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離本來就已經一身的傷,本來就已經支撐不了多久,冰棺維持了他的生命,卻也沒辦法讓他保持清醒。姬紙鳶走后沒有多久,他就陷入了昏迷,自然也無法自救。
昏迷本來是不會有意識的,他卻在昏迷中,被冰棺帶入了一個黑暗的世界。
這個世界沒有光,沒有聲音,沒有氣息,他甚至看不到自己的存在。他看不到,感受不到,就像一粒灰塵,沿著時光的轍痕漂流,不知道起點,也不知道終點。他也許在前進,也許在逆流,也許動也沒動,誰知道呢?
就算知道,就算明了,也根本沒有意義。
燕離已察覺到了心的荒蕪,心的枯萎。在這個世界,他已經失去了自我,已經失去了存在,他只是一個孤苦無依的野鬼。不,也許連野鬼也算不上,只不過是浮萍,只不過是野草,只不過是螻蟲。
在某個瞬間,他突然意識到了自己的使命,他突然想起了自己的身份,自己曾經做過的事情。他想到閻浮世界現在一定已經生靈涂炭,他沒想到的是,情況比他想象的還要嚴重百倍千倍,他的貧窮的想象力,根本想象不到“浩劫”是怎樣進行的。
他現在想要離開這個地方,回到同伴們的身邊去。錯誤已經造成,自怨自艾已沒有意義,現在要做的就是回到同伴的身邊,去找到解決的辦法。他意識到自己決不能一直困在這個地方,他開始跟自己的內心對話,開始傾聽周圍的聲音。
他試圖挽救自己。
黑暗還是黑暗,亙古不變,那么孤獨,那么永恒。
燕離開始感覺到狂躁,他試圖毀滅眼前的黑暗,毀滅,毀滅,手中若有一把劍,有什么斬不得?可是沒有任何的力量響應他的呼喚。
他在這里根本沒有力量。
燕離開始感覺到無助,他試圖呼喊,試圖尋求幫助,無論是誰,無論是誰都好。他不能再任思想,在黑暗里流淌,他視黑暗為敵人,為仇寇,為罪惡,為毒花,為兇獸,為業障,為天魔……
他在這里根本沒有同伴。
黑暗還是黑暗,亙古不變,那么孤獨,那么永恒。
燕離開始感覺到孤獨,他想要伸手觸摸——假如他有的話——黑暗,想要跟它們達成和解,但是他漸漸意識到,黑暗沒有和解,黑暗只有同化。
——假如你不能成為光明,就只能在黑暗的陰影里禹禹獨行。
燕離已記不清從哪里聽來的這句話,或是在哪本書上翻到,但他無疑已明白這句話的真相,他曾經做過的那些事,曾經為了復仇——或者為了別的——死在他劍下的無辜亡魂何其龐大。不管怎樣,他都沒有成為光明的條件。不管怎樣,他都做不到問心無愧。
人生在世,但求問心無愧。
可是又有幾人能做到?
修行者的修行,絕不單單為了謀求強大的力量,而是為了讓自己有一天能做到“知行合一”,靈魂至此才算圓滿。
燕離如今終于明白這個道理,可又有誰能來救贖他?沒有人,他只有自己救贖自己。但他也知道,他無法救贖自己。
這是個無解的死結。
他的心再一次的枯萎了,再一次的荒蕪了。
黑暗的漂泊沒有盡頭。
燕離感覺已過了千萬年,他已感覺到一種悲哀,一種絕望。時光汩汩向前,閻浮世界的他的牽掛,他的同伴,他的好友,他的愛人,他的紅顏知己,恐怕早已被時光的巨輪碾成粉末了。
如果他能感覺到時光的流淌,那么每一時刻都仿佛過了千秋萬載,每一時刻都比凌遲還更難熬。
也就在這種絕望和痛苦之中,他由迷惘到掙扎,由掙扎到無助,由無助到孤獨,由孤獨到悲哀,由悲哀到死寂,由死寂再到復蘇。
復蘇就是蘇醒,復蘇就是復活,復蘇就是重新擁抱光明。
燕離從未感覺到光明竟然如此可愛,平常它無處不在,普通得就好像無處不在的空氣;但這一刻他知道,光明的珍貴,就算星河神砂也比不上。
水晶宮還是水晶宮,冰棺還是冰棺,沒有任何變化。他覺得發生了奇跡,因為時光的痕跡,并沒有加深,他只不過昏迷了一會兒而已。
在黑暗中的旅程,他得到了很多以往沒有的領悟,他迫切要去改變這一切,迫切尋求改變這一切的方法。本來這種渴望,這種力量是絕沒有困難可以阻礙住的,但他忘了他的傷。
他的傷縱然還不算無可救藥,離死也根本不遠了。冰棺雖有一種神奇的力量在吊著他的性命,卻也只能如此罷了。他的心逐漸也像他的傷勢一樣沉重,他的眼皮也開始沉重。
這不是一個可以改變的過程,他的傷勢本來隨時昏迷都不奇怪的。
他再一次醒來,還是很迫切,還是很想要坐起來,然后站起來,然后走出去。只有走出去,他才能知道外面發生了什么事,只有走出去,才有改變這一切的機會;但他甚至沒有能坐起來,甚至連一根手指也動不了。
黑暗還是黑暗,亙古不變,那么孤獨,那么永恒。
——這些年,不,很多年,我獨自在時光里流浪,備受孤獨,每當最難熬的時刻,就會想到你,想到你不在我身邊,我就開始恨你……
現在,燕離已深刻感受到,姬紙鳶在當時是懷著怎樣的心情,說出這些話來。現在看來,這些話的每一個字,都實在太內斂了,實在太含蓄了。
何止是孤獨啊!何止是難熬啊!何止是恨啊!
燕離相信,無論任何人在經歷過這一切之后,怎樣的歇斯底里都不為過的。
他又昏迷了。
不知道已是第幾次,他再醒過來,已沒有那么迫切,已沒有那么想要坐起來。如果你像他一樣在黑暗里流浪,在光明中蘇醒,又在黑暗里流浪,又在光明中蘇醒,如是重復數十上百次,那么你也會有變化。
燕離不再狂躁,不再無助,因為他知道,他所經歷的跟姬紙鳶比起來,不過是滄海一粟。他已明白孤獨的真相,已明白人生來就是要忍受這一切的。他已漸漸習慣了,無所謂枯萎不枯萎,無所謂荒蕪不荒蕪,他仿佛已成為自己的經歷的旁觀者,一個事不關己的看客。他只有這樣,才不會被黑暗逼瘋,才不會成為黑暗的奴隸。
不知第幾次陷入昏迷,不知第幾次被黑暗吞噬,他忽然發現黑暗里竟發生了情景,他第一次在黑暗中看到光,他看到姬紙鳶投入了一個門里,看到門里出現了一個富麗堂皇的宮殿,看到她變成一個嬰兒呱呱落地。
往后的一切,像是他自己人生的重演。他看著姬紙鳶長大,看著他跟她在情人湖畔說話,看著他為了救她被刺客一劍刺穿胸口,看著她找不到他的尸體,哭著在宮里立了個衣冠冢,繼位后,又在情人湖附近建了個怨鳶樓,她是多么悔恨自己的任性。
可是,她是主宰眾生的星靈王啊,怎么會哭泣,怎么會悔恨?
燕離的心里已在流血,因為他知道,縱然她是星靈王,縱然她能主宰蒼生,她也是個活生生的人,她富有人類所擁有的一切情感,她鐘愛人類所鐘愛的一切,她對感情執著,對愛人堅貞,對父母孝順,對朋友義氣,如果硬要找出一點她的瑕疵來,就是她從來沒有為自己著想。
時光就在這些情景中劃過,每一個畫面,燕離都用心記下,很快來到五行院,很快看到她身受雙九,這些就像尖刀在他心里劃過。他沉默地看著,一個畫面也不肯遺漏。
她死了。
燕離重新看到黑暗,他現在感覺到一種溫暖,因為他知道他所面對的黑暗,正是她曾經面對過的。現在他在經歷著她曾經經歷過的一切,走過她曾經走過的路。他反而在這里尋找到了自己,找到了他真實的內心。
——不要為了仇恨去毀滅,為了愛去守護吧。用力地去抓住,抓住珍視的一切,那么必將無所畏懼。
他在最后沒有為了復仇,而去殺害芙兒,就是他對自己的救贖。這救贖就算只有一點微光,也能成長為無限的光明。
現在他已能勇敢面對黑暗,現在他已能融入孤獨。在黑暗里聆聽,盡管什么也沒有。他學會了去包容這一切,不是忍受。
但是這一次的歷程,要比前面一萬次加起來都多,他仿佛受到了黑暗的詛咒,而且一次更比一次長,長到他重新建立起來的希望都陷入麻木,長到他只有想到這些曾經是她經歷過的,才能堅持下去。
終于,眼前再次有光亮出現,久違的情景出現了。
只一眼他就知道,這一次的黑暗旅程,竟已過了萬年之久。因為,眼前赫然還是星靈統治閻浮的時代,萬族儼然還沒有滅絕,在這個地方到處可以看到奇形怪狀的種族,最讓他感到震撼的,是星靈一族原來跟人族幾乎一模一樣。
場景變幻,他一眼看到了死侍。那是一個高大的男人,身高怕有九尺,雖然不是他看到的骷髏,但他一眼就看出是死侍,因為他腰挎長刀,背后披著猩紅色大氅。
ps:今天只有一章三千字了。寫的比較難的時候,就比較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