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福海瘦了不少,站在靜室門口,見管事引著中年人進來,下意識想迎上去,腳還沒抬起來,又硬生生收住,再急切也不能失了體統。
離馮福海十來步,中年人緊走幾步,拱手見禮,“小人給將軍請安。”
“你是……來喜?”馮福海這一聲來喜,叫的驚喜非常,不是因為他認出了中年人,而是,眼前的來喜,是在江家老太爺身邊侍候的心腹長隨。
這事在老太爺手里,而不是江延世,馮福海一顆心落回去,喜悅涌上來。
“將軍真是過目不忘。”來喜的恭敬客氣里,帶著隱隱約約的不自在。
“進屋說話。”馮福海沒覺察到來喜那份幾乎覺察不到的不自在,熱情的往靜室里讓來喜,“老太爺身體可好?前兒讓人送了幾筐秋刀魚,老太爺最愛吃這個,今年秋刀魚可肥美得很呢。你去廚房看看,”馮福海一腳屋里,一腳屋外,吩咐管事:“要是有秋刀魚,讓老閃拿出功夫,好好做幾樣出來,給來喜嘗嘗,要是沒有,趕緊打發人去撈。”
管事答應一聲,一路小跑去廚房。
來喜跟在馮福海后面,連連拱手道:“將軍不必麻煩,小的傳了我們老太爺幾句話,立刻就得趕回來,老太爺下了死令的,傳了話立刻回去復命。”
“屋里說!急也不在這一會兒,進屋進屋。”馮福海心情愉快而興奮,讓著來喜,自己側身先進了屋。
來喜緊跟后面,進了屋,再次長揖,直起上身,垂著眼皮道:“老太爺說,利家的案子,以及莫壯代千戶陳慶訴剿殺平民案,他都知道了,這兩樁案子,將軍過于狠毒了,謝余城呈進的密折里,喪盡天良四個字,放在將軍身上,一點兒也不過份。”
來喜垂著頭,話說的清晰而快速,馮福海直直的瞪著來喜,臉上的血色已經褪的一干二凈。
“老太爺吩咐:請將軍好好寫一份認罪折子,整理家資全數上繳之后,請將軍自裁謝罪,以將軍一命,和馮家所有浮財,換得馮家其余諸人一條生路。老太爺說,請將軍眼光放遠,留得青山在,不怕沒柴燒。”
頓了頓,來喜飛快的掃了眼一張臉白的沒有血色的馮福海,“老太爺還交待,要快,晚了就來不及了。”
說完,來喜往后退了一步,再次長揖,“小的告辭。”
來喜出去的可比進去的快多了,一溜小跑出了馮府大門,上了馬,趕緊往京城疾馳而回。
來喜出屋,屋里屏風后,嫁進江家的馮福海大女兒馮大奶奶,和弟弟馮英急步出來。
馮福海長子馮英奉命,日夜兼程趕往明州,到明州的隔天,馮英姐夫江延錦就和馮大奶奶,連同馮英,啟程北上,日夜兼程到了杭州,江延錦直接北上往京城去,馮大奶奶和馮英則折往江陰府家中。
“阿爹!”馮英沖到馮福海面前,一臉驚恐。
“這真是老太爺的意思?”馮福海看著女兒。
馮大奶奶看著父親,緊緊抿著嘴,片刻才嗯了一聲,“當初江延世使詭計捅死二爺,老太爺說那人渣是不世之才,不光二爺死就死了,我和大爺,還有三妹妹,也被從京城趕到明州,那時候,三妹妹還不到一周歲,自己嫡親的孫子孫女兒,他都能狠下這樣的心,何況是咱們這樣的姻親!”
馮大奶奶語調中充滿了激憤。
“那怎么辦?阿爹……”馮英話沒說完,眼淚奪眶而出。
“要是能……”馮福海仿佛瞬間老到不能站立,往后跌坐在椅子上,仰望著女兒,嘴唇抖個不停,“保全……”
“阿爹,”馮大奶奶蹲在父親面前,仰頭看著他,“要照他說的,您就是畏罪自殺,還要把家財全數上繳,阿英差使領的早,那場剿匪的功勞薄上,阿英列在最前,他們要是揪著阿英不放,老太爺肯出面護下阿英嗎?他要是肯護下阿英,就不會讓阿爹自裁了。
咱們馮家,沒有了阿爹,沒有了阿英,家財全部交出,阿爹,馮家怎么辦?靠我?我遠在明州,在江家要是能說得上話,阿爹何至于……”
馮大奶奶哽咽的幾乎說不下去,“阿爹,到那時候,不是留得青山在,而是,馮家從此斷了根!”
“阿爹,咱們逃吧。”馮英曲膝跪在馮福海面前,聲音低低道,“路上,我和姐姐議過這事……逃吧。”
“要是逃了,你和錦哥兒,還有江家,甚至太子……”馮福海一瞬間想了很多,他們一家要是逃了,后頭牽連的,可不是一個兩個。
“阿爹要把馮家滿門人頭,墊在江家,墊在太子腳下,成全他們的榮華富貴,風光無限?”馮大奶奶仰著頭,一字一句。
“阿爹,咱們馮家沒從江家,從太子身上得到過什么恩惠,這會兒他們卻讓咱們拿馮家滿門獻祭給他們,憑什么?”馮英直視著父親,滿臉不忿。
“那你?”馮福海看著女兒,猶豫了,他不想死,他從來沒想過死。
“阿爹不用擔心我,我一個婦道人家……”馮大奶奶一聲冷笑,“就是不逃,阿爹沒了,馮家煙消云散,他們一樣會把我送進家廟,倒是咱們馮家遠在海外,他們還要忌憚幾分。”
馮福海深吸了口氣,“好!英哥兒,你去挑人,一要忠心耿耿,二要能打能殺。”
吩咐了兒子,馮福海看向女兒,不等他說話,馮大奶奶利落道:“我讓人聯絡外頭,外頭的事兒,這些年一直都在我們大爺手里,倒是便當了。”
“好,要快。你們去吧,來人,請黃參贊。”馮福海瞇著眼,目光漸漸狠厲,誰也別想踩著他們馮家人的人頭往上爬!
杭州城魚嘴碼頭旁邊那處除了闊大沒別的長處的宅子里,胡磐石一只手托著只茶壺,對著長案上鋪著的兩浙路地形圖,轉著圈兒看。
海慶連蹦帶跳的沖進來,頭伸進門檻,“老大,出大事兒了!”
胡磐石回頭瞄了眼海慶,“你瞧你這德行,哪家出大事了?進來說。”
“還不知道算哪家的大事。”得了允可,海慶急忙邁過門檻進屋,“霍爺那邊遞過來的信兒,用了十萬緊急的線兒,說是江陰軍那位馮將軍,遞了信給邵大棒子,讓邵大棒子接應他出海。”
胡磐石呆了一瞬,一口茶噴了海慶一頭一臉,“你說什么?”
海慶兩只手一起抹著滿頭滿臉的茶水唾沫,“是邵大棒子……”
“馮將軍?馮福海?”胡磐石將茶壺扔到長案上,猛一拍大腿,哈哈大笑起來,“他娘的,真他娘的,這他娘的!”
他這兩天絞盡腦汁,全白絞了。
海慶怔怔呵呵的看著拍著腿哈哈大笑的胡磐石,呵呵呵呵跟著笑了幾聲,就笑不下去了,湊上去,仔細看著胡磐石,“老大,你沒事吧?”
“有事,好事!”胡磐石滿足的一聲長嘆,“趕緊說說,霍爺那邊怎么說的?一個字兒別漏。”
王家豪富,通消息的鷂鷹什么的是不缺的,太后突然大行的信兒,唐繼明唐帥司和謝余城等人還一無所知,王富年就收到京城管事急遞過來的信兒了。
不過大家都還不知道,他不好先知道,九月初這一場接一場的文會,能推的都推了,可今天的文會,是他從到任杭州城那一年起,年年出面主辦,今年自然不能不辦。
臨江的高樓上,絲竹聲聲,觥籌交錯,喧囂熱鬧。
王富年從樓上下來,上了只樓船,讓人搬了把躺椅放在船頭,吹著江風,心事重重的賞著江景。
太后沒了,京城現在是個什么情形,他幾乎是一無所知,吏部讓他年底前到京城,原本他打算早點打發家眷進京,后來想多了,怕落在有心人眼里,成了急不可奈……唉,要是這會兒安氏在京城,他也不至于象現在這樣,一無所知……
太后沒了……
王富年越想心情越抑郁,揚聲讓人送了壺酒,剛斟了一杯舉到唇邊,船突然被什么猛撞了下,直撞的王富年連人帶杯子帶壺一起摔在甲板上。
船上一片驚叫怒吼,侍立在旁邊的小廝也都被撞的仆倒在甲板上,有幾個干脆摔進了江中。
王富年急忙爬起來,搖晃了幾步,走到被撞的船外側時,船上的護衛已經抽出刀,往對方船上,以及往水里跳下去。
“怎么回事?”王富年厲聲呵問,船被撞不是大事,他這些護衛竟然抽刀相向,這是大事。
“老爺別靠前。”一個護衛橫刀護在王富年面前,一邊警惕著四周,一邊飛快的解釋道:“眼看這船撞過來,咱們就喊了句這是同知老爺的船,誰知道他們竟然見了鬼一樣,都往水里跳,只怕不是良善。象是江洋大盜。”
護衛一邊警戒,一邊看著水中。前兒城中幾家富戶差點被搬空,正四處緝拿江洋大盜呢。
幾句話之間,跳下水的護衛就揪了個人扔到小船上,再捆成粽子,從小船吊上大船。
“說說,為什么要逃?”王富年冷臉問道。
“不關小的的事,小的就是個傳話的,是我們大當家的,跟馮將軍……小的不知道啊,小的真不知道,小的不認識馮將軍……小的就是個遞話的……”水淋淋抖如篩糠的這個小的,不打就招了。
王富年只覺得腦袋嗡的一聲,身子晃了晃,差點一頭摔倒。
大當家的和馮將軍!
馮福海!
他怎么能撞上這種事?
“把他捆起來,堵上嘴,堵嚴實!”王富年頭暈腳軟,反應卻極快,不能再問了……可他已經什么都說了!
王富年往后跌了兩步,站穩,下意識的看了眼四周,人太多了,瞞不過去。
大當家的,馮將軍,馮福海想干什么?逃?
王富年閉了閉眼睛,要是馮福海真逃走了,整個兩浙路的官員,都得被連累,這個送信遞話的撞到他船上,他放走,或是隱下,萬一查出來,這是掉頭的大罪。
瞞是瞞不過的。
王富年又看了眼四周,只覺得堵悶糟心無比,他這是倒霉到家了,還是有人算計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