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心島。
連排的雅居其中一棟，連海長今迎到門口，有些意外，因為只約了一個，來者卻有兩個。他微笑做了個請的手勢：“二位請，有茶也有酒。”
般若浮屠和緋月清塵跟著進去，在矮榻前落座。緋月清塵打量了一下環境道：“這里不錯，比我們那里好多了。”
連海長今一面煮茶一面道：“應該算是對先來的厚待吧。”不多時，他動作嫻熟地煮好，分送，才接著道，“道庭想必也邀請了菩殊寺。”
“是來了，都是有頭有臉的人物，住持讓善塵師弟去應付。”緋月清塵說著，冷峻的臉露出一絲嘲諷，“那個道庭的傳人，竟不知禍福相伴的道理，可笑。”
連海長今也嘆氣道：“天下第一道統竟淪落至斯。”說罷看了眼般若浮屠，“先生在想什么？”
般若浮屠端起茶盞卻沒有喝，她的無神的眼睛里，慢慢縈了些水霧：“各派為自保，無可厚非，只擔心別有用心者，挑撥是非。”
“再怎么挑撥，道庭如今又有什么作為？”連海長今疑惑道。
般若浮屠喝了口茶，溫度已剛好，她淡淡一笑：“各派言語幾句，挑撥道庭跟燕盟的關系，并允諾出人以壯聲勢。如他們現在傾力來攻，燕盟是否做好了準備？如果沒有，勢必損失很大，到你們準備反攻，鳳掌教來調解，這個面子給是不給？”
連海長今渾身一震，旋即苦笑道：“先生竟變得如此通透。”
般若浮屠沒有說話，緋月清塵看了她一眼，道：“興許是馬關山的背叛，讓她看清了這世間的污濁吧。”
連海長今道：“在下正想問，馬兄究竟怎么就變成了星靈的兵馬大元帥？”
“此事由師兄代我說吧。”般若浮屠顯然不愿再談。
緋月清塵無所謂道：“星靈降世，住持是有預見的，我們提前做了很多準備，所以災難前期并沒有造成很大的損失，以至于無間地獄久攻不下，派出了馬關山來打感情牌。因為他的老師陸云音就是道祖安排在無間地獄的臥底，所以我們當然相信他是真的逃出來，想幫助我們的。沒想到……”他忍不住搖了搖頭。
“沒想到？”連海長今道。
緋月清塵道：“沒想到他騙過了我們所有人，并哄騙住持新收的記名弟子伏矢，得到了安放大法師金身舍利的秘密地點。他毀掉金身舍利之后，阿修羅界便再也鎮壓不住無間老魔，菩殊寺因此一敗涂地。伏矢自殺身亡，最后我們不得不放棄仙器，避往仙界。”
連海長今沒想到會是這樣，不禁苦笑道：“誰能想到，馬兄對紙鳶姑娘的忠誠，竟瘋狂到這地步。”
“未必是瘋狂。”般若浮屠的面上閃過惶然和痛苦，“至少他很清醒，也很冷靜，他至少把計劃盤算了千百遍，才能做得如此一絲不茍。”一個是她的好朋友，一個是她的學生，現在都成了生死大敵，換做誰也無法坦然面對。
本來空門弟子不該執著于種族，星靈也好，人類也罷，都是閻浮世界的生靈，都擁有自由自在活下去的權利。可是三界幾十億人都化作了冰雕，幾十億冤魂的哭訴吶喊，讓她心中的結怎么也無法解開。
“燕子塢的殺人兇手，我們討債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突有一個凄厲的叫聲劃破這夜的寂靜。
先生一語成讖了？
連海長今心中“咯噔”一跳，探出神識，立刻被幾道強橫的識念給撞回來。三人沖出門外，就看到浩浩蕩蕩的如同軍隊般的修行者，團團圍住了天心島。為首的是正是以林語堂為主的道庭，這軍隊里面，九大道統的人馬除了劍庭，幾乎都到齊了。
“二位請自便。”連海長今說罷便消失不見。
林語堂還待喊幾句口號，以示“正義”，身旁孫玉珍幽幽說道：“林掌教，咱們可不是來跟他們說道理的，等他們的人集結起來，再想趁其不備，可就失去機會了。”
一句“林掌教”，已把林語堂哄得熱血上頭，他厲聲喝道：“所有人聽著，給我殺，殺光他們！”
不遠處純陽觀書字院的清平道長暗自搖頭，低聲對身邊的后輩弟子道：“少待動起手來，裝裝樣子就好了，切記不可殺人。”
如潮水般的修行者涌向小島。
般若浮屠無神的眼眶里，竟透出了些失望，顯然她已能通過修為來影響她的眼睛。
“林語堂胸無城府，心浮氣躁，三言兩語就被鼓動來攻燕盟，看似作為首領威風八面，待劍庭問罪起來，誰敢幫他？各派為了削弱燕盟，把他推出來做替罪羊，看來道庭的氣數到此為止了。”她半無奈半恨鐵不成鋼地說。
“師妹若是愿意幫他，我可以出面。”緋月清塵道。
“還是阻止他們吧。”般若浮屠不忍道。
緋月清塵點了點頭，身子一閃，已到了島中央，從其身上散發出磅礴的元神，絲絲縷縷的金色與紅色交織的元神之力如廣漠里的浩瀚沙塵，把整個小島給罩住。
沖在最前面的修行者猝不及防被彈飛，驚叫著落到湖里去。于是這一群臨時聯合起來的大軍立刻就停了下來，林語堂腳下踩著一件圓盤狀寶具，憤怒地抬頭瞪去：“緋月清塵，你要跟九大為敵？”
緋月清塵淡淡道：“你們人類有一句話叫‘投石問路’，你知不知道你就是那塊石頭？”
“把他打下來！”林語堂尖聲叫道。
但是只有他的同門向緋月清塵發起進攻，他們的修為確實不錯，但想碰到緋月清塵，卻還需要回去修行個幾十年。
感受到氛圍的冷淡，林語堂就算再蠢，也意識到了什么。他們可以跟著他攻燕盟，卻不可能為了他去得罪菩殊寺。
“我還以為是誰要動我們燕盟，原來是喪家之犬。”
就在這時，湖岸通往別苑的小徑深處，傳出來一個冷笑，只見燕
子塢的大總管李香君領著兩人緩緩走出來。她的身后分別跟著炎煌軍團的軍團長李闊夫與無雙殺手秦素芳。她的話語雖直指道庭，直指林語堂，但是在場各派無不是“逃亡”來的天柱山，這等于是把他們一起給罵進去了。
“皇朝也好，道統也罷，咱們人族果然是最喜歡內斗的。”
另外一條小徑也走出幾個人，為首的是長州的尉遲真金，他看來已變得更加蒼老了，看來就算隨時倒下去也不奇怪，可是他的步伐還是很健朗，他的雙睛還是炯炯有神。
“都什么時候了還要內耗？反正星靈打來都要死，早或晚而已，想死早點的，可以向我報名，我保證一箭射穿他的狗頭。”
又一條小徑也走出幾個人，是鳳凰殿的顧清幽，清冷的外表下卻又有熱力蒸騰，非常的矛盾。
“連海山莊素來講究以和為貴。不過如果有人對燕盟舉起屠刀，必還以顏色。”
連海青衫與連海長今并肩而出，二人分明長得完全不同，可是氣質卻如出一轍，于是就有一種奇異的相似感，說他們是雙胞胎似乎也沒什么問題。
燕盟表面上只有這幾個人，實則大軍已經悄悄集結。這些個道統即便真豁出去，想要把他們滅掉，也必然要付出慘痛的代價。
“林掌教，如今事已不可為，還是下令撤退吧。”孫玉珍悄聲地說。
林語堂此刻卻已是騎虎難下，他當然知道現在最好的選擇就是撤退，但他好不容易建立起來的威信——雖然在別人眼中他只是個蠢蛋——可就付諸流水了。
“統統住手，天柱山非爾等私斗之所。”
就在這時，一道劍光由遠處而來，在天心島上空凝定，顯現出陽泉君的身影。他的冷目如電，在場內掃了一眼，然后定在林語堂身上，冷冷說道：“你要在劍庭開戰么？”
林語堂被凜冽的殺機一激，渾身打了個寒顫，但還是咬著牙道：“燕子塢勾結魔族，毀我道庭，我是來討公道的，劍庭難道不是九大之一？”
“九大都是道庭的后花園？就可以私自開戰？”陽泉君語氣不善道，“知不知道現在是什么時候了？知不知道星靈已經兵臨城下了？”
“星靈要進攻了？”清平道長忍不住問道。
“哼！”陽泉君冷冷道：“正好諸位主事的都在，掌教讓本座轉告諸位，星靈異常聚集，他正在天劍大殿等候諸位前去議事。”語罷化光離去。
李香君向燕盟諸人略抱拳：“諸位同去吧。”
尉遲真金等人欣然點頭。日前迎接道統，李香君作為燕盟代表，而今商議的，卻是眾人未來的命運，當然都想在場。
星靈無疑是最火燒眉毛的威脅，所以效率驚人的高，不到半個時辰，所有有資格出席的勢力已經全部到場。
鳳九當然已經知道林語堂伙同各大道統進攻燕盟的事情，他沒有提起，而是直奔主題道：“今夜或明晨，星靈必將發起進攻，請諸位做好心里準備。”
一石激起千層浪。
大殿內立時議論紛紛。
顧采薇在人群中搜尋，看到顧清幽坐在李香君旁邊，姐妹兩個對上眼神，各自點了點頭。
鳳九不管眾人反應，拔高了聲音道：“在開戰之前，有幾件關于星靈的事情要向諸位告知。”語罷向身旁的班固點了點頭。
班固會意，慢條斯理地站起來，清了清嗓子道：“本來白天就要說的，怕你們一時間無法消受。我先來說說星靈這個種族。由已知的文獻和近半個月的搜集研究，星靈一族核心成員從上到下有星靈王、部落首領、長老院的長老、長老院的十二星環以及普通的星靈。星靈的社會結構很簡單，除了星靈王是他們種族的最高意志外，他們沒有明顯的上下級區分。且由于幾乎沒有敵人，他們的軍隊制度也很松散。”
孫玉珍道：“這些我們都知道了，說點我們不知道的吧。”
班固道：“不要急。星靈由出生到長到成年，需要二百六十年。在不死符誕生之前，星靈的壽命普遍在八百左右。”
“那不是相當于咱們的神圣領域？”眾人吃了一驚。
“不錯。”班固道，“所以這個種族得天獨厚，是閻浮世界的寵兒。但諸位不要灰心，人族未必就比他們差。我研究過星靈的身體構造，他們的身體很奇怪，沒有性特征，我猜測他們擁有一個用來孕育繁衍的小世界。星靈也會組建家庭，但他們大多數是獨居。大部分星靈追求天人合一的自然境界，不會刻意去修行。”
“當然，他們也有好戰分子、修行狂人，或者立志加入長老院，挑戰部落首領。”他頓了頓，繼續說道，“而這些星靈，明顯要強于大部分星靈，所以在星靈意志下更容易覺醒。而我們即將面對的，正是這一部分星靈。”
林語堂忍不住道：“有沒有核心一點的，這些事情告訴我們有什么用？”
班固有些惱火被接連打斷，瞪了他一眼，“年輕人不要那么急躁，好好聽，說不定我說的某個信息，會在你危難時救你一命。”
“得了吧。”林語堂暗暗翻了個白眼。
班固道：“六個部落分別是天狼、幻火、死侍、無間、宿將、炎煌。他們的首領，有兩個我們都熟悉，一個是不落城的昆吾先生，另一個是無間地獄的無間老魔。六大部落的核心符法都是《星神變》，只不過每個部落的變身都不一樣罷了。星靈出生后，可以自己選擇加入哪個部落，在哪個部落就修行哪個部落的《星神變》。天狼部落大家都很熟悉了，是昆吾先生的‘嘯月天狼’。”
他頓了頓，歇了會才繼續道：“嘯月天狼大家也不陌生，能瞬間聚集海量氣勁，發出毀天滅地的一擊。幻火部落的《星神變》是一種盔甲狀的靈體，擅長靈念之力，他們最可怕的地方在于攻擊無形無質，讓人防不勝防。死侍部落的星靈會變成一種骷髏狀的怪物，擅長刀，是六大部落里的武斗派，戰斗是他們的本能。宿將部落，想必諸
位都能在天策樓的《星隕圖鑒》里看到宿將的樣子，最強的應該是‘絕對領域’。炎煌部落的星靈會變成‘炎煌’，近百年來這種星隕獸已經絕跡，這與其部落的星靈數量最少有關。至于剩下的無間部落……”
他說著看向了菩殊寺一行，“想必道真禪師要比我更了解。”
道真禪師雙手合十：“無量壽尊。無間部落的《星神變》亦作無間，但是詭異復雜之處，非短短兩個字能說明白。就老衲所觀察到的，無間老魔乃是生于虛空裂隙的魔怪，尋常人只能看到一團影子，如用神識照見，則有尸山血海，應是星靈中的異類。”
“那他是怎么戰斗的呢？”顧采薇好奇道。
道真禪師道：“他最擅長把人拖入虛空裂隙。”
“被拖入虛空裂隙會怎么樣？”顧采薇忍不住道。
道真禪師道：“都會成為他身體的一部分。”
顧采薇臉色一白，已暗暗后悔詢問了。
百里晴空皺了皺眉，道：“他不是有個兒子？那個冥太子又怎么樣？”
道真禪師道：“無常公子的本體永遠在虛空裂隙游走，卻能具現在任何地方，然后能融入任何個體，如不小心被他連接了身體，他隨時可以毀掉你身上一樣東西，譬如心臟或者別的要害部位。他們的能力千奇百怪，并不統一，所以遇上無間部落的星靈，諸位務必要小心謹慎。”
眾人聽罷，都從心底覺出一股子寒意。
“多謝禪師解惑。”班固微微行禮，待道真禪師還禮坐回去，他才繼續道：“方才只是讓你們了解一下我們的敵人。現在，我們來推測一下敵人進攻的目標。”
林語堂道：“什么目標？”
班固歪頭看他，沒好氣道：“又是你小子。這個問題用腦子想想就懂了，還用問？除非你沒腦子。”
林語堂氣得滿臉通紅：“誰不知道星靈被奴役一萬多年，現在是回來找我們報仇的。”
班固冷幽幽道：“這一萬多年，人道紀才占了多久？海族也曾經是劊子手，怎么星靈跟他們就沒有仇恨？”
林語堂道：“那是為了攻下不落城所做出的妥協。”
“妥協個屁。”班固不客氣地罵道，“那星靈王只勾了勾手指，就把金烏神巢給拿走了，還廢掉了昆吾先生，擁有這等實力，犯得著向海族妥協？”
林語堂頓時語塞，班固卻不放過他，板著臉道：“不要太把自己太當回事。在星靈的仇恨榜里，咱們人族還未必排得上前五呢。”
林語堂恨恨道：“是嗎，那么我倒要請教班大師，星靈為何要舉族來攻？”
“到底有幾個部落參與這次的進攻，還未可知。”班固看了一眼鳳九，得到首肯后，他才直言道，“星靈的目標，如果推測沒有錯的話，應是‘九霄雷音’。”
“為何是‘九霄雷音’？”蕭玉妍目光閃爍著道。
班固道：“假如靈魂石等珍寶，都是由星靈凝聚而成，那么我們能不能推測，祭煉仙器的核心材料星河神砂，很可能是星靈王散溢的力量所化。”
此言一出，眾皆震驚。般若浮屠忍不住看了看緋月清塵，她雖然看不見，卻也知道緋月清塵臉上的煞氣。因為他們原本以為，馬關山以緋月清塵交出仙器為退兵條件，是心里還對他們懷有愧疚。如果仙器真是星靈王散溢的力量，那么仙器才是星靈最重要的目標。
“天魔宮淪陷后，白帝城安然無恙，為什么？”班固繼續說道，“他們獨獨搶走了‘抱月蒼梧’，這又是為什么？每有仙器遺失，星靈意志就更強一分，這些線索相互聯系，應該已經足夠說明了。”
林語堂結結巴巴道：“如果，如果星靈王，回，回收了全部的力量會怎么樣？”
“問得好。”班固看他總算問了一個重點，忍不住抱以“傻孩子還不算無藥可救”的眼神，然后肅然道：“這就是深夜請來諸位，所要議論的核心了，請鳳掌教來說明吧。”
鳳九順勢接過話頭，道：“按理說星界破碎，我們修行者應該已經失去了修為，星隕獸也該恢復成星靈的模樣。”
道真禪師道：“無量壽尊！這確實是一大疑點，難道鳳掌教發現了什么？”
鳳九點頭道：“假設星界沒有破碎，而是被星靈王的意志掩蓋了呢？星靈王在三界，如今應該已經沒有敵手了，她為什么還要如此著急地回收力量呢？我所能想到的只有一點，她還要拯救星靈一族，而拯救星靈一族，就是要毀滅星界，毀掉修行者的根基。”
孫玉珍目光微閃，道：“不能修行，好過滅族，既然如此，我們為何不派人去跟星靈談判，用‘九霄雷音’換取星靈的符箓之法，只要假以時日，咱們也能踏入符箓之道，何必單求一個寰宇神仙？”
此話一出，就得到許多贊同。
鳳九淡淡地看著他，道：“星界是所有真名的歸宿，你能保證星界破碎之后，真名還能存在？即便真名能存在，它對我們會不會有別的影響？星靈為什么不對我們趕盡殺絕？是不是因為只要毀掉星界，所有修行者都會直接死掉，所以懶得白費力氣？”
他一個又一個的反問，把孫玉珍問得啞口無言。
不等眾人消化，外面突然響起“鈴鈴”的劍吟聲，不是一聲兩聲，是萬千劍吟齊齊匯聚，形成一種誰都能聽到的聲響。只要是劍庭弟子都知道，這是劍庭最高規格的示警之聲，意味著入侵者擁有毀滅劍庭的能力。
鳳九臉色一變：“來了！”他已率先沖出去，眾人紛紛來到廣場，抬頭只看到銀亮的劍河在頭頂上劃過。那些劍吟，似泣血般的悲鳴，又似充滿戰意，昂揚著，如同它們的主人生前，那種敢于向任何存在拔劍的氣魄，就在這聲聲的呼喚里，再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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