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光稍稍往前推移,剛好是燕離率領聯軍開始反攻的時候,白龍輦再一次從道庭出發,帶著豐厚的聘禮前往蓮花座。
因為此次提親是由蓮花座主動來聯絡的,屬于道統與道統的聯姻,并非韓天子的私事,所以上門提親的人多達數百個,組成了一個提親團。這個提親團里包括北斗七宮的其中兩個首座,十六個級別相當高的長老。
白龍輦里,韓天子絲毫沒有即將要當新郎的那種激動,盤膝金絲織造的蒲團上,如老僧入定般一動不動,連氣息都不曾有半點變化。
“你的心亂了。”坐在一側的唐天風忽然笑道,罕見帶著點揶揄的神色。
“何以見得?”韓天子立刻問道。
“就這個‘何以見得’就能看得出來。”唐天風笑得更歡愉了。從與韓天子認識以來,頭一次看到他的真實。
韓天子一怔,很快反應過來,不得不承認,確如唐天風所說,他的心亂了。他睜開眼睛看著唐天風問:“你覺得這是蕭山主的意志,還是她自己?”
唐天風解下腰間的酒葫蘆剛送到嘴邊,聞言一愣,然后意味深長的笑起來。他覺得比起答案,這個問題本身更加耐人尋味,但他還是做出了回答:“倘若蕭山主的意志真的有用,你又何至于到現在才能得逞?”
韓天子眉頭一皺,他不喜歡“得逞”這個形容,仿佛用盡了手段才得到這個女人,這無論對他或者對她都是一種侮辱。
唐天風察覺到用詞不當,連忙補救道:“你知道我的意思,這世上沒有任何意志能夠強迫采薇姑娘,她是天地給這暗濁世界制造的一道彩虹,她是不受拘束的精靈,世上沒有任何牢籠能夠將她囚禁……”
“難為你了。”韓天子嘴角微動。
唐天風抹了把汗,“我把這輩子奉承人的話都說完了。”
韓天子不禁莞爾。
提親團如約而至,收到了蓮花座的隆重款待,席上沒見顧采薇的身影,兩個首座自然問詢,蕭玉研只說顧采薇可能是羞見新郎,要韓天子自己去尋,還能獨處增添幾分意趣。
韓天子來到那個栽滿月季花的小園時,看到心上人正在那里給花兒澆水,他情不自禁地喊了聲,“薇薇。”顧采薇扭頭看過來,對他點螓一笑,并示意他進屋。
二人進屋坐定,顧采薇給韓天子煮好了茶,推給過去,“韓大哥請用茶。”
韓天子沒有心思喝茶,到這關頭,他竟然有些害怕這一切是蕭玉研的一廂情愿,但看來顧采薇并非一無所知,他盡量使自己的語調不著痕跡,“你知道我的來意?”這句話卻充分暴露了他的心情。
顧采薇用清澈的目光看著韓天子,緩慢但堅定地說:“韓大哥,謝謝你那么多年以來對我的好,但是從此以后,我不能再接受了。”
韓天子的心一下子沉到谷底,嘴中發澀,盡管早有心里準備,但這一次的拒絕是如此的堅定。
顧采薇接著委婉說道:“為了不破壞蓮花座與道庭的友誼,我有一個方法,可以把紫
薇神力傳給你,助你突破當下的境界。”
如果說前一句話讓韓天子的心找不到依靠,那么后一句話就讓他的心支離破碎,整個世界轟然崩塌,“你以為我對你好,是為了紫薇神力?你把我當成什么人了?”他慘笑一聲,站起來失魂落魄地走到門口,慢慢地扭頭,仿佛最后一次凝視心愛的女人,“是因為他嗎?”他從她的眼神里得到了答案。
天魔大殿里那萬載不變的寒意,時常給人一種整個宮殿都是由冰塊打造的錯覺,即使殿內站滿了魔族,也一樣沒能讓溫度有所回升。
大殿里站滿了魔族,是因為聞人未央今日特許各部各堂的小頭目參與到對叛徒的審判里來。叛徒是李紅妝,他的大弟子,也是他成就最高的弟子。他成就最高的弟子,伙同修行者殺了難以計數的同胞,那些一個一個活生生的魔族戰士,就這樣消失在了天地間,任誰作為首領都會心痛難當。
更重要的是,李紅妝把蚩尤給丟了,魔族用了數百年的努力,才終于撬開進入仙界的一塊磚石,隨著紅巖城與紅巖城堡的失陷,這個窟窿又給填補上了,而且可以想見,九大道統經此教訓,定然會加大投入,把紅巖峽谷的后方打造成一個無敵鐵桶。
審判大會來的魔族有點多,中層以上的頭目全到場了,還有各大部族、鬼族、魔宗門派等各方勢力的代表。天魔宮方面,血衣樓的成員悉數到齊。副樓主李紅衣,龍堂新任堂主、副堂主,魂堂新任堂主、副堂主,影堂沒有新任,仍是影與無面作為正副堂主。
李紅衣經過六載的努力,已被承認作為一個單獨的個體,而不再只是李紅妝的寶器。她們就像并蒂雙生花一樣,是大殿里唯一別致的風景。
如果一個魔族的罪責大過于律令所能制裁的界限,那么就會出現審判大會,聞人未央仍然擁有一票裁決的權利,只不過出于統治的考慮,他會讓眾魔投票。當然,通常罪責大到要開審判大會的,多半犯了“反魔界罪”,是一種無法原諒的錯誤,票決實在已經毫無懸念。
大殿內一個竊竊私語都沒有,正因為如此,才使得那萬載不化的寒意愈加的凜冽刺心。
“你承認自己是魔族?”聞人未央面無表情地坐在王座上,打破了死一般的寂靜。
“弟子毫無疑問是魔族。”李紅妝作為唯一一個站在兩邊過道中央的魔族,不顯得驕傲,也不顯得慚愧,用平淡的口吻敘述著。
“你可曾為你的血脈感到驕傲?”聞人未央道。
李紅妝嬌靨上露出一絲微冷的笑意,語調波瀾不驚地說道:“不曾。”
大殿內頓時掀起一陣嘩然,黃衣使陸風厲聲質問道:“你這是要公然反叛出魔族的意思嗎?”他作為陸素雪的父親,自然要跟女兒同進退。而且因為女兒的關系,他作為黃衣使立場卻有些偏向。
李紅妝微冷地笑著,“難道人族不因為自身人族的血脈而驕傲,就是他要叛出人族的證據嗎?倘若如此,人、仙兩界可以找出無數這種人,只要把他們召集起來,豈非輕易就能攻下三界?”
你這是強詞奪理!”有魔大聲反駁。
“閉嘴。”聞人未央一開口,整個大殿立刻又恢復針落可聞的狀態,然后他才繼續發問,“你因為不認同自身魔族的血脈,所以選擇了背叛,成全那個小子?”
李紅妝道:“弟子不認為這是背叛,并且我跟他屬于合作關系。”
聞人未央震怒道:“這不是背叛是什么?”大殿因為他的嗓音的突然拔高而震蕩起來,使得身處其中的天魔眾暗暗顫栗。
李紅妝絲毫不懼,反而笑了一笑,“弟子沒有背叛,那么背叛的自然另有其人。”
聞人未央冷冷追問:“是誰?”
李紅妝說出兩個名字。眾魔頓時臉色大變。
“陛下休聽這瘋言,”陸風立刻站出來抱拳說,“小女歷來以魔族偉業為重,從不摻雜私心,絕不可能背叛魔族。”
聞人未央道:“你有證據?”
李紅妝道:“我有證據。”
殿內再次嘩然,人群中的葉秋池和陸素雪對視一眼,都不約而同感到一種恐懼。從醒悟到跌入燕離的陷阱里時,他們的心就一直很不安;可是丟掉蚩尤的責任,他們是決不能背負的,否則就是萬劫不復,所以無論如何要把臟水潑到李紅妝的身上。這個計劃是如此的倉促而欠缺考慮,跟他們以往的相比,粗陋得好像小兒涂鴉。
當他們看到李紅妝把一個留影球遞給青龍,又由青龍轉交給聞人未央時,恐懼達到了一個頂峰,前所未有的感受使他們僵在原地不能動彈,直到留影球里的內容放映結束,他們的身體才終于被重新接上大腦,但一切都已經晚了。
大殿內鴉雀無聲,陸風冷著臉不發一語,默默地退了回去。他沒有求情,因為他知道這場審判大會是為了給魔界所有人一個交代,總該有人來扛起丟掉蚩尤的罪責,只是剛巧那人是自己的女兒罷了。
“你這個賤貨,叫你幫我不肯,現在我淪落到這地步,全是你害的!”葉秋池突然將陸素雪一掌打飛出去,然后發了瘋一樣又笑又叫又跳,“是我背叛了魔族,是我,哈哈哈,我輸了我認,但這個賤人不配跟我站在一起……”
就在所有人都以為他瘋了的時候,他跪了下去,抬頭與聞人未央對看著,“義父,我不要這個女人跟我死在一塊,這是我最后的心愿!”說畢露出一個古怪的笑容,猛地抬手穿入自己的胸口,生生把心臟給捏爆。
“不!”陸素雪終于反應過來,葉秋池是為了救她的性命,她不理解這種哀傷里夾雜著喜悅的感受,她只知道今天哪怕死了也都值得了。所以她也瘋了,撲倒在葉秋池的尸體上,自己抹了脖子。
聞人未央冷冷地掃了一眼尸體,然后用冷冷的語調宣布:“罪首已除,散了吧。”
在修行者的眼中,魔界是一個非常黑暗而且復雜的地方,但其實魔界是一個很簡單的地方,有錯就罰,有功就賞,就像直來直去的路徑不會有什么詭譎的變化。對照劍庭與徐龍象就能明白,徐龍象在被定罪之后,仍然一心想要求活,這就是區別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