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件東西可以說來得很簡單,也可以說來得很契合。至少對李闊夫而言,是這樣的。多年前他們被從神州傳送到閻浮的時候,李闊夫正巧就掉落在天工坊遺址附近,出于修行的需要與對熱力的敏感而找到了天工坊用來鍛造寶具的火煉室。天工坊經歷過修行者的打擊,又經“尋寶者”的大肆搜查而化作了殘垣斷壁,地底火煉室也早已變成廢墟,而火煉室的巖漿是用陣法從地心引上來的,比尋常的地火更加炙熱,是被“尋寶者”認為絕不可能儲藏寶物的地方。
誰能想到這世上偏有李闊夫這樣把巖漿當成溫泉的怪人存在呢?她察覺到了這處地火更加活躍,火力更加充足,她在巖漿中像條魚一樣一路下潛,她可能并沒有出于尋寶的心思,而只是修行的一種方式,或是一種釋放壓力的方式,當她潛到了最底部,就看到了這個東西。出于本能,她把它留了下來。
“那你如何斷定它就是余神機留下來的天工寶鑒?”連海青衫用冷靜的口吻問出了眾人心里的疑惑。
李闊夫淡淡地說:“我本來并不覺得這東西有什么用,只因為它總是散發著熱氣,讓我感覺很舒服,所以一直貼身佩戴。直到有一天……”
“有一天?”眾人發現她說到這里停下來了。
李闊夫似乎有些難為情起來,但沒有持續很久,她從燕離手上拿回方形的物體,在手掌上擺弄了一下,似乎終于確定了面的朝向,然后才指著方形物體向上的一面說道:“我記得那是一個滿月的夜,那天我洗過澡后,把它忘在了臨窗的桌子上,當時就是這樣放的。”
眾人左看右看,都看不出這向上的一面跟其他幾個面有何不同之處。但沒有人出聲打岔,李闊夫繼續說道:“那一天夜里的月光非常明亮,整個院子都纖毫畢現,我才剛坐下要調息,就看到了它像花一樣綻開了。在月光下,我看到了它的本來面目——玉簡。”
“玉簡?”
“不錯。”李闊夫有些興奮起來了,“它大概有天機策兩個版面那么寬,材質是一種很獨特的軟玉,用半透明的蠶絲串住,每根玉條上都刻畫著獨立的圖案,上下有配文,因為實在纂得太小,我看不清楚,也就懶得研究,不過玉簡兩邊的軸版上都寫著‘天工寶鑒’的字樣。”
顧清幽的眉頭疑惑地皺起來:“傳說余神機不但把神火炮的煉制方法與布陣圖紙記載在‘寶鑒’上,而且還有天工坊許多煉器的不傳之秘,僅憑一冊玉簡如何容納得下?”
“既然只是傳說,未必就真實可靠。”魏然更關心的是下文,“后來呢?”
李闊夫翻了個白眼道:“后來,老娘還以為是機緣到了,急匆匆要去找匠師,想先把上面的內容拓印下來,不想一拿出房間,它就恢復了原狀,從那以后,我無論怎么讓它吸收月光,它都沒有任何反應了。”
眾人頓時一陣無言。
燕子塢并沒有特別高明的匠師,所以李闊夫再也沒能破解寶鑒,一直到了近日,官敬能來找李香君商談,她就在旁邊,聽到神火炮的消息,已漸漸對修行界隱秘有所了解的她才突然意識到方形物體蘊藏的寶貴價值。
燕離拿過方形物體觀察,無論怎么看,都只不過是個鐵疙瘩,半點也沒有玉質的痕跡。但他知道匠師的神奇手段,而且相信李闊夫絕不會在這種事上撒謊。
“諸位可有破解的辦法?”他把疑似天工寶鑒的方形物體遞給眾人傳閱。轉了一圈,又回到他手上,看著眾人一副門外漢的神情直嘆氣搖頭,他略作沉吟,道,“海源老爹已仙魂西逝,當今天工坊一脈,唯余柳星峰一個,但他遠在魔界鞭長莫及,只能求助于劍庭,諸位以為如何?”
“此物既是李軍團長所發現,自然歸燕子塢所有,燕真君想怎么處置,無須過問我等。”尉遲真金說著頓了頓,神色凝重起來,“只是切莫走漏消息,萬一被星靈知曉,恐怕反攻計劃頃刻間土崩瓦解。”
眾人皆以為然。
燕離于是秘密請來鳳九,鳳九得聞此事,明白事關重大,請了眾人到一秘境,然后才請來班固。班固的能力有目共睹,就算海源老爹在世,也只不過與之旗鼓相當。眾人還是抱著相當的期望。
班固確實沒有讓人失望,只用了一個時辰就破解了方形物體,使之恢復原貌。拓出上面的文字圖案,經過慎重辨別,確為神火炮大陣圖紙。李闊夫見他既用不到巖漿之熱,亦不用月光之寒,顛覆了她全部猜想,忍不住道:“大師,你是怎么破解的,這玩意到底怎么回事?”
“老夫曾經有幸在天工坊聽過神師講課,”班固微微一笑,“他說萬事萬物皆有其靈,匠師所要做的就是把萬物之靈攝取出來,使它們發揮作用,或者把各種‘靈’結合起來,相互發生作用。這寶鑒就是用一種名叫陰陽的核礦物所造。”
連海青衫道:“陰陽核?此物只出現在深海與地殼接壤的巖礦里,不但開采極為不易,修行者也很難把握其特性,從而用在煉器上,所以既稀有罕見,又沒有太大的價值。”
班固笑道:“連海山莊的掌舵人果然見識非凡,確是此物。陰陽核顧名思義,一面為火,一面為冰,神師設計巧妙,使火與冰在相互觸碰時即發生反應,就好像機括,使它遇火即合,遇冰即開。”
李闊夫似懂非懂道:“遇冰即開?那天恰好是八月天的滿月,確有其寒,可我此后無論如何嘗試,都不見它開,又是為何?”
班固笑著搖頭:“你想想第一次讓它離手多久?”
“半個時辰吧。”李闊夫道。
班固道:“此后你幾番嘗試,可曾久離?”
李闊夫道:“我既已知它非凡物,怎肯稍離片刻?”
班固道:“正是如此,你所修法門與你自身特性,與巖漿又有何異?這世上哪有月光之寒能蓋得過你?”
此話一出,眾人皆恍然大悟。李闊夫懊惱道:“原來是這樣啊!”只要寶鑒還在她身上,就永遠不可能露出另一面。
“難怪叫天工坊,這正合巧奪天工之意!”鳳九冷峻的面容露出幾分驚嘆。
連海青衫點頭附和:“愈是非凡玄妙的,愈是讓人難以置信的簡單。”
“大道至簡。”燕離深以為然。
須臾商定,鳳九擇一秘境,由班固主持架設神火炮,布置法陣,只待明日邀各派參觀,增加反攻星靈的說服力。
深夜,天心湖泛著粼粼微光,別苑群的火光映在水中,一陣風拂來,波光頓時漣漣閃動,青綠湖水映著明火,如一面狀出萬物靈趣的鏡子。
湖畔涼亭,燕離靜坐沉思,李香君從小徑另一頭走過來,提著一個食盒,到燕離旁邊,把食盒里的點心取出,又給燕離倒了一杯酒,“公子多少吃一點喝一點吧。”
亭下銀鈴“叮當”晃響,由亭蓋上垂下來的枝葉,發出“沙沙”的聲音,搖擺著像簾幕又像流蘇。
燕離腦海里還回響著那句話:我夢見你要殺我。他的神思,也正被這話所牽引,在漣漣水光中穿梭時空,許久一動不動。李香君站在他身旁,任由黑夜的影子將她吞噬,而始終靜默不語。
“人往往在還沒有想明白一件事的時候,就被迫前進。”他的話音在暗夜里明滅不定,似乎在對伊人說,又似乎喃喃自語,“她似乎早就預見這一切,早就洞見我必將成為星靈生存下去的障礙,為什么還要救我?”
本來一件虛無縹緲的事,隨著神火炮的出現完全改變了。
“也許她那時還沒有恢復記憶。”李香君神色幽幽,眼神幽幽,心思也幽幽然,使得檀口啟出的言語微弱不可捉摸。女人的心思只有女人最明白。
“也許就算她恢復了記憶,她還是會那樣做。”她幽幽地說。在她的心底,忽然有一句話生出強烈的悸動,強烈到已吐到嘴邊,已將要吐出口,但最終沒有發出聲音。這是她的骨子里最柔軟的一面,她總是為心上人設想的多一點,因為知道問出口來,必然使之痛苦。
但有時心聲并不隱秘,即使不宣之于口,也有可能被人感知,燕離就仿佛已聽見了般,突然道:“你是不是想問,如果一切能夠重來,我會怎么選擇?”
李香君愕然,隨即發覺手被握住,她低下頭,正迎上燕離的目光,他的眼睛還是那樣又深又黑又亮,幾分戲謔,幾分玩世不恭,幾分憂郁,也許從第一眼開始,自己就已經淪陷在這雙眼睛里了。
“你就算這樣問我,我也不知道怎么回答你。”燕離笑了笑,拉著李香君坐下,也給她倒了杯酒,“也許只有到了那個時候,我的心里才有答案。但這種假設,太讓人著迷了,不能去深想,容易走火入魔。”
“陪我喝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