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熱鬧的長街因為劉嬸子的死此時街上幾乎沒有看熱鬧的平民庶人,空蕩蕩的,只剩下守護著長街上唯一的那一座高堂華屋里傳出的陣陣歡聲笑語和歌舞升平之聲鎧甲森嚴的衛士。
在街道一頭,羋凰看著養由基他們把劉嬸的尸體從灰坑填埋場的垃圾堆中翻找了出來。
此時的她一身棉麻舊裙都是血色,血肉翻卷,森森白骨可見,渾身上下還沾著各種臟物,和那些垃圾混在一起,觸目驚心。
司琴不忍羋凰再看擋在她的身前,“太女別再看了,小心傷了身子。”
羋凰卻推開她,彎下腰親自將劉嬸身上的那些臟物一點點撥掉,命司琴找來一塊白幡,蓋在劉嬸的身上,看著劉嬸那雙猙獰的眼,直直望著她,一滴晶瑩的液體無聲地滴落在劉嬸的臉上,仿佛到死還在聽她說著,“你們還我的兒子”
“還我的兒子”
當年她也多么希望也有這樣一個母親對年僅七歲的她不離不棄,可是如今即使貴為太女的她,重活一世,依然什么都改變不了。
這還是一個任意賤踏他人的世間。
司琴說道,“太女,讓劉嬸安息吧”
“把劉嬸帶回東宮厚葬”
輕輕為劉嬸闔上那雙永不暝目的眼說道,羋凰抬頭安靜地看著不遠處若敖氏的府邸,默然地起身向那邊一步步走過去。
所有的凰羽衛沉默地跟上。
若敖府的大門上,小正子上前,負責迎客的二房管家聞訊快速走出,恭敬地將她往里面延請,還命人抬來軟轎,一臉討好地笑問道,“太女也是來慶賀公子封爵的大喜吧,令尹大人和夫人早有吩咐,若是太女來了,就直接進去”
“不過太女府中設宴,不宜帶這么多侍衛,更不宜帶刀劍。”
管家還有想要所有凰羽衛解下兵器留在府外,可是養由基卻虎目一瞪,看著他。
他立即噤聲。
羋凰沒有說話,默然地看著侍從快速地抬著軟轎跪在她的面前,拒絕了軟轎,舉步走上曲折的景觀長廊。
這不是羋凰第一次來。
可是每一次來到若敖氏的府邸,都會驚嘆于這座府邸三百年來沉淀的奢華,一磚一石,一草一木,都帶著與生俱來的尊貴和睥睨,就像這府邸中住著的每一個人看著其他人的眼神,彰顯著它身為楚國頂級門閥世家的非凡之處。
只見沿途都是紅衣金甲的若敖六部,腳踩高級牛皮皂靴,手持鋒利長戟護衛著這座百年華府的無上尊嚴,不容侵犯。
管家在前帶著路向遠處假山石榭后面的楚忠堂而去。
園中香氣繚繞,花影繽紛,處處美景美人交相映照,說不盡這亂世權貴風流,道不盡天家氣度高華,遠處廣場上美姬齊舞,樂師齊奏,時時雅樂聲喧,透過那些殿宇,水榭,樓閣,回廊,花樹,遠遠傳來。
唱響繁華永盛的曲調。
羋凰看著淡淡烏云籠罩下的楚忠堂,琉璃金瓦,門庭氣派,肅穆莊嚴,投下道道令人心生敬畏的暗影,每一個路過的侍女侍衛皆向著這邊躬身行禮,一派氣度儼然,仿若郢都王城里的第二座渚宮,赫赫生威,俯視下界蕓蕓眾生如螻蟻。
她目光微瞇地用力仰望著高懸在大殿門前的“楚忠堂”三個遒勁的大字,乃是當年武王御筆親提,下面刻著的“忠我大楚,世代賢良”的八個大字,更像是免死金牌懸于頭上。
不禁眼底一沉。
堂中,只見為了慶賀若敖子琰大勝陳軍的初戰大捷,令尹子般在楚忠堂大擺宴席,大宴群臣。
整個郢都數的上號的氏家大族,朝庭重臣,名門貴婦,千金小姐,貴族公子,怕是都齊聚在這一堂內外,簇擁著坐在最上首的那個意氣風發的儒雅中年人,還有若敖氏的各個族人,公子,夫人,千金小姐們,所有人都是盛裝出席,坐在下首你一言我一語地歌頌著若敖子琰此功蓋比武王,直追先祖若敖子文,大王得此佳婿真乃楚國之洪福。
若敖雪,若敖雨,幾位未出閣的小姐連同周菁華都是一身明珠玉帶,隔著十六扇鎏金青鸞屏風,按照品級坐在女席之中,紛紛就著若敖子琰初勝的捷報齊齊圍著王夫人說著討喜的話,“娘親,等哥哥回來就是我大楚第一位一等公了,我就要是一等公的嫡親妹妹。”
“你個皮的,就想著這些,還是操心操心你的婚事吧”王夫人笑著點了點她的瓊鼻,微微搖頭。
“哼,到時候還有誰不愿意娶我”
若敖雪嘟著嘴,一派天真地嬌嗔道。
若敖雨坐在一邊眼含嫉妒,到現在她的婚事沒有一個讓他滿意的;周菁華將這一切看在眼里,目光帶著一絲不以為然一閃而過,輕輕笑地別有深意。
男席中,若敖越椒從始至終都是沉默地一杯一杯喝著烈酒,若敖子克坐在他的邊上與人也隨意說著話,一臉笑意,卻心不在焉。
大房除了若敖子良是真心地高興,就連帶著傷依然在席,與眾臣把酒言歡,呂氏的表情有幾分難掩的嫉妒,而三房的表情更是精彩,老三明明腦袋耷拉著卻被趙氏擰著大腿,強顏歡笑,趙氏自己笑的也有幾分僵硬,還要應付著周造各種恭喜。
在管家的帶領下,羋凰邁入其中,看到的就是座上每一位若敖氏的族人表情不一,不停地笑著,說著對若敖子琰的恭賀。
小正子高聲唱禮,“太女駕到”
趙常侍坐在堂中一喜,起身迎接,“就連太女也來了。”
只見王夫人遠遠地看著她,一臉喜色,和若敖雪一起迎了下來,“太女來了,不要去你父親那邊了,到娘這邊來坐一下,讓我好好看你和我的未來嫡孫。”
王夫人情真意切地關心著她的身體還有飲食起居的方方面面,與老漢口中所說的將劉嬸子抬走的冷漠貴婦。
儼然就是兩個人。
其余眾家大臣夫人小姐公子齊齊躬身對她行禮。
好多或生或熟的面容笑盈盈地望著她,就連成晴晴也夾雜在眾人中間,對她做了一個難看的鬼臉,遙遙見禮、問候、恭賀,好似剛才北城大街上發生的一幕完全沒有發生過一樣。
恐怕只有她明白成晴晴此時別扭的神情。
成大心因趕著去東郊送信,陳晃也因為忙著流民案,成嘉更是不知現在何處,所以成氏大半缺席,潘太師今日也因抱恙沒有出席。
看著落地的朱窗中漏出幾縷灰暗的天色與殿堂中的重重明火明暗交織,她一身寬袖常裙,走進這高大的殿堂,卻覺得仿佛走入了別人家的錦繡繁華地,溫柔富貴鄉。
與她格格不入。
“嫂嫂,你再不來,我和母親就要派人去宮里請你了”
令尹子般自然也看到她了,安然地坐在玉階最上首含笑看著她,并未下來迎接,只著笑著招呼,“來人,太女來了,在本尹的邊上再加一座”
席位自然加在他旁邊。
而他并未讓出殿上的主座。
好像從她嫁入若敖氏后就漸漸沒認了這種有失周禮的尊卑關系,因為他是若敖子琰的父親,她一直對他敬重有加,一切王室禮儀從簡,就連她自己也從未想過自己有朝一日竟會因為這樣的理由來參加若敖子琰的賀宴。
羋凰環顧內堂,紅柱飛鳳,金頂煥彩,席開百桌,流水佳肴,侍者如云,她沒有走向王夫人,而是走向令尹子般身邊,那張新加的長案前。
令尹子般見了高興地拍了拍身邊的位置,然后一聲令下︰“開宴”
侍女從兩側魚貫而出,流水一般端上一道道珍饈美味,山珍奇獸。
令尹子般起身站在最高處,高舉玉盞,朗聲笑道,“昨日雖然我剛接到琰兒的家書,沒想到今日就接到前線的捷報,我大楚軍隊在伏牛山脈痛擊北方盟軍第一支先鋒一五萬千人的陳軍,大大助長了我楚軍的士氣,重振我武王的威名。而此戰首勝,不僅我家子琰,在座的各位都為此戰貢獻了大量的人力物力財力,今日功勞當屬于在座所有人
所以在此,本尹與太女先與大家共飲一杯,預祝我楚軍大敗晉軍于伏牛山脈,一血城濮之恥”
“干杯”
“也讓我們恭賀太女與駙馬百年好合,攜手共創我楚國千秋盛世”李老撫著長須起身作為代表說道,群臣聞言欣然賀彩。
“愿駙馬帶領若敖六部率領我楚軍奮勇殺敵,再創先祖不世之功,北上中原,西拒秦巴,東侵吳越,讓我楚國幅員萬里,無處不在,讓我們與駙馬太女共享這大好河山,干杯”
令尹子般舉玉盞一飲而盡,大笑之聲響徹楚忠堂內外。
眾大臣也紛紛飲盡了杯中酒,可是羋凰只是沉默地一飲此杯,緊接著,聽著眾人奉承賀喜之話鋪天蓋地而來。
“令尹大人,卜尹今日有事未到,可是他還是讓我將這封賀函交于大人,并說,他昨日夜觀星辰見一顆金星劃過我荊蠻是為大吉之兆,而他已經為此戰算好了一卦,諸位可知結果如何”王尹拿出卜尹那封賀函,他早已私下看過,都是些吉利話,而且他昨夜也確實看見一顆金星從方北而來,所以才在此借他這封賀函作著文章。
“如何”
眾臣翹首問道。
“上上簽,此戰必勝,揚我國威”王尹大贊道。
“此番首捷全靠駙馬指揮有方,用人得當,才能將那狐假虎威的陳國以及那多年不尊我大楚的陳公送葬在國內,所以我們早就說過只要駙馬一出,我楚軍必然大勝”
哈哈哈
眾臣的歌功之聲與令尹子般的大笑之聲交疊在一起,震得大殿金頂上的琉璃瓦哐哐直響。
羋凰將在這一切看在眼里,只覺得手上握著的玉杯一點點收緊,胸口一陣陣的惡心,面對一桌山珍美味也看不下去一眼。
這一刻,羋凰深深的覺得若敖氏的權力已經凌駕于王權之上,王室的尊嚴在臣民面前一再地被挑戰,所謂的“雙敖盟約”,歷經幾世更迭,已經為楚國締造了另一位“無冕之王”。
這位“無冕之王”歷經三百年已經和羋姓王族一起站在了楚國權力的顛峰之上。
楚國看似還是由羋姓王族當政,可是一開始武王賜予令尹之族的若敖氏族,絕對的軍政大權,已經讓這個國家實際上變成由若敖氏把持的國家,其他的氏族在如何強大,成氏,潘氏,周氏也好
他們都遠遠不及。
因為若敖氏掌握著楚國的刀鋒所向若敖六部,他們擁有獨立于王室的強大軍隊以,甚至臣服的屬國,他們對于楚國的統治時間可以追溯到從武王自立為王開始,和羋姓王族一樣悠久。
這樣悠久的氏族,注定了他們手中的權力已經強大到讓王族都要忌憚,甚至可以說這是他們羋姓王族從武王文王成王甚至到她父王這一代不斷信任或者放任的結果。
可是這個龐大的氏族已經不再是當初“忠我大楚,世代賢良”的氏族,他的掌舵人也已經無法控制家族內所有人不斷膨脹的野心。
一個孕育了無數天才的氏族,一個令尹之位已經無法滿足所有天才絕倫的子弟,若敖越椒也好,若敖子克也好,若敖子琰也好
因為他無法給予每一個天才的子弟一個令尹之位。
甚至更高的位置。
他們開始被權力的所吞噬,甚至讓他們為了那個最高的位置彼此相互廝殺,甚至將其他各大氏族的力量不斷分化削弱。
回想武王初立時期,當時武王真的是心甘情愿訂立“雙敖盟約”嗎
還是只是因為削弱不了他們的勢利,同時不得不仰仗,為了國內的政權穩定而變相做出的妥協與安撫,所以退一步逼他們對王族世代效忠
歷代先祖不知道是否有先祖試圖改變過這種境況,還是他們都失敗了
所以不得不繼續忍受若敖氏的存在,允許他們與王室一起共享九級玉階之下無邊的權勢。
甚至武王與若敖氏先祖訂立的盟約,已經給了他們橫行無忌,桀驁不馴的權力,成了他們的免死丹書,從此在荊蠻大地上升起兩輪旭日,同耀天地。
他們的權力,無處不在。
他們的影響力,無處不在。
從民間到朝堂甚至到諸侯國之間。
幾乎大半的百姓對他們充滿敬畏,幾乎所有的朝臣對他們俯首聽從,朝堂上她的父王不過是百姓口中一個被人蒙蔽了“眼睛”和“耳朵”的昏君。
說起父王的名聲,在諸國間恐怕還不如若敖氏好。
這個國家還是他們羋姓熊氏的嗎
還是已經潛移默化中變成若敖氏的,他們現在只是缺了一個名正言順的名義。
此時,所有百姓看著他們的眼神是一種等同于對于王權的敬畏,他們頭頂的姓氏,讓百姓產生了深深敬畏,彎下他們的膝蓋,甚至這種臣服超過了她們。
原本獨屬于王室的榮耀,在楚國已經不復存在。
在這楚忠堂上更是不復存在。
(梨樹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