知在排除掉其他一切可能后,即便再離奇的事情也只能是唯一的真相。
舊江湖之中,變戲法的被叫作是‘彩字門’,民間俗稱彩立子。單純變戲法的叫作‘彩立子’,變戲法帶著雜耍功夫的叫‘簽子’。可謂是名堂很多不一而足。這其中有一路標新立異的,專門以制造唬人的噱頭來吸引觀眾,擅長弄些稀奇古怪的玩意出來,壇子說笑話,狗頭說快書,人首蛇身跳舞,三條腿的活人等等,統稱為:腥棚。
彩字門中乾坤廣大。能人輩出,好多傳統技藝真假難辨,有些絕技至今無人能揭穿。空盆來蛇,杯中來酒,都是彩字門傳統手段。李奇志少年時期就是這個門子里的,后面為了賺大錢才混進了老千門。小野哥少年時曾聽他說,這個門里的人相互差距極大,高的摸到天,低的下三濫。
這高低之別在腥棚這一路當中體現的最明顯,低的喜歡耍一些壇子里養孩子,美女蛇之類的低級把戲。高的卻有一些精通造畜易容之術者,能將好好的活人弄成馬牛羊犬豬之類的動物樣子,令其口吐人言表演各種不可思議的節目。
這種邪術傷天害理倒行逆施,不是非常時期很少見諸于江湖。需要專選一些先天畸形的孩子,全身割傷后包裹到一張新剝下的野獸皮子里。獸皮趁熱上身,收緊后與身上刀口結痂相連,就有了密不可分的牽連,再做動作表情則無不生動。宛如先天所生血脈相連一般。
以犬腥棚為例,如法炮制后,待那孩子馴服了,就帶著他出街當做耍狗的賣藝。人類到底不是狗子可比的,令之表演各種技巧,甚至都不需要怎么訓練就能惟妙惟肖,普通人不知底細,只覺得這狗子訓練的跟人一般聰明,紛紛慷慨解囊。卻怎知道那狗子就是小孩子扮演,而這裹在狗皮里的孩子無論是炎炎夏日,還是數九寒冬都裹在一張皮子里,夏生褥瘡冬生凍瘡,寒熱交替下,不用一兩年便被折騰死了。
舊社會,趕上災年,動輒餓殍千里,人們易子而食都非奇事,這些邪徒買賣誘拐幾個孩子十分容易,擺布這種邪術的條件要比現在充分的多。而今天下太平,似這般令人發指喪絕天良的行徑已經很少能見到了。
這個盧上師的真身如果是那條巨貴婦犬,以她的地位和權力,多半是出于自愿的選擇。如今的時代,科技昌明,只要經濟條件允許,整容術就可以把一個人改頭換面成幾乎任何鬼樣子。再配合這種腥棚邪術,讓她一個成年人藏身于狗皮當中,以狗子的形象示人,的確并非不可理解的難事了。
李牧野掛在柱子上,目光掃過下面的鬼眼獒蟲群,沒有發現那巨貴婦犬的蹤跡。這家伙吃了兩次大虧,估計是不大敢再出現在小野哥面前了。
“盧上師,你跑的倒挺快,看你這么喜歡狗子,讓我想起小時候一件趣事。”李牧野對著黑暗揚聲道:“跟狗子有關的,你聽了一定喜歡。”
兩軍交鋒,攻心為上。之前靠一條三寸不爛之舌把她引過來一次,現在小野哥又打算故伎重施了。
黑暗中女人的聲音說道:“李牧野,你黑心黑肝,豺狼行徑,處處與我教為敵,即便我今天收不了你,新教老祖也一定不會放過你。”
李牧野不理她放狗屁,繼續說道:“我小的時候養過一條狗,特別聽話,每天我放學的時候都會在我們家路口等著我,家里窮,人都吃不飽,哪里有東西喂它,可它寧肯在外面打野食吃也不嫌棄,天天迎來送往跟我回家,有一年我姐姐交往的男朋友跟幾個朋友來我家喝酒,忽然心血來潮看上了它,就把它吊起來勒死了,他們燉了老大一鍋肉,喝了很多酒,我放學回來的時候在路口沒有看見狗,進門后卻看到了狗皮,你猜猜看,我做了什么?”
女人是情緒化的生物,越是極端的女人就越容易情緒化。盧上師沉默了一會兒,終于惡狠狠說道:“如果我是你就拿起刀子沖進去跟他們拼了!”
李牧野道:“那年我十歲,那個人和他的朋友每一個都是二十來歲的大小伙子,我沖進去的結果只有被毒打一頓,最重要是還會連累我姐姐。”
盧上師冷笑道:“你這種狼心狗肺的東西,總是有各種各樣的借口,你姐姐最多保護你的時候被打幾下,那條忠于你的狗卻已經付出了生命。”
李牧野道:“三年后,姐姐離開了家鄉,當天下午我把刀子捅進了那個人的肚子,他怎么對待我的狗,我就怎么對待他。”
“算你還有良心。”盧上師滿意的說道:“殺得好!這世上最可怕的動物就是人,這種人死一個算一個。”
李牧野道:“我跟你講這些往事不是有什么特殊目的,只是想告訴你一個事實,狗子只忠誠于自己的主子,同樣道理很多人也只愛自己養的狗,這世界是屬于人類的,你那些不切實際的想法根本行不通,我反對你不是因為我反對你喜愛狗狗,而是反對你為了狗不惜反人的行為。”
“說來說去還是以人為本的那一套,人有什么資格高高在上?狗又為什么一定要做任人宰割的奴才?我就不信這個邪。”盧上師氣憤的說道:“我就偏偏要把這件事反過來做,遲早建一個犬之國,讓人
來給我們服務。”
“所以你寧愿做一條狗子,也不愿意做人?”李牧野忽然打斷她的話說道。
盧上師沉默了一會兒,道:“原來你已經認出我來了。”
李牧野道:“對我來說腥棚造畜之術不足為奇,只是想不到時至今日,還有人在運用。”
“人生際遇不同,我也不是天生如此的。”盧上師道:“剛才你給我講了個故事,現在我也給你說說我的吧。”
李牧野道:“閉嘴吧,老子沒興趣。”
盧上師道:“你故意引誘我說話,不就是想找機會再對我開一槍嗎?”
李牧野道:“你他嗎越是想說,老子就越不想聽了。”
盧上師道:“你不聽我也要說,我的獒犬神兵已經練成了,馬上就要離開這里了,在殺死成千上萬人以前我得讓你知道,我們這些人并不是天生的魔鬼,春天花開,夏天雨落,我們也曾參與其中并且為之感動過,我活成現在這個樣子并不是我要活成這樣子,而是這世道和命運逼的。”
一個人內心深藏的痛苦經常比外在表象展示的堅強要深刻。
平凡者選擇逃避,逆來順受隨遇而安。強大的人擊潰了痛苦,保持本心不變。懦弱者卻會被痛苦改變,人格扭曲。
所謂知人知面不知心由此而來。
人是群居類生物,本能意識里會渴望得到認同。即便是一個扭曲的人格,也依然有被了解的渴望。
李牧野忽然有了一點興趣,道:“你最好長話短說,我怕掛不了太長時間,只好下去殺幾條你的寶貝再上來。”
盧上師傾述的欲望正濃,并不理會李牧野的挑釁,繼續說道:“我是延邊人,因為天生畸形被父母嫌棄,從小就被賣入馬戲班,在那里我受盡嘲弄,只有馬戲班老板的兒子和他養的狗不欺負我,還愿意跟我做朋友,他最喜歡我的長頭發,說像貴婦犬的長毛,他負責訓練馬戲班里的狗狗們,對待每一條狗都充滿愛心,我們一起喂狗,照顧狗狗,然后一起慢慢長大,我看著他離開馬戲班去了大城市上學,而我繼續留在馬戲班里養狗訓狗。”
李牧野換了一只手,接了一句問道:“你喜歡那男的?”
盧上師道:“我向往愛情,卻選擇錯了對象,我以為他不嫌棄我是因為喜歡我,而實際上他只是喜歡把我變成他希望我變成的樣子。”
“這個人懂得犬腥棚造畜之術?”
盧上師道:“是的,他得到過一本奇書,里邊記錄了這種奇術,為了把書里的東西變為現實,他考大學的時候專門選擇了整形外科專業,后來他畢業后回到馬戲班,就提出要幫我整容,改變我的畸形,我相信了他,卻沒想到三次大手術過后,我不但沒有變的正常,反而骨骼架構越來越像他最喜歡的那種貴婦犬。”
李牧野道:“這男的夠邪惡的。”
盧上師道:“其實那時候我并不恨他,反而更加迷戀他,那個時候他經常會有一些變態的要求,比如讓我穿上狗皮大衣,然后從后面對我做那種事,我從來都不會拒絕他,而且還會為了滿足他的特殊喜好,討他的歡心,專門學習模仿犬類發出愉快的叫喊聲,以為這樣他就會永遠只愛我一個。”
李牧野已經能夠想象這是一個悲傷又慘烈的故事了。
盧上師果然繼續說道:“但最后,這畜生卻背叛了我,在我接受他最后一步改造后,他靠著我的表演成為了這行當里最出色的人物,甚至跑到歐洲拿到了好幾項大獎,那一年我們在南朝鮮巡演,他遇到了一個漂亮的整形醫生,然后就決定跟那個女人結婚,而我那個時候已經成了馬戲班幾十條名犬當中的一條,為了活下去,每天都要服用大量抗生類藥物。”
李牧野有些被她的故事吸引了,問道:“后來呢?你怎么流落到新天地教會的?”
“有一天他忽然來找我,隔著籠子對我說他要結婚了。”盧上師道:“我沒辦法接受這個事實,就咬了他的手,讓我沒想到的是他回去后不久便狂犬病發作死掉了,于是我就成了必須被消滅掉的咬死人的瘋狗。”
她繼續說道:“我在馬戲班的狗狗們的幫助下逃了出來,從那時候起,我發誓再也不要做人了,我要報復那些嘲笑坑害過我的人類,這當中就包括那個男人的全家和我的所謂父母,我帶著狗群攻擊了馬戲班,也因此被南朝鮮警方的抓狗隊追捕,危急時刻是秋會長救了我,還把我帶進了新天地教會,老圣尊給我起名叫盧上師,還親自教會了我養獒蟲之術。”
盧二字頗有講究,是長毛的大狗的意思,盧則是古代韓國一種名犬。二者合一就是如龍一樣厲害的獵犬。由此可見梁弘農對她的期待很高。
“懂了。”李牧野道:“士為知己者死,你現在已經把自己當成了梁弘農的一條狗。”
盧上師道:“隨便你怎么說都好,我反正是把該說的都說了。”頓了一下,又道:“李牧野,你走吧。”
“你要放了我?為什么?”
“我不想再為了你犧牲任何一個寶貝了。”盧上師道:“我還希望你離開以后,能永遠記得曾經有個叫曾疏影的女人在這世上存在過,愛過也活過,她已經死了,而你看到的這個罪孽深重的盧上師跟她沒有關系。”
悅耳的鈴鐺聲響起,悠長的犬吠聲中,那些鬼眼獒蟲紛紛悄然撤走,黑暗的空間里逐漸安靜下來。
李牧野正打算下去探索出路的時候,忽然頭上轟然一聲巨響,左邊數米外的上方被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