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蘸了墨汁提起筆,齊慕遠就猶豫了起來。
這種事,怎么好白紙黑字地寫在信上問呢?杜錦寧如果真是女扮男裝,這絕對是個天大的秘密,除了她的母親、姐姐和自己,估計再沒人知道了吧?
自己寫信,觀棋就在身邊;這封信還要托人千里迢迢送去給杜錦寧,中間要經過無數人的手。要是中間出了差子,被人看到,那就會給杜錦寧帶來滅頂之災。
要知道,杜錦寧可是參加了科舉考試的,現在還是朝庭的從六品官員,州同知。如果她真是女子,這就是欺君大罪,皇上就算再欣賞她的才學,為了自己的臉面,為了以正朝綱,他都是要杜錦寧人頭落地的。
所以,這封信不能寫!
齊慕遠斷然放下了筆。
他在屋子里來回轉了幾圈,最后嫌觀棋站在那里礙眼,他朝觀棋揮了一下手,觀棋十分有眼色地退了出去,還貼心地替齊慕遠關上了門。
觀棋一走,齊慕遠就頹然地倒在了椅子上。
他心焦如焚,他抓心撓肺,他恨不得現在就長雙翅膀飛到杜錦寧那里,搖著她的肩膀問她是不是女子。可理智告訴他,他不能這么做。
盡管潤州不遠,騎馬也就大半天的功夫。可他是趙晤手下的官員,他手里有許多事要做。能抽空去潤州看望杜錦寧一趟,已經是趙晤開恩了,而且還是因為他公私兼顧,趙晤掂記著杜錦寧在潤州的情況,這才讓他去一趟的。
現在要想獲得趙晤的同意,往潤州再跑一趟,那是絕不可能的。如果齊慕遠不在乎仕途,兒女情長,那倒可以不顧趙晤的看法。可是……
想起杜錦寧女扮男裝,以后想要恢復女裝所面臨的困難局面,齊慕遠就不敢有絲毫的任性。
不管杜錦寧有什么打算,是打算恢復女裝,與他成親,還是一直這樣女扮男裝下去,他總得做好最壞的打算,以助杜錦寧度過難關。
想要幫杜錦寧度過難關,讓她避免因女扮男裝而帶來的滅頂之災,他一方面得有政治資本,一方面也必須要有自己的武裝力量。而這一切,他現在手頭就有,雖然很微弱,遠遠達不到能幫助杜錦寧逃脫的地步,但只要經營上幾年……
想到這里,齊慕遠就想起杜錦寧曾經向自己許諾過的話。
她當時說,讓他給她三年的時間,三年后,她會給他的感情一個回報。之后,她就去了潤州。
三年……
當時聽了這話,他根本就沒往深處想,只以為她需要時間去適應這種不容于世的戀情。而現在想來,她應該是給了他一個承諾。三年后,她會恢復女兒身,以女孩子的身份嫁給他。
想到這里,齊慕遠心跳加速,熱血沸騰,渾身上下都喧囂著甜蜜與興奮。
現在,他不用去問杜錦寧,就已經能確定杜錦寧的真實性別了。否則,如何解釋她當時說的這話?
三年,三年啊,三年后,他們就能夠正大光明的在一起,她將成為他的妻。他們會朝夕相處,他可以肆無忌憚的擁抱她親吻她,做夫妻之間可以做的一切事。
他終于可以不為自己的夢糾結了。杜錦寧是女子,是女子!他夢里的那個她,就是杜錦寧吧?
他沒有背叛她,無論是現實,還是夢里;無論是心理,還是生理。夢里的那個女子,一定是杜錦寧。他在夢里親吻了她,跟她做那種羞羞的事。他愛她,勝過一切……
想到這里,齊慕遠再一次有一種不顧一切的沖動,跑到潤州去將杜錦寧擁抱在懷里,親她吻她,向她訴說衷腸。
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氣,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他提起筆,在半干的硯臺上蘸了蘸墨,在紙上寫下了兩個字:三年。
三年!
既然杜錦寧給他許諾下三年的時間,那么他也得利用這三年的時間,竭盡全力地做一切他能做到的事,達到一切他能達到的高度。三年之后,有一場硬仗要打,他會不離不棄地陪在杜錦寧身邊,守護她,給她最大的幫助。無論結果如何,他都愿意與她一起承擔。
哪怕失去生命!
把那張寫了“三年”兩年字的紙珍而重之地放到了桌子前面,他倒了水,慢慢地將硯臺上的墨汁研開,提筆在另一張紙上,將他目前手頭上的力量一一羅列出來,分析比較,思索著三年后它們的用處,斟酌著如何發展壯大……
那一夜,齊慕遠很晚才睡。不過第二天他倒比任何時間都起得早。
練了一通拳,他便去找了剛剛起床的齊伯昆。
“你要找一個更厲害的武功師傅?”齊伯昆驚訝地問道。
他剛剛才從藺太姨娘那里知道昨晚發生的事。因為有心理準備,他對于這個結果倒并不奇怪。
如果齊慕遠一改常態地接納了那兩個丫鬟,并且與她們發生了關系,他才會驚訝萬分,猜想孫子是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呢。
可沒想到一覺醒來,齊慕遠沒對昨晚的事抗議,卻莫名其妙地提出了這么一個要求。
“小遠。”他接過藺太姨娘遞過來的帕子,擦了一把臉,“當初學練武的時候,祖父曾對你說過一番話,你可還記得?”
“記得。”齊慕遠毫不遲疑地道,“祖父說,您請師傅來教我練武,不是期望我成為一名武夫,而是有自己保護自己的能力。”
齊伯昆點點頭:“你記得就好。”
他將帕子遞給藺太姨娘,注視著心愛的孫子,繼續道:“當時,祖父只希望你能比一般人強些,在遇到困境的時候,能有自保能力,獲得護院們營救你的時間。而你的表現完全沒辜負祖父的期望。”
“你有天賦,還十分能吃苦,十年如一日地勤奮練習,便是你的武功師傅們都對你贊不絕口。前幾日劉高還跟我說,你已經是青出于藍而勝于藍了。你練十年,功夫比他們練了二、三十年的都還高,你的天賦,令他們望塵莫及。”
他擺擺手,止住想要說話的齊慕遠:“但是,祖父仍是那句話,祖父并不期望你成為一名武夫。武功再高,有什么用呢?你難道還想去給皇上做暗衛不成?咱們要利用的是腦子而非身體。即使到了戰場上,有時候一個智者的一句話,就勝過千軍萬馬。”
“祖父,我知道你的意思。我也不是扔下一切去學武。我僅僅是想利用每日早上的大半個時辰練武,讓我的武功更精進而已。”齊慕遠好不容易找到齊伯昆說話的間歇,說出自己的目的,“您剛才也說過我有天賦,我既然有這樣的天賦,每日早上又總需要花大半個時辰來練武,為什么不利用天賦和這點時間,讓自己的武功更精進呢?自保能力更強一些,對我又沒什么損失。”
齊伯昆勸那一大通話,倒不是反對孫子請一個武功師傅,而是擔心孫子本末倒置,把心思都花在武功上面而已。
此時聽了齊慕遠的話,他就放下心來,點頭道:“你如果是這樣想,那我倒是放心了。”
他抬手止住齊慕遠,閉上眼睛想了想,末了睜開眼道:“這天底下,武功比你更強的人已不多了,有的話,也是在大內皇宮里。給我幾天時間,我會說服皇上派一個人去你那邊訓練你的手下。到時候如何從他手上學到功夫,那就要看你自己了。”
齊慕遠大喜:“多謝祖父。”
看看時辰不早,祖孫兩人便坐到了桌旁,一起吃早餐。
齊伯昆接過齊慕遠遞過來的小湯包,蘸了點香醋,開口道:“杜錦寧開辦的《盛世民報》,這兩天鬧出了不小的動靜。有空你去看一看,再把那個叫莊越的掌柜叫來,問問他有什么想法,再指點指點他。”
“好。”齊慕遠點點頭。
齊伯昆好奇地看著孫子:“你怎么就不問問這動靜是好還是不好?”
齊慕遠笑道:“我去潤州,杜錦寧也跟我談起過這個事。她當時也說了報紙會引起一定的動靜。她既這樣說了,那必是胸有成竹,知道這事會這樣發展,一切盡在掌握中。所以也沒什么好擔心的。不過她離得遠,鞭長莫及,我去過問一下,處理一下莊越不敢自專的事,也是好的。”
他垂眸,喝了一口粥,心情是前所未有的好。
他發現剛才提起杜錦寧,他滿心充斥的暖暖的、甜蜜的感覺,是以前從來沒有過的。
以前,他喜歡杜錦寧,并且排除萬難去爭取與守護這份感情,但這份感情給他的體驗,是沉重的、痛苦的,充滿自責、糾結與各種矛盾。為了這份感情,他辜負了對他寄予厚望的祖父,也阻斷了杜錦寧擁有正常家庭生活的機會,他心里沉甸甸的充滿了負罪感。而夢里出現的女子,生理上正常性取向的渴求,更加深了這種折磨。
可現在,他驟然發現杜錦寧是女子,他們有機會能成為正常夫妻,他不用為了生理上的矛盾而糾結,也不用為了辜負祖父而矛盾,更不用為了拖杜錦寧下水而痛苦,墜在他心里那沉甸甸的枷鎖,一下子不翼而飛了。現在想起杜錦寧,他心里只剩了溫暖與甜蜜,陽光明媚與春光燦爛,再不復以前的陰暗幽沉。
這讓他一向冷肅的臉變得春風和煦起來。
“怎么,去了一趟潤州,心情變得很好?”齊伯昆表情復雜地問道。
“啊?”齊慕遠這才發現自己喜形于色了。他趕緊抹了一把臉,力求讓自己恢復平常的樣子,然后肆口否認道:“沒有,只是想起有個厲害的武功師傅,心里挺高興。”
他倒想把杜錦寧是女子的事告訴祖父,也免得祖父為他擔心糾結呢。但茲事重大,關乎杜錦寧的生死,他真不敢冒冒然把這事說出來。盡管,他對祖父絕對信任。但多一個人知道,就多一個泄密的機會。他不敢拿杜錦寧的性命來開玩笑。
齊伯昆也沒有戳穿孫子的謊言,只是告誡道:“皇上知道你跟杜錦寧是怎么一回事。你可別在他面前露出這種表情,免得引起皇上的反感。”
“是,我知道了。”齊慕遠乖巧地應道。
他現在的思緒,總忍不住要往杜錦寧那邊跑。
齊伯昆的話,又讓他想起魯國長公主趙明月的事情來了。
如果杜錦寧真是女子,那么趙明月一心想讓她成為駙馬,這就可笑了……
“我吃完了。”齊伯昆放下碗筷,準備上朝。
齊慕遠趕緊從思緒中清醒過來,站起來打算送齊伯昆。
齊伯昆擺擺手:“你繼續吃吧,別管我。不過,出門之前一定要把心思收住,別讓人看出來。”這春心蕩漾的樣子,實在是辣眼睛,總之讓齊伯昆心里特別不爽。
要是對一個女子春心蕩漾,他老人家自然老懷大暢。可對著一個男子春心蕩漾……呃,請恕他老人家接受不能。
嚴重影響他老人家的胃口。
齊慕遠臉一紅,應道:“是。”
齊伯昆要上早朝,也懶得理會這小子,轉身回屋去換衣服了。
齊慕遠面對桌上的早餐,神思不屬之下卻有些沒胃口。
而且祖父剛才的話也讓他有些不好意思。
他指著桌上的東西,吩咐觀棋道:“把這些收拾起來,拿回院里我再吃。”
他身為從六品官員,是沒資格上朝的。而此時離點卯的時間還早,他回到自己的院子里,還可以一邊發呆發傻發花癡,一邊從容吃早餐。
他也知道自己的狀態不對,回到自己院子后,他吃早餐之余,盡量調整自己的心態。等從家里出來去大理寺時,他已恢復平時那冷肅、面無表情的樣子了。
他打算趁皇上的人到來之前,把手下的力量做一些相應的調整。
這支力量,不光是趙晤手里的力量,同樣也是他的力量。一旦因為杜錦寧女扮男裝的事,他要跟趙晤站在對立面,能掌控這支力量為他與杜錦寧服務,他們的勝算就會大上幾分。
多想想杜錦寧恢復女裝時的困難,他心里的弦就緊上幾分,好歹沖淡了杜錦寧是女子給他帶來的巨大沖擊,以及時不時就想笑起來的無盡的喜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