衛瑤卿還不知道因為這個原因自己被陳碩記恨了,當然……就是知道了也不會在意。小路走的多,翻山越嶺不少,一路顛簸,人雖是堅持住了,可馬車沒堅持住,散架了。此時,他們人已在臨江城附近了。臨江城依附臨江河而建,養活了幾乎一城的百姓,一眼望去,浩瀚煙渺,裴宗之打起了水里魚蝦的主意,衛瑤卿也被這一路顛簸弄的人也疲倦,便聽從了他的想法,走了水路。
他們兩個人,她還要好一些,沒有那么出挑,可有裴宗之在,他又未作任何遮掩,這種華發俊顏的模樣走到哪里都是惹眼的存在,船老大見他們兩個人裝束富貴相貌出挑,看著出身就不一般,也不廢話,當下便指了碼頭上最大的巨闕號。
船老大看著他們身邊零零散散七八個大包袱,真以箱計算,也有兩三箱東西了,一看便不是輕裝簡行的主。原本以為他們還會挑幾個船工幫忙搭把手的,哪知道那個男人一只手勾起好幾個包袱也就罷了,那個看起來年紀尚小,也許還未及笄的小姑娘,也是動手一撈,輕輕松松的如手里頭拎了幾包棉花一般踏上了船。
踩在踏板上的時候,那踏板肉眼可見的壓彎了弧度,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有不信邪的船工上前打了個招呼問要不要幫忙。
那兩人也好意思,當即一人一個包袱遞了過來,上手的瞬間,船工臉都綠了。
船工咬著牙累的氣喘吁吁的將包袱送到了他二人的房間,便走了出來,對上朝他望來的船工們,抬起還在發抖的手,道:“絕對是練家子!”
等了一個上午,午時,巨闕號鳴號準時出發。當船駛入臨江河的那一剎那,衛瑤卿覺得一瞬間仿佛眼睛都被碧綠的湖水浸染成了綠色,她站在甲板上,興高采烈的看著河面上的景象。
漁船上船家女坐在船頭歌唱,漢子負責撒網打漁,一網下去,倒沒有什么半網皆是魚的盛景,只零零散散的掛了兩三條小魚,不過人卻高興,因常風吹日曬,皮膚黝黑,這一笑,更顯一口白牙熠熠生輝。
除卻以水為生的船家女,還有富貴人家、樂坊的畫舫,雖然比不得秦淮河畔盡是畫舫的情景,卻也有這么幾條穿梭其間,裝扮精致的丫頭與伶俐的小廝在其上走動,時不時的發出一兩道笑聲。
她看的津津有味,裴宗之卻拿了張大網走到她身邊,興致勃勃的邀請她:“去打漁么?”
這位裴大先生皮囊倒是一副高手風范的樣子,只是這“高手”打漁的水準叫人不敢恭維,最后還是她網到兩條不大的小魚,扔給船上的伙房燉魚湯了。
大抵是因為親上來的關系,更為鮮美,一鍋魚湯很快見了底,裴宗之吃的意猶未盡,吃飽喝足之后,感慨道:“若是能做個漁民也很有意思。”
“魚是我打上來的。”衛瑤卿看著他搖了搖頭,唏噓道,“裴大先生,打漁不適合你!”
“你會就好了。”裴宗之對此并不以為意。
衛瑤卿手伸到他面前的蜜餞碟中挑了一個塞進嘴里,道:“你雖說有吃軟飯的本錢,卻也不要說得如此直白,下次委婉一些。”
裴宗之點頭,一個“好”字才脫口而出,便聽到船頭的方向轟的一聲巨響。
衛瑤卿眨了眨眼,她沒有被嚇到,對面的那個腮幫子一動一動的吃的正歡快,想來也沒有被嚇到。
“去看看吧!”她起身站了起來。
縱使是臨江河碼頭最大的巨闕號也不過是一條內河船,又不出海,再大也不過如此。從船艙到船頭也不過百步的距離,才一踏出船艙門,就能聽到船頭處傳來的吵吵嚷嚷的聲音,其中還夾雜著一兩聲女子的尖叫聲。
他們到時,那里已經圍了不少人了,先前那一聲轟響是船桿頭一面寫了巨闕兩個字的大旗落下的聲音,地上趴著一個人,大旗的旗桿直直的插在他的背上,鮮血緩緩暈開,向周圍蔓延。
巨闕號是要從臨江河入江的船,江面上不必內河還算平靜,為防風浪,大旗的旗桿是銅鐵所鑄,這么直直的落下,縱然有旗面擋風削去一部分力道,可這余下的力道卻也足以貫穿一個人的身體。五臟六腑破損,這個人還活著的可能性微乎其微。
“這旗綁了那么久卻突然掉下來了?船正在疾行,若是客人隨意亂走倒霉倒也罷了,偏是原本應該在艙內掌舵的船工出現在了這里……”衛瑤卿自然一眼就認出了那個旗桿插了個對穿的“倒霉蛋”身上穿的是船工的衣裳,“還有這旗子,這風向,真真是不知道怎么落才能這般直直的落下來,處處是破綻。”
裴宗之看向她:“你要管這件事?”
衛瑤卿眼神在趴在地上的男人身上頓了片刻,還是搖了搖頭:“不管了。這世上每一日都有生老病死,我也不是每件事都能管的,伸冤這種事不適合我,強龍不壓地頭蛇,你聽過吧!再說你我的事情……將來又有幾個人能救我們?”
她從來不是什么大善人,更何況這也不是什么見死不救的事情,這個人已經死了。
才開出來不到半日,還未入江便死人了,船老大臉色十分難看,行船者最忌諱這些,這一行顯然有些不吉利,他想了想,當下一揮手,下令道:“折回去!”
什么?折回去?這下有人不樂意了。
不樂意的多是坐了這船的客人。
“這怎么行?我這批貨正急著等交貨,你一來一回的功夫,可知我要損失多少?”說話的是個大腹便便的商人,他扳著手里的手指算著,“你可知曉晚一天到貨,這船艙的保管費、我店里的損失……”
“唰!”寒光一閃而過,插在那客商身旁的匕首微微晃著。
客商當即嚇的“噗通”一聲跌坐在了甲板上,同他一起的幾個商人將他攙扶起來,神情惶惶的看向船老大。
船老大脫了外裳,露出肌理分明的臂膀,他握了握拳頭道:“這個時節不管死的是船工還是你們這些船客,還能等一個行程來回不成?”
現在可是夏天啊!眾人臉色變得微妙了起來,早腐爛發臭還會引來蛆蟲什么的吧!幾個船工拿著一條床單走了過來,他們臉上露出些許悲戚之色,對船老大道:“且先蓋上吧!”
不久前還一起說笑來著,一轉眼人便死了,如今曝尸在這里,哪個忍心看?
船老大點了點頭,看向那幾個商人,見他們一臉惶惶不安的樣子,那船老大嘆了口氣,任誰看到有個人以這樣的姿態死去,都會覺得害怕吧,他想了想,撤去聲音中的凌厲,道:“這旗也立了許久了,一直不曾有人爬上去檢查過,許是個意外……”
“不……”有人顫顫出聲了。
船老大眉頭一擰,目光掃過那些客人,見不少臉上驚懼更甚,不由皺眉怒道:“胡說什么?難道還是有人要暗害他不成?”倒也不是沒有這個可能,只是到時候要請官府來一趟罷了,只是這下也不知道要折騰多久,巨闕號停一日便是一日的損失啊!若真是有人要殺他的船工,他實在想不通是誰要爬那么高,還要以如此詭異的方式將人殺了的,拿刀一抹脖子或者拿繩子一勒不是更省事?
“是河神!是河神殺人!”那幾個拿著床單的船工撕開死掉的那個船工的后背的衣裳,甲板上頃刻間響起了一陣尖叫騷動聲。
那個死去的船工的后背上出現了一片刺青一個笑容陰森古怪似佛非佛似道非道的婆子向眾人看來。
“麻煩了。”衛瑤卿神情凝重了起來,若真是什么冤假錯案,她還可以給出理由不管,反正有當地官府出手,可涉及“河神”這種陰陽鬼神,這就注定了她不能說走就走了。
裴宗之抬頭看向碼頭的方向點了點頭,道:“嗯,我還看到麻煩了。”
衛瑤卿抬頭,順著他的目光看向碼頭的方向,但見在碼頭上來回走動的人群中,兩張熟悉的臉正朝這邊望來:劉凡以及刻意拉開距離,離他稍遠一些的那位從濟南府一別之后就不見蹤影的容易老先生。
容易老先生仿佛就是在等著她看到他一般,目光與她對視之后,容易老先生朝她微笑著點了點頭,伸手作了個揖,而后轉身沒入了人群之中,掩去了蹤影。
裴宗之道:“劉凡說話還真是算話,還當真過來找你麻煩了。”
“他若是一直這樣說話算話,我會很高興的。”衛瑤卿看向那些船工惶惶不安的神情道,“我不覺得與我們前后腳離開長安的他來得及放手布下這么一個局,你看那些人的表情,對這不知哪里來的‘河神’仿佛懼怕已久。”
“江湖江湖本就是隨波逐流的,彼時可助你,這次就助他了。”裴宗之想了想,道,“我覺得我們現在走還來得及。”他當然也看到容易老先生了,自然也很快猜到了這件事多半同那些江湖中人有關。
“容易老先生方才出現就是為了讓我能看到他,所以這一次,與其說是劉凡做的,不如說是那些江湖人做的。”衛瑤卿一聲冷哼,“也許就是為的就是我這個大楚的大天師也說不定,我們走容易,就怕他們到處弄出一堆‘河神’‘湖神’‘山神’來,那就麻煩了。”
那時的麻煩就不僅僅是來自于江湖術士了,還會來自于百姓對陰陽術士的恐懼,來自于權貴對他們這些人的擔憂恐懼。用恐懼來震懾世人,永遠只震懾的住一時,震不了一世。到時候便會引來瘋狂的反噬。
那張家歷代人的心血,百姓對陰陽司的信任很快又會變為恐懼。他們的心血會毀于一旦,這是她絕不想看見的。
“他們還真是如我一般隨心所欲。”裴宗之皺了皺眉,本能的對此舉有些不喜,卻還是沒說什么。
“你的隨心所欲不害人,他們害人,不一樣。”衛瑤卿看向那個死去的船工道,“看他們這副驚恐的神情,死的絕不可能只有一個。”
回程走的飛快,不過一個時辰,船便靠岸了。
那些船工自發的在碼頭圍了起來,用行動表明:下船可以,但是不能走。
衛瑤卿和裴宗之拎著自己的包袱下了船,才一下船,便看到船老大朝他們看了過來。
衛瑤卿翻了個白眼,不客氣的回了過去:“怎么?覺得我們是練家子力氣大,爬到船桿上拿個旗再插到你那船工的背上不成問題?莫忘了,讓我們上船的可不是你,我們也不認識你這些船工!而且就算要殺人,一只手就可以,用得著這么麻煩?與其盯著我們,不如看看你這些船工,也只有熟人才會吃飽了撐著,讓人死的這么稀里古怪的。”
“不是人……是河神!”船老大還沒反應過來,倒是一個船工忍不住,率先出聲了,“是河神!已經死了三船的人了,這次輪到巨闕號了。老大不信,未拜河神就出發了,溝子……溝子就是得罪了河神才死的!”
“胡說八道什么?”船老大怒極之下,反手就是一個耳光,將那船工抽倒在地,手背在身后,怒道,“我巨闕號十年來從不出差錯,也不拜什么神佛,從無事故,就是個意外罷了!”
劉凡只是瞟了一眼這船老大發怒的情形便收回了目光,而后笑著向衛瑤卿走去,眼見她和裴宗之正在竊竊私語,便好奇問道:“你們在說什么?”老熟人了,也不用介紹什么了,當然是開門見山了。
“我說曬得黑還是有好處的,明明臉色已經很是難看了,卻還是看不出什么來。”衛瑤卿目光掃過船老大負在背后微微發抖的雙手道,“這次的事情,與你有關?”
“天地良心,跟我沒什么關系!”劉凡忙搖頭道,“我也才到,比你們晚了一個半時辰,沒趕上這艘船,便在這里逛了逛。是那些江湖術士做的,應該是給你這位陰陽司的大天師一個見面禮的。”南張北劉從來自成一派,沒有完全脫離江湖,卻也算不得真正的江湖術士,比起江湖術士,自恃家傳所學,有些傲氣。
他說罷卻又掩唇笑了:“不過……我倒是很樂意能看到這一場好戲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