栽滿月季花的小園,樓閣上,杜紫琪把所經歷的一切原原本本地講了一遍,窗邊的白衣少女,仍自顧地剪著一束花枝,旁邊已擺了一疊,為插花所用。放下剪子,取來一個暖色白瓷,先下綠葉后下枝,一種樸素的插花手法,但可見的熟練。
杜紫琪看得越發著急:“薇薇,你這是怎么了,沒聽到我說嗎,你朝思暮想的情郎回來了,那徐龍象準備把殺害雷焱的罪名嫁禍給他,你難道一點都不擔心嗎?”
顧采薇道:“你瞞著我跑去劍州,我該怎么罰你好呢。”
杜紫琪道:“都什么時候了,你還追究我偷跑去劍州?要是弒殺同門的罪名落實,劍庭里沒人保得住燕離,光是雷部的怒火,就足夠將燕離碎尸萬段,你怎么一點都不著急啊!哎呀,我的薇薇啊,我都替你著急壞了!”
顧采薇道:“你知道我學插花最大的收獲是什么嗎?”
杜紫琪翻著白眼道:“好好好,知道你收獲了沉穩,可是你這個樣子,可一點也不像至死不渝的樣子啊!難道說,這些年韓天子每年在你生辰時風雨無阻地來向你祝賀,你有些受了感動,移情別戀了?”
“你錯了。”顧采薇道。
“我哪里錯了?”杜紫琪不服地道,“這個韓天子,每年都別出心裁,給你過生辰,別人不知道,難道你不清楚他的用意么?他就是想用這樣一種方式保護你,讓天下人都知道他的態度,好讓你不被別的男人騷擾。”她有些泛酸起來,“這樣一個癡情的男人,連我都忍不住嫉妒你了。”
顧采薇沒有說話。
杜紫琪無奈,只好道:“好吧,你說我哪里錯了?”
顧采薇道:“第一,我跟燕離已經分開,我們不再是愛侶的關系,沒有移情別戀的說法;第二,我的收獲是,任何一件優秀的作品,都具有獨特的個性以及充沛的表現力,它的存在本身,會讓人不斷地發生聯想,就好像你聽到的這個秘密,你甚至替我去擔心,就是這個陰謀的成功之處。”
杜紫琪眨了眨眼睛,完全不明白二者之間的關系,忽然定睛看花瓶,只見花葉倒置,枝干的位置非常突兀,整體缺失美感不說,甚至還有好幾處犯了最基本的錯誤,儼然一個插花新手的失敗的作品。她沒想到,顧采薇表面上看著冷靜,內心已經凌亂到這個地步。
“薇薇,別害怕,我一直陪著你呢。”她輕輕地彎下腰抱住顧采薇,“憑你的聰明才智,一定有辦法救他。”
顧采薇道:“我跟他已經分開,也說過不再見他,還有什么理由救他?”
杜紫琪笑道:“你忘了,咱們都是九大的一員,看到同為九大的師弟蒙冤,不是理所應當地伸出援手嗎?”
顧采薇道:“戰場上,九大的成員多如牛毛,你跟我都沒有去救他們任何一人。”
杜紫琪道:“可是燕公子終究不一樣。”
顧采薇道:“哪里不一樣?”
杜紫琪道:“他曾經幫過你,也救過你。”
顧采薇道:“說的是,可我沒有辦法。”
杜紫琪道:“你怎么會沒有辦法?你是顧采薇,我心目中無所不能的紫薇神女,只要稍微動一動你那聰明的小腦袋,就可以瞬間想出無數種辦法,救燕公子脫離苦海。到時候讓他對你感恩戴德,讓他后悔沒有對你一
心一意,讓他后悔自己的花心,導致永遠地錯過了我家最最最美美美的小可愛。”
顧采薇道:“聽起來不錯,那我就稍微想一想。”
杜紫琪就松開,拿了凳子坐在一旁,笑吟吟地等著。然后她注意到,在梳妝臺旁放著一份醒目的紅色書冊,她意味莫名地笑起來:“那不是燕公子的訪問錄么,人界天策樓最新板塊,星辰之光第一期。”
“不是。”顧采薇道。
杜紫琪就取來翻看,然后揶揄道:“分明就是。上面還有濕痕,一定是某人邊看邊哭的結果吧。”
顧采薇道:“不小心掉在地上,被雨水打濕了而已。你不要胡說!”
杜紫琪夸張地翻白眼道:“要多么不小心,才能把冊子掉在外面淋雨啊?你就承認吧,心里分明還牽掛著燕公子呢!其實吧,我認為你當初的選擇是對的,男人就不該慣著,憑什么他們就能三妻四妾?一個人可不就只能愛著一個人嗎?以前也有個女詩人這樣寫:聞君有兩意,故來相決絕。可見不止你一個有這份覺悟,所以你應該坦然面對你的選擇。”
顧采薇道:“那是別人變了心,她才這樣寫。”
杜紫琪道:“花心就不是變心了嗎?我告訴你,本質是一樣的。我的薇薇這么優秀,這么完美,理所當然要收獲一份完整的守護,而不能三心兩意。你忘了你周游三界,不就是為了尋找一份真摯的愛情么?燕公子身上確實有著旁人難以企及的優點,比如他能看出月季花對你的意義,比如他能洞察到你跟你姐姐的矛盾重點,也可見他是一個狡猾的投機之徒,專門打擊你的弱點,成功地將你收伏。”
顧采薇道:“你不要這樣說,當初是我主動的。”
杜紫琪眼珠子一轉:“什么,你說大聲一點?”
顧采薇沉默下來。
杜紫琪嘆了口氣,道:“當然,感情一向不受人的控制,即便最強神劍仙,不也為著感情黯然神傷嗎?你顧采薇雖然了不起,但也還不到蘇北客的境界吧?所以你大可不必覺得羞恥,更何況薇薇,你不覺得愛一個人,就要愛他的全部嗎?”
“你這個騷蹄子,分明是你對燕離動了春心,非要把人家扯上!”顧采薇忽然間拿手去撓杜紫琪的胳膊窩,杜紫琪笑說如果不是你,我早就對燕公子下手了,同時不甘示弱地反擊,顧采薇說你們兩個郎有情妾有意,不如就成全你們,杜紫琪就說那你們兩個快點成婚,我作為陪嫁的丫鬟,給你們暖床,順便沾點雨露,顧采薇說你這個小騷蹄子果然預謀已久……二女嘻嘻哈哈地玩鬧了一陣,杜紫琪首先敗下陣來討饒,“薇薇我不行了,放過我吧,我不跟你爭燕公子行了吧……咱們還是快點想想辦法吧。”
顧采薇停下手來道:“除非讓徐龍象當眾說出真相。”
杜紫琪撇嘴道:“你知道承認陷害的事實,他將面臨何等制裁么?千刀萬剮也難以償還,他怎么可能當眾說出真相?”
顧采薇道:“所以我也沒辦法。”
杜紫琪一怔,細想想她們手上什么證據也沒有,只有一個可以說是莫須有的真相,即便真相為真,如何讓人相信,卻是一個天大的難題,總不能無腦地跑去告訴劍庭的高人,說徐龍象是個卑鄙無恥的小人?哪怕是掌教,跑去管人家的“家事”,只要沒有證據,一樣要被轟趕出來。
“這可怎么辦吶!”她一籌莫展地倒在香榻上,在上面翻滾來翻滾去。
“我剛換的,你別給我弄亂了。”
“都什么時候了,你還關心你的床,大不了我天天給你換新的,你倒是快點想個辦法呀!”
“那可不成,新的我睡不慣哩。再說你未免也太關心那個家伙了吧,還說你不是對人家芳心暗許?”
杜紫琪坐了起來,認真地望著顧采薇:“薇薇,我是擔心你啊。”
顧采薇轉過頭去,看向窗外滿園的月季花,淡淡說道:“其實辦法不是沒有。我們蓮花座的《琴心三疊》修到最高境界,元神之力蘊含約束之力,當年祖師正是以此煉制出仙器‘雨霖鈴’。倘若師尊愿意出手,在元神之力的約束下,他不能在師尊面前說謊。”
杜紫琪驚喜地跳下床:“那還等什么,咱們趕快去面稟掌教啊!”
顧采薇無奈道:“你以為師尊是個路見不平拔刀相助的俠客嗎?她根本不關心真相是什么,首先只會考慮蓮花座的利益。貿然介入他派的內斗,對蓮花座有害無益;何況以徐龍象的修為,師尊怕要損耗十年苦修,才能完全壓制。”
“那怎么辦啊?”杜紫琪想破腦袋,也想不到任何辦法,不得不承認自己不夠聰明,只能干著急。
顧采薇望著花園,不由得想起燕離在這里憑灌頂境的修為,硬抗師尊與韓天子,那個時候,他難道真的覬覦自己的美色嗎?并沒有,他只是用他的方式,來給自己爭取自由。在南田莊,他不惜開罪祖奶奶,也要保住母親留給自己的一點念想。在鳳凰殿,是自己終于忍不住動心,選了他做爐鼎,又憑什么去怪他花心?難道就憑自己是顧采薇,他就必須要為了我拋棄那些已經跟他生死與共的女人?
“師尊會答應的。”她忽然閃身從窗門躍出去。
杜紫琪追上去道:“你方才不是說了,掌教會以利益優先嗎?”
顧采薇道:“這一點沒有變,只要我做出妥協……”
杜紫琪忽然想到那場訪問,欣喜道:“難道是因為燕公子掌握了多門絕學,所以掌教認為燕公子的天賦比韓天子高,希望你跟他完成雙修?”
顧采薇沒有說是,也沒有說不是。就這么來到了蕭玉若的寢居外,伏地訴說了請求。蕭玉若果然如她所料,答應道:“這件事為師可以幫你,但你要清楚,凡事都要以道統為重,為師貿然參與劍庭的內斗,勢必留下后患,如果你不能撐起蓮花座的未來,為師就是蓮花座的千古罪人!”
“弟子會的……”顧采薇低聲應道。
杜紫琪察覺到顧采薇話里的哀傷和失落,有些不解,但很快釋然,跟爐鼎春風一度后,就會斷情絕心,從此摯愛就成了陌路人,這可不是一般人能忍受的。
蕭玉若從房中走出,掃了杜紫琪一眼,然后對顧采薇道:“走吧,總要讓你親眼看過了,你才能放心。”語罷卷了顧采薇,化光而去。
杜紫琪站起來,哼著曲兒,準備去找柳月貞炫耀一番,但才走幾步,腦海中忽然閃現出另一個可能性,她的臉色立時慘白一片。
怎么會?難道?
她瞬息間心如刀絞,眼淚就滑落下來。過了許久,她抹去眼淚,冒著夜色,在同門的疑惑中沖下了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