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早該想到,你策劃這一切,如果沒希望,又怎會再次登門。”
白芙玄道:“但是你的內心,可曾做了足夠的覺悟?”
“覺悟?”燕離道。
白芙玄淡淡道:“為了復仇,你是否已決定,哪怕閻浮世界的人族因此滅族,也在所不惜?”
燕離的眉宇間浮現出一絲陰霾。其實連他自己也已說不清楚,復仇到底是為了自己內心的安寧,還是為了告慰父母的在天之靈。現在他無疑已清楚了一件事,白芙玄這數千年來,為了閻浮世界,為了人族做了怎樣的貢獻。
她把她所有的青春,所有的歡樂,所有的生命,所有人所應該享有的權利,都奉獻給了一份事業,那就是鎮壓星靈一族。
可是,星靈一族又憑什么要受到那樣的對待呢?燕離想到了死侍引導他經歷的那個幻夢,那無疑就是星靈一族此時此刻所遭受的折磨,那些看著華美絢爛的珍寶,卻是由無數的生命、無數的血淚鑄造的。
古海源臨死之前,意味復雜地警告他,要他少用一些,少用一些,就是擔心他知道了真相以后承受不了。雖然星靈是跟人完全不同的種族,可難道他們就不是生命嗎?
他兵解了相依為命的離歌,內心有多少的痛苦與不舍,不足為外人道。
其實在踏入天涯海角之前,這些問題在他心里已煎熬了許久。何況于他,更難抉擇,因為那個被稱為“星靈王”的女人,是他心里的摯愛,難道眼睜睜看她受苦?
在私仇與大義面前,如果是你,會怎么選?
白芙玄看出了燕離的猶豫,繼續說道:“白梵,你是否忘了你那些戀人,兄弟,同門,朋友,手下,你真的忍心讓他們面對星靈一族的屠戮?”
燕離隱約覺出這一切就是個死結,須有一個解開的契機。他的內心被仇恨所蒙蔽,無法找到那個契機。
白芙玄嘆了口氣,因為她看到八部天龍一部一部浮現,已知道交涉失敗了。她無疑不是一個很好的說客,但她無疑有著一般說客所沒有的實力。
隨著死怨之力的濃烈,第一尊天龍王座顯現,是個黑面獠牙,三頭六臂的魔怪,攜八萬八千八百八十八夜叉,正是暗夜叉。暗夜叉一出現,立即被燕離的意志所驅使,凝成黑鴉大陣撲向白芙玄。
白芙玄伸手結了個蘭花,南方天即響起嘹亮的啼鳴,只見得天火降世,身披熾熱流炎的朱雀圣獸于火中浮現,絢爛的火羽像閃耀的寶石,雄赳赳的羽冠沖天豎起,吐一口氣,即化漫天烈火燒向黑鴉大陣。
二者一碰撞,即如往沸騰的油鍋倒水,在一陣激烈的交鋒過后,黑鴉大陣終究還是敗下陣來,被烈火燒得節節敗退,“嗚哇”亂叫。
那光明堂皇的圣獸朱雀,竟恰好是死怨的克星。白芙玄被稱為道祖,真真切切乃道家創始人,所歸屬的圣獸,她伸手即可招來。
烈火還不止,還要燒燕離。燕離斬出一劍,斬得那烈火四面飛散,進一步破壞著這座古老的城池。
“到本座了吧。”白芙玄接連變化手印,北方天即出玄武,東方天即出青龍,西方天即出白虎。四方圣獸集齊,四種神圣的力量一齊發出,只見得天空也被渲染得五彩繽紛起來。
這五彩繽紛下,可是致命的殺機。
燕離摧動被壓迫得無法喘氣的死怨大潮,接連放出余下七尊天龍王座。
人首蛇身,長得妖艷動人的天夜叉,攜三千六百白蛇族幻化的嬌媚女郎,盡管這方天地無人欣賞,她們還是本能地搔首弄姿。
鷹頭人身背生雙翼的迦樓羅,其展翅即覆蓋永陵,身軀之龐大,將四方圣獸都覆蓋下身下。三萬赤鷹組成的南明離火大陣,把天都燒出一個窟窿。
與人無異,性別難分的緊那羅,他也有六只手臂,各持一件樂器。手下有十二萬樂神,已敲響了美妙的音符。
與人無異,表征為男,手持火尖槍,身穿陰陽袍的釋天眾,頭頂關押九萬死囚的巨大牢房,喧囂盈天,咆哮沸地。
與人無異,表征為女,缺失感情,八部天龍最擅征伐的阿修羅,百萬修羅所聚血河大陣,一經出現,四方圣獸已無法抵抗,神圣的光輝都被血河污染。
道根佛骨的大齋天,時而道容,即有四十九道教護法神獸;時而佛面,則有三十六座明王法護,七十二座怒目金剛。
這七尊魔神降臨,人間已無一處光明,入目所及,皆由死怨統治,猶如被永恒的黑暗吞噬。可到了第八尊大都天的出現,前面的又變得黯淡無光,只因他們的首領出現,只因他們的首領要比他們都更強大,只因這世間萬物,都要在他爪下俯首。
一聲高亢邪惡的龍吟,只見死怨大潮被一個存在硬生生排開,先見得五爪的足,跟著是黑鱗的身,跟著是烏黑的角,跟著是嶙峋的翅,說不清它是個什么形狀,既像龍又不像,因為有著猛犸象的龐然身軀;既像蜥蜴又不像,因為它的尾巴綿延出去有二十里,往地上拍一拍,大地就“隆隆”得仿佛要陷下去。
這就是大都天,八部天龍的首領。它一出現,它的族群自然也跟隨,那是二十萬龍頭人身的魔怪,每個都有三丈那么高,肌肉像隆起的鐵塔。他們合在一起,即成乾達天十混九轉神魔陣。
此陣一經布下,即會召出萬古神魔。只是如今淪落成怨魂,也不知法陣能否成效。
“再給你百年,未嘗不能與我一戰。”
白芙玄微微點頭,法印松開,四方圣獸如得了大赦般消散,她又一抬手,掌心向天,竟有符文自己交織,在掌心上空出現一個微型的法陣,那法陣就往上疊,一層又一層,倏地已疊到九重天之高。
燕離敏銳聽見一個重物的下墜聲,他一抬頭,八尊王座也跟隨抬頭,只見一道隕星出現在視線盡頭,赫然是“七星降世”。
但這“七星”,非一星一星地降,是七星一起,先后交疊,你中有我,我中有你。
這就是道祖的實力。
燕離吐了口濁氣,凝神催動八大王尊沖向七星。沖突雖在半層天空發生,但由上而下的余波,還是讓他猶如頂著萬頃砝碼,若非魔血沸騰的加持,此刻全身怕都已破裂。
半層天空的冰云,被雙方沖撞得徹底分裂,方圓萬里之內的大雪全停,露出深寒背后的浩瀚星空。
死怨大潮被沖擊得四分五裂,諸多王座險些不能凝形。雖是詛咒,卻跟燕離一體同根,原也是他靈魂里真名的力量,他也受到了劇烈的創傷。
燕離強忍沸騰的氣血,生生把喉頭的一口咽回去。
八部天龍百萬眾的怨魂們很快地消失不見。
白芙玄有些驚奇,她立刻就知道,這些怨魂竟已奈何不了這個年輕的男人,只能由著他收放自如。
八部天龍憎恨著白空雪,死后化作怨魂附著在一等劍主上。她清楚這些怨魂的由來,而且交過手,當然很清楚,八部天龍的神通是“融合”。她眼看燕離的眼睛皮膚都變成一種詭異的死灰色,頭發指甲瘋長,額上的咒印也完整浮現,看著就像一只人形兇獸,就知道這是為了對付她,一次就“融合”了八部天龍。
能量抑制不住滿溢,“轟”一聲,由燕離身下如浪涌般擴散,灰色的瞳孔里浮現出滔天的煞氣:“白空雪,我要將你……”
“閉嘴。”
燕離神情一肅,余下的憤恨就被收束,雖然怨魂們拼命對抗著他的意志,幾度要沖破樊籠,卻都被他鎮壓回去。他低頭看了看自己的十指,鋒利的灰色指甲長到了二尺多長,那已不能稱為指甲,分明已是猛獸的爪,輕輕一揮,即有凌厲的煞氣破空而去。
咻咻!
五道煞氣斬由白芙玄的身邊劃過,也不知是故意還是巧合,竟完全避開了她。她也竟有一種奇異的信任,站在那里不閃不避。她只是看著這一切,不言不語,就好像天神看著凡人試圖攀登神域一樣。
劍客有劍客的驕傲和執著。
燕離雙手一震,那無疑會讓他事半功倍的利爪就齊根而斷,然后握了握拳:“還是這樣清爽。”語畢右足在地上一蹬,人已消失不見。
他再出現時,已來到了白芙玄的身前。靜心體會這陡增的力量,單憑肉身的速度,已接近“拔劍挪移之術”,如斯恐怖,叫人沉迷。
而且與“拔劍挪移之術”不同,前者只是瞬間出現在另一個地方,并無急速所帶來的推動的力量。
劍指輕飄飄遞出,由急速所推動的力量,不須任何加持,就足夠毀滅一座山。
白芙玄的身子還是小小的,看著頂多像個十二三歲的小孩。小小的身體,被劍指所推動的力量,先一步往后推動,像一顆白色的流星飛射。但到半途,突地頓住,像時光在這一刻靜止,但又不是,因為她很快以更快的速度飛回去。
小小的手掌,迎上了劍指。
這一掌一劍之間,立時出現一個虛空壁,“嘩啦”的爆出一蓬極盡扭曲的閃電,如龍蛇般胡亂地攀,往虛空去,虛空就靜靜裂開一條縫隙,往地面去,地面就靜靜出現一道豁口,往遠處的建筑去,那建筑就靜靜變成粉末。
燕離的左手也駢指為劍,忽在半空一個回旋,左手劍指已如劍鋒般劃過白芙玄的脖子,白芙玄如有預感,也在半空向后一仰,她的上身與下身的連接處,竟像是沒有骨頭那樣折疊,小小的足順勢已飛踹燕離的門面。
她不僅神通法術信手拈來,身手也絕不像某些注重理論的“老學究”那樣,——離了神通就成個廢人,——端的是狠辣又凌厲。
燕離只及收回劍指作格擋狀,驟聽“喀”一聲脆響,左手由臂及肩的骨頭已多處斷裂,他的人也飛了出去,像個破布偶那樣,飛出了數里后才落地,又翻了二十幾個跟頭才勉強止住身形。劇痛撕裂著他的腦神經,一滴一滴的冷汗由額上滑落下來,浸濕了他的領子,然后是胸襟。
“再來。”
燕離只喘了幾口粗氣,便矮身沖刺,半途由袖里滑出青鋼劍,手掌一推,青鋼劍連鞘化作一道凌厲的劍光。
白芙玄輕輕落地,伸手往地上虛攝,土層底下即翻出一段烏黑的金屬,在虛空漂浮著,竟不用火就熔化,然后擠出雜質,然后凝形,成了一柄烏黑的劍,幾段木頭“簌簌”抖著木屑飛來,已成了柄,間不知從哪個鋪子里飛來黃綢,就成了流蘇狀劍穗。
一柄劍由原料至成形,只不過一個眨眼。小小的手掌已握住新劍,劍已遞出,由劍尖射出一道劍光,擊打在那青鋼劍上。
青鋼劍整個出現模糊狀,如不是燕離遠程用煞氣凝住其形狀,早已破碎成粉。他的人已至,已握住青鋼劍,劍已出鞘,黑色的劍光犁過大地,像半輪黑色的斜月。
“嗯,‘藏劍’頗有可取之處。”
白芙玄稍作肯定,執新劍,由下往上一劃,竟也劃出一個白色斜月。
白色斜月輕易就摧毀了黑色斜月,并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沖向燕離。
燕離只及伸手做出橫劍格擋狀,虛幻的劍還未成形,已被那白色斜月擊中。他仰頭“噗”的吐出一大口血,但后仰的身形硬生生地扳回來,虛幻的劍也徹底成形,他整個人化作一道與黑夜同化的流光。
“哦?”白芙玄眉眼微動,手中新劍挽了個劍花,往虛空一斬,正見燕離也出現,兩相里一照面,雙劍即碰在一處。
此次的虛空壁闊達數十里,幾乎把整個永陵城從中分成兩半,“滋滋滋”的金石交擊聲中,以二人為界,大地猛然裂開一條深淵。
燕離咬牙支撐,虛幻的劍數度泯滅,又被他生生凝聚。冷不丁從腳下深淵里伸出幾根藤來,原來白芙玄趁他不注意,另一手掐了個法印。
藤條纏住燕離的腳,就猛地將他往地底拖。白芙玄法印一撤,手掌一合,深淵竟“轟”一聲嚴絲合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