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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風驅散烏云,星月重現人間,兩只白色的百人隊伍行走在輔道上。
五彩羽衣鳥冠的女巫男覡,頭戴描繪山鬼的青銅面具,腦后的頭發裝飾著圣潔的羽毛,前后清水灑道,懷抱木枹,吟唱巫曲,手舞足蹈,仿佛天使降臨人間,浩浩蕩蕩穿過王城,給原本被黑暗籠罩的人間帶來一絲神秘而鬼魅的色彩。
他們所經之處,仿佛都經過神靈的洗禮。
他們是地位超然的神仕者。
長長的隊伍向著太廟而去,這座全國最負盛名的神祠。
這條通往太廟的輔道很寬,興許遠離政治卻又身處王國心臟的緣故,太廟的神官有種睥睨凡俗的神圣和倨傲,就算是一國之君至此也必須對他們尊敬的彎腰行禮。
“迎東皇!——”
“拜!——”
無論貴族還是庶民見之聞之,要么長拜不起,要么匍匐跟隨,口中長吟:“吾等信人拜上!”
“東皇請祝吾等免與溫疫、災禍!——”
長長的儀仗隊伍沿著輔道慢慢靠近太廟,去往太廟的輔道漸漸擁堵。
求生的凡人,將此道當作心中朝圣之路。
即使出動兵卒驅趕,抑或即將迎來一場風雪,也沒人離開,很多人甚至一直跟在隊伍的前后經左右,幾次跌倒,又幾次狼狽不堪的爬起,依然執著跟隨其后。
身穿單薄羽衣的女巫尤為醒目,一個個即使被寒風凍得手腳發白,依然舞姿靈動,飄然若靈,階下的信徒見之更加肅然起敬,長跪不起。
“東皇請祝我等!——”
“啖!——”
一路上零星陳列著幾具倒在路邊的尸體被士兵拖走,原本沒有死于溫疫的凡人,卻提前凍死在了這條圣路兩側。
當長星襲月,被視為天降神喻。
未知帶來恐懼,恐懼誕生信仰。
凡人最終淪為信徒,頂禮膜拜。
“暴君死,溫神退!”
“暴君死,楚人活!”
“暴君死,大楚安!”
城內,一批人頂著寒風繼續不懈的發起最后的猛攻。
他們派發著高額的賞錢給那些瘋狂的亡命之徒,讓其繼續在坊間市井散布“昏君乃掃帚星轉世”的小道消息,四處可見“暴君死而國安”、“信奉東皇,上帝真理”的狗血大字,鬼畫符一般涂抹在街角的土墻上,各種帶有強烈政治傾向的口號,交口相傳,逼迫求生的楚人急切的推出一個人來祭天來平息東皇之怒,成為每一個凡人的本能。
只是這些聲音很快又被另一批聲音淹沒。
王氏的囚車哭天嚎地穿過街市。
彼此爭斗,一浪高過一浪。
“這一切是陰謀!”
“楚公,是下一個若敖越椒!”
當王氏族人一遍遍哭喊道出他們口中的“真相”,有楚人選擇了相信此時受天神指控的羋凰一定是遭受了污蔑,而在最底層的庶民心中,什么來自神祇的指控,天降喻旨,也許都只是那些大人物們又一次無恥的陰謀和構陷,更是楚國無數難以啟齒的黑幕之一。
有大批,或男或女,或老或少的楚人,似乎終于“覺醒”了,裹攜著囚車,跟隨著騷亂的人群,沿街吶喊,奔走相告。
“若敖氏!——”
“帶來戰爭!”
“若敖氏!——”
“帶來溫疫!”
“若敖氏!——”
“帶來滅亡!”
楚人跟隨囚車,從北城大街步行出發,在經過重兵把守的若敖氏之時,有人因為長久壓抑的憤怒,開始出現暴亂。
參與暴亂的有因內戰淪為流匪的逃兵,有因饑餓、溫疫纏身的饑民、還有長年忍受以若敖氏為代表的氏族貴族壓迫的庶民……他們趁機搶劫貴族,商賈……甚至四處殺人,放火,展開一系列報復……
正在重建的令尹府再度遭到破壞,洗劫……
“我們要活!”
“我們要神水!”
“家中早無余糧,親人眼見餓死!”
“可憐可憐我們……給我們點余糧……”
“你們這些若敖氏的幫兇!”
“走狗!”
“我呸!”
銅戈劈開迎面而來庶民的天靈蓋,顱骨帶著血漿彈飛出去,庶民在尖叫聲中倒下。
“若敖氏又殺人了!--”
馬蹄揚塵之際,顱骨碎片擊碎馬車車窗,驚到了車中貴人短暫的休息:“啊!--有刺客!--”
“保護大人!”
“府兵呢?”
“人都死哪去了?”
“暴民作亂,還不速速營救!”
騎在駿馬上的趙侯及他的車隊被堵在南北大街上,揮劍大吼。
彭晏的牛車也不例外被暴民包圍:“這些庶民魔怔了嗎?”
“不想活了?”
“竟敢攻擊本縣公的牛車?……”
數月的危機引發了暴民瘋圍攻落單的士族牛馬車隊,許多家卒護衛著車駕只能被迫退入小巷,可巷落里的死人堆只是叫準備下車迎戰的士大夫們蒼白著臉收回即將落地的腳,揚起袖子趕緊遮住口鼻以防溫疫毒瘴吸入肺腑:“嘔!……這是腐爛幾日了?都長滿了蠅蛆……那些腌臜的尸體就沒有一個人處理嗎?……”
城中尖銳的金鳴聲大作,府兵從各個衛所里提著兵器沖了進來,伴隨著老弱婦孺的尖叫,石頭,青鋒在空中發出破空之聲交匯,車駕,牛馬四散沖撞行人,墻垣,煙塵高揚。
受到楚公重用的五城兵馬司各統領最先反應過來,他們中有人快速派人騎馬掉頭向王宮奔去報信,而剩下的兵勇在指揮者的帶領下結成軍陣,保衛王宮,執戈向著庶民挺進!
“進!”
街道,市井,宮城……
郢都的一切仿佛置身地獄。
誰也沒想到這場曠日持久的君臣之爭,最后只是隱隱淪為一場凡人與神靈的戰爭,或者真相與謊言的戰爭。
面對完全無法預料突如其來的變局,顛簸的車廂里,李臣抱緊鑲嵌寶石的銅劍,似乎感受到了什么,猛地打起車簾,遠遠望向遠處太廟同樣被人驅趕、推搡著的身影。
“下車!”
“凡入太廟者,須步行!”
有神官著黑袍,持法杖,立于石階之上,若天使高聲命道。
“大王,當心!”
拒絕了大宮女“貼心”的“攙扶”,羋凰被前呼后擁的神仕者接管起來,往石階上押送而去。
石階下的人們看到這一幕,情緒頓時又被挑弄到了一個巔峰。
站在石階兩旁振臂吶喊,投擲腐爛的瓜果。
“昏君,胡不死!”
李臣遠遠看著這一切光怪陸離的景象在發生,看著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或因溫疫,或因寒流,或因饑餓,或因恐懼,或因自相殘殺……最后一個個倒在了那些散發著惡臭攜帶溫疫的死尸堆上,成為一具新的尸體。
“或許這就是人生吧……”
對于將所有精力專注于今夜若敖氏與羋室之間最后勝負之上的氏族們,此時城內突然暴發的暴動只是更加讓他們確定要及早收尾,徹底結束這動蕩不安的日日夜夜。
五城兵馬司及府兵從各大衛所涌出。
捍衛著各大氏族的家族和財產。
他們向平民發射弓箭,有無辜庶民被拘捕,被鎮壓,終于激怒了楚人骨子里野蠻不服周的血性,于是更加確信若敖氏是這一切的罪魁禍首,指責他們才是禍亂大楚之族,并爆發激烈的反抗行動,并與士兵在各條街市上展開對峙,向他們投擲石頭,雜物,甚至推倒房屋墻垣阻礙士卒前進。
渚宮里。
昏暗的青銅連枝燈下,滿身狼狽的趙侯、李臣和彭晏等一眾臣子頓首在階下。
趙侯擦拭著劍上的血跡,吐出一口血沫,發狠道:“呸!這些庶民竟欺到我等氏族頭上!”
“我要殺了他們!”
階下李臣疑道:“主公,小臣疑……今夜之暴亂似有人背后撐槳,試圖將矛頭指向……”
齊達看向他:“指向新君”
李臣微微抬頭,復又低頭:“不!……”
“楚公。”
“定是成氏余孽!”
劉奕跪地道:“暗中煽動叛亂!”
“他們定是為歐陽或者孫侯所避護!”齊達思忖。
“末將失職,請主公責罰!”
劉奕主動請罪。
這些不肯接受收編的王卒始終是郢都如今最大的不安要素,楊蔚當即請命:“請命蔚即刻發兵包圍東南郊!”
立于石階上,若敖子琰極為不悅的截斷了眾人的議論,望著李老,壓迫感十足的質問道:“李老,這就是你說好的安排?”
身為成熟老辣的政客還有陰謀家,面對來自若敖子琰的質問,絕不會如小年輕們那般畏縮結舌,而且他非常清楚遍及王宮內外的抗議浪潮,有他安排的人,而那些被慫恿上街破壞散布謠言的暴民背后甚至有他的資助,故,他只是上前坦然答道:“回楚公,臣聞周大夫有言:為國家者,除惡如農夫之去草焉,必絕其根本,勿使能殖!”
“李臣,李老此言何意?……”
“吾等還要除何惡?……”
雖然對于政變背后的陰謀早有預感和猜測的彭晏,今夜卻是第一次親眼目睹了一場圍剿楚君政變的始末,而如今親耳聽到這些背后對一國之君的謀劃,還是生生愣在當場,或者不敢相信的望向參與者之一的李臣。
只見李臣埋首于地,不與他目光對視。
一顆心,不禁沉到谷底。
“羋室,熊氏一族之惡未盡,必貽禍無窮,請問諸位,吾大楚之山河何日重振啊?”
順著彭家小兒的話柄,李老大聲道。
僅剩的左手同時在空中無情虛劃而過,便是對羋室一族最終的結局宣判。
“唯有羋室,淪為歷史,方杜天下悠悠之口,其擁躉者不攻自破,溫疫亦會如來時莫名出現,亦莫名消失,吾等方能追隨楚公力挽狂瀾于九州,重振我大楚之威名!”
這一刻,幾乎所有人單膝跪地,拱手,望著昏暗大殿上的男人。
“主公,請發令吧!”
飄渺的燈火下,隨侯之珠在太阿劍首上,若有靈魂,熒光跳動,一掌覆蓋其上,收籠其光芒于掌中,黯然失色。
面對眾人請命。
階上,若敖子琰反倒靜立,若有思。
良久,他盯著李老只道。
“孤說過,她乃本公之妻。”
階下,李臣的后腰已經塌到了地磚上,壓聲道:“楚公……臣之叔父無意……”
彭晏伏地想要四望,卻被李臣緊緊扯住袖擺。
獨李尹輕捻須尾,環視眾將一圈,最后斬釘截鐵說道。
“不!——”
“老臣正是此意!”
“眾所周知,羋室熊氏,瀆亂久矣!霄敖六年,以弟弒兄,莊敖五年,以叔鳩侄,成王四十六年,以子弒父,廢壞綱常,奪親之位,代代相習,不以為恥,反以為榮,恬不為怪!”
“正因楚世代軾親之罪,以至今無后嗣,以女為君,實乃天命殛(誅)之!”
“長星出于晉、楚,鋒銳難當!”
“天降溫疫于郢都,兵誅無道。”
“轟轟隱隱,如霆如雷,彪虎嘯而谷風生,應龍驤而景云起。”
“楚公,令尹,子文之孫,令尹,子般之子,家傳盛德,聰明神武,運籌千里,勇冠中原之國,擊劍則截蛟斷鰲,彎弓則吟猿落雁。九五龍飛之始,天人豹變之初,楚公屬當期運,伏茲億兆楚民。躬擐甲胄,跋涉山川,櫛風沐雨,豈辭勞倦回京,應起若敖六師,將問楚羋之罪。”
“今者吾等順人將革,先天不違,大誓孟津,陳命景亳,三千列國,八百諸侯,不謀而同辭,不召而自至。”
“諸君等并衣冠世胄,杞梓良才,神鼎靈繹之秋,裂地封侯之始,豹變鵲起,今也其時,鼉鳴鱉應,見機而作,宜各鳩率家族子弟,共立勤王之勛,匡復荊楚之功,定鼎九州之業,豈不盛哉!”
李尹口若懸河,滔滔不絕,其舌巧如簧,說的眾將熱血鼎沸,個個拔劍立誓!
“末將等愿為楚公而戰,殺身以喪楚桀!”
李尹高興于眾將之配合,當即撫掌朗聲大笑:“哈哈哈……千乘之國,百萬之師,呼吸則江、河絕流,叱咤則嵩、華自拔。若公以此制敵,何敵不摧;以此攻城,何城不克!”
“九州八極,亦可期也!--”
若敖子琰立于渚宮之巔,眼睫亦振動如鵬羽展翅,眼中波云翻騰,江潮澎湃,置于隨侯之珠上的鐵掌驟然松開,反掌之間,華光奪人:“好!--班聲動而北風起,劍氣沖而泰山平。喑嗚則山岳崩頹,叱咤則風云變色。”
“試看明日之九州,竟是誰家男兒之天下!”
“末將等愿橫戈百戰,同指山河,生死追隨!”
“哈哈哈哈哈哈哈……”
“嗚呼哀哉,生逢其時,吾輩壯哉!”
燈火輝煌的大殿,笑浪聲傳遍渚宮,淹沒了后殿隱隱“啊嗚……啊嗚……”的稚子涕哭聲……
趙常侍跪在玉階上。
將頭深埋,似乎對一切陰謀充耳不聞。
遺世而絕立于大江之濱的渚宮,于九九層臺云外,靜靜閱盡古今、多少興王成敗。
火光輝煌的金殿中,李老立于青銅蓮枝燈下欣然大聲向在場所有共謀者命道:“楊蔚,老夫命爾等即刻發兵包圍東南郊,防止城外叛賊明日趁亂反撲!”
“得令!”
“劉奕,逮捕城內一切暴民!”
“申縣尹、息縣尹,爾等帥申息之師伏于太廟,不準一只蚊蠅進出!”
“諾。”
最后,李老以獨臂吃力地挽起大袖,恭敬地卑身對若敖子琰伏首叉手,溫聲問道:“王尹如今染疫被移出城外,老司巫那,老臣準備今夜親自走一趟,前去交代,務必萬無一失。”
“公看,一切可妥?”
若敖子琰俯視階下之朋,按劍凜然道:“嗟!六事之人,爾無不信,朕不食言。”
“爾從誓言,事成,賞于祖。”
“不從誓言者,戮于社,罔有攸赦!”
對于這一切都是第一次的李臣和彭晏,后背猛然躬起。
“諾!--”
真相,因無力應對疫情的凡人,而被掩蓋;各種謊言,像裹了蜂蜜的毒汁,很快為人所信。
漫天謠言,真真假假,愈加加速了原本就混亂的局勢,撕裂著這個南方蠻夷大國,為那些幕后之人迅速打造起一座通天神塔。
原本應以舉國之力遏制溫疫的抗疫斗爭,在楚國只是漸漸淪為一場“圍剿楚君”的政治斗爭。
楚國的權力之巔,即將空出。
并向他們招手。
各城門大閽各很快頒布了封城令:“即刻起,封城避疫,任何人等不準進出!”
“哄”的一聲。
城門在楚人絕望的哭聲中被封死。
“求求你們……”
“放我們出城……”
“我們不要死在城里!……”
城門被封鎖,對于那些與權力斗爭相隔甚遠的人,無時無刻不想著逃離,卻無法逃離這一切苦難,甚至謊言的爭斗圈,更令他們觸目驚心的是市井角落里散發著惡臭味卻無法回避又無人及時拖走的死尸堆。
“溫神疫鬼降臨大楚了!”
溫神,疫鬼,無影無蹤,不死不滅,危險又狡猾。
它們常常喜歡潛伏在市井、漏檐、地窖、糞溝、死人堆甚至人群中,耐心地守候著愚蠢的凡人,利用他們之間的政黨分歧、國與家之間的利益分歧……
只待有朝一日,降臨厄運。
暴民的打砸搶燒有多瘋狂。
來自軍隊的鎮壓就有多兇殘。
“哄!——”
“退!--”
“殺!--”
一把長戈舉著掙扎的暴民抵在了門板上,生命的熱血順著門縫流進來,背靠在門上的小六感覺背后一片溫熱,順著熱源伸出了手。
“啊!”
“血!”
黑暗里,老萬拉扯、抱過小六幾個孩子,而餛飩鋪中還收留了更多的孤兒、老弱,婦孺,啼哭著,畏懼著,瑟縮在桌子底下,捂住耳朵。
“別怕……”
“別怕……”
“一切都會過去……一切都會過去……”
窸窸窣窣的軍隊提拎著木盾與長矛,發出鏗鏘之聲,從都城的各個大小衛所里舉著火把奔出。
軍隊奔出城池,封鎖了整個王都。
軍隊進駐街市,接管了每個重要路口和市集。
軍隊進駐太廟,封鎖了太廟各個出入口,就連狗洞也不放過。
膽小的庶民在兵甲的驅趕下回到家中,搬出家中所有家什、干柴,抵住門扉,防止暴民闖入,然后熄滅燈火,抱緊彼此的腦袋,透過窗戶縫隙窺視著這一夜街上所有的反抗與鎮壓。
在這一切反抗中,有一部分來自于脫掉皮甲的低級戰士,他們將自己扮成暴民,沖擊著王都各個街道,制造傷亡,向平民不斷播撒“仇恨”的火種,以此將平民對于楚室的怒火越燎越大,大到可以將整個楚室付之一炬。
高達三十丈的圍城,被升起的黑煙、烽火、籠罩。
在這座封閉的圍城里。
楚人最后的恐懼,通過那些瘋狂的吼叫、甚至走投無路的反抗、暴動、搶劫、殺人、放火、徹底爆發出來,就連野狗也在漆黑的夜里狂奔、亂串、吠叫,似乎想要找到一個安全的狗洞鉆進去以躲避這場南方浩劫。
整個郢都,仿佛都被東皇拋棄,淪為一座被人遺忘,墮落,混亂,骯臟,充滿溫疫,痛苦,迷茫,恐懼,仇恨,死人的地獄之城……
荊楚,一片黑暗。
歷史無限輪回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