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方菲嫁人的時候,家里就擺了流水席。這古代擺酒可不像現代,到飯店里交了錢,自有地方吃飯,吃過飯后大家就散伙了,主家最多是花點錢,然后招呼招呼客人,再累也累不到哪里去。
可古代則不然。擺個酒,你得到處去借碗筷借桌椅,再請人來幫忙。家里得殺豬殺羊殺雞,請手藝好的幾個嬸子來整治菜肴,再請人上菜招呼客人,客人走過后還得收拾,洗碗洗桌子。作為主家,總不能你家擺酒你啥事都不做,只叫人做吧?這么一做,陳氏和杜方苓兩姐妹就跟那陀螺一般,忙里忙外得忙上四五天,等把東西都收拾好還給人家,整個人都能累得幾天起不來床。
她可不想花了錢還讓家里人受罪,圖什么呢?
要是杜錦寧說別的理由還好,杜寅生和杜辰生還能有一大堆的理由勸她。可她搬出書院里的先生,兩人便啞了火。
杜云昌走進來正好聽到杜錦寧這話,便笑道:“寧哥兒這話說的在理。這拿個縣案首要擺酒,那府試拿個府案首要不要擺?院試再拿個院案首呢?這一年擺三次酒,再厚的家底也經不住折騰。寧哥兒花錢的地方多的是,去參加府試和院試要花一大筆錢呢,哪里能這樣浪費?”
這鄉下擺酒可不比城里,鄉下人吃酒那都是一家老小齊上陣的,而送的東西不過是三瓜兩棗,送十幾個雞蛋,或是兩尺粗布,那就已是十分體面的賀禮了。有那臉皮厚的,送個十文錢紅封,能帶著一家老小來吃你三天流水席,大喜的日子,你又不好意思跟人翻臉,還得笑臉相迎。總而言之,鄉下擺酒就是花錢討個喜慶。
聽得這話,杜寅生和杜辰生都老臉一紅。
兩人作為杜錦寧的伯祖父、祖父,這擺酒的錢本應該是他們出的,畢竟杜錦寧這是為杜家光耀了門楣么?那是給他們臉上添光彩。但杜寅生原先供杜云昌讀書,一直都是省吃儉用,并沒有什么積蓄;杜辰生現在也是靠大兒子養活,更有牛氏這個一毛不拔的鐵公雞當家,一文錢都不舍得往外掏。兩人都拿不出錢來給杜錦寧擺酒,卻還瞎嚷嚷擺酒,讓杜錦寧為難,給他添亂,兩人都覺得無地自容。
杜錦寧向杜云昌苦笑道:“四叔,您可真敢想。什么府案首、院案首,那是那么容易拿的嗎?這話傳出去,別人非得笑話你侄兒我不可。”
杜云昌拍拍杜錦寧的肩:“好好考,四叔對你有信心。到時候就拿個小三元回來。”
他也看出了老父和杜辰生的尷尬,想盡量地說話來緩和氣氛,所以跟杜錦寧說完那話,他又轉頭對陳氏道:“三嫂,四月份就是府試。這兩個月你可得讓寧哥兒安心讀書,家里的事盡量別讓他操心。要是有什么需要幫忙的,你盡管開口。”
“對對對。”杜寅生此時也從尷尬中緩過來了,聞言連連附和道,“你伯母、你四弟妹在家里閑著都沒什么事,云昌回村里的私塾做先生了,我現在也歇在家里,你這里有什么事,千萬不要客氣,盡管張口。寧哥兒要是拿了府案首、院案首,可是我們老杜家整體的榮耀,不光是你們小三房的事,你可不要客氣。”
張氏剛才在廚房燒了些姜糖茶,正用個茶盤端了來給大家喝,一進門就聽到杜寅生這話。
她連忙接口道:“可不是,寧哥兒能進學,是我們整個杜家的榮耀,有什么事,三弟妹你盡管說。我們能做到的,義不容辭。”
看著一張張奉承的笑臉,聽著一句句親熱的話,陳氏一時之間百感交集。
這情形,似曾相識。杜云誠考上秀才時,這些人臉上也是這樣的笑容,同樣說著這樣親熱的話。
只是后來,杜云誠一死,這些人就變了,臉色變得冷漠、嫌惡、猙獰……同樣的一張嘴,說出來的話一聲比一聲難聽。
要是有一天,寧哥兒變成了寧姐兒,期盼中的秀才、舉人、進士沒有了,這些人的又會是怎樣一副嘴臉呢?會不會嚷嚷著要綁著她們母女兩人沉塘?
這么一想,陳氏的心就如同被人揪了一把似的,隱隱作痛。
“娘,你怎么了?”杜錦寧見陳氏臉色發白,連忙上前問道。
“我……我沒事。”陳氏擺擺手,臉色仍十分難看。
陳氏的心思,杜錦寧隱隱能猜到幾分。
“大家慢坐,我送我娘回房歇息。”杜錦寧上前扶起陳氏。
張氏忙放下手里的茶杯,走過來道:“我去吧,你在這里陪著長輩。”
“不勞煩大伯母。”杜錦寧避開張氏的手,“勞煩大伯母叫我三姐去請個郎中。”
“不用請郎中,我歇歇就好。”陳氏其實也沒到要回房歇息的地步,她只是厭煩了這些人,不愿意看這些人的嘴臉,借著這個時機回房而已。
分家之后,杜錦寧不放心家里人的身體,曾帶她們一起去看過郎中。她知道陳氏并沒有什么病,原先只是因為太過勞累、營養不良有些虧空。這兩年慢慢調養,都已補了回來。這會子她嚷嚷不舒坦,九成是心病。
她便也沒堅持,跟哄小孩兒似的對陳氏道:“好好好,不請。那你躺躺要是覺得還是不舒服,就跟我說。”
“嗯。”陳氏乖乖應了一聲,也沒跟屋里的幾個老人打招呼,扶著杜錦寧的手出了廳堂,往臥室里去。
廳堂里一片安靜。
大家都是人精,有誰不知道原先好好的滿臉笑容的陳氏,為什么突然就說不舒服呢?杜錦寧不要張氏,而是堅持自己親自扶母親回房,那態度就更明確了——這屋里所有人里,只有陳氏才是他最在乎的親人。
蒙氏蹙了蹙眉,轉頭看了杜寅生一眼。
杜寅生苦笑了一下,對蒙氏搖了搖頭。
先前十年,他也是眼睜睜看著杜辰生夫婦倆對小三房各種欺壓而沒有伸手相助的人。要不是發現了杜錦寧的資質,他也不會對杜錦寧那么好。他雖沒有杜云翼和張氏夫婦倆那般趨炎附勢,但也沒比他們好多少,他也是有目的的。
而這兩年來,杜錦寧逢年過節必托章鴻文給他們大房帶各種禮物,那些東西的價值加起來,比之他當初給杜錦寧的十倍二十倍都不止了,杜錦寧還給杜云昌介紹了一個極好的東家。他又有什么理由讓杜錦寧對他一直感恩戴德,把他跟陳氏、三個姐姐同等對待呢?
陳氏回了房,便推了推杜錦寧:“你快回去招呼他們吧,我沒事,就是想起你爹來了,心里難過。現在已沒事了。”
杜錦寧點點頭:“那你好生歇著,別多想,咱們的日子會越過越好的。即便我……”見陳氏急得伸手過來要捂她的嘴,她忙抓住她的手,笑道,“即便我考不上秀才,咱們也不會再過以前那樣的日子。養活你我,我還是做得到的。”
這句話是確確實實安慰到了陳氏。
杜錦寧的能耐,她再清楚不過了。她也相信,即便杜錦寧恢復了女兒身,她們的日子也不會太差的。有本事的人,走到哪里都能過得好。
“嗯,你放心,我知道。”她點點頭。
見陳氏眉宇之間的愁緒不見了,杜錦寧這才放下心來,開門出去。
到了院子,她還是喚了杜方蕙一聲,讓她去照顧陳氏,這才往廳堂里去。
杜寅生見杜錦寧進來,便站了起來,道:“寧哥兒,你娘不舒坦,書院那里想來你也得回去跟山長先生道個謝,我們在這里不光幫不上你的忙,反而添亂,我們就先回去了。等你考完府試,伯祖父再來看你。”
“怎的就走?吃過飯再走吧。”杜錦寧道。杜辰生夫婦和杜云翼一家如何她不在意,但杜寅生和蒙氏、杜云昌大老遠來了,她總得留他們吃頓飯。
“不了不了,家里還有事。飯哪時都有機會吃,不急于一時。”杜寅生卻是沒臉再留在這里,執意要走。
杜錦寧留不住,只得相送。
杜寅生一家要走,杜辰生和牛氏臉皮再厚也不好意思再留,也跟著告辭離開了。
只有張氏自詡跟杜錦寧是合作關系,又一心想跟杜錦寧交好,愣是裝著沒明白杜寅生和杜辰生的心思,只讓杜云翼送他父母離開,她自己則帶著兩個兒子一個女兒留在了小三房,幫著杜方苓做了飯,吃過了飯這才離開。
臨走之前,她塞了一個大紅封給杜錦寧,說是恭賀杜錦寧拿到縣案首,杜錦寧要是不拿就是不認她這個大伯母。杜錦寧推辭不過,只得收下了。
把張氏一家送走,杜方苓就好奇地湊了過來,問杜錦寧道:“看看,她封了多少錢。”
對于這位趨炎附勢的大伯母,杜方苓一向是看不慣的。但杜錦寧跟她說過,要用杜云翼和張氏牽制杜辰生和牛氏,她這才勉強對張氏有個笑臉。這會子張氏能主動打個紅封過來,她還是挺滿意的。
杜錦寧一笑,將那個紅封拆開,將里面的銀錠子倒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