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明韻從祠堂出來,見青葉垂手站在祠堂門口,腳步微頓,和正說的高興的三老太爺欠身道:“剛剛有所悟,我想趕緊回去理一理,晚些再去給三翁翁請安。”
“好好好!做學問,就該象你這樣。”三老太爺笑的眼睛都成一條縫了,都說九哥兒冷若冰霜什么什么,果然人言不可信,九哥兒多好的孩子呢!
謝明韻微微欠身,看著三老太爺走出幾步,和幾位堂伯堂叔堂兄弟們拱手別過,一邊大步往他自己家過去,一邊吩咐青葉:“說說。”
“是,那位小娘子姓蘇名囡……”
謝明韻腳下猛的一絆,往前踉蹌一步,卻擰著頭緊盯著青葉急急問道:“姓蘇?你問清楚了?是姓蘇?”
青葉眼睛都瞪大了,他該淡定,可他實在控制不住自己,至少這瞪大的眼睛控制不住。
九爺可從來沒這樣失態過,他在九爺身邊侍候了四五年了,從沒見過這樣的九爺。
剛剛在祠堂里就叫他進去吩咐,到剛才一刻不等急著聽稟報,再到現在,聽到個姓名,就失態成這樣……
這是出什么事了?
青葉驚疑歸驚疑,連眨了幾下眼,趕緊點頭答話,“問清楚了,是姓蘇,姓蘇名囡,蘇囡。”
謝明韻站住,深吸了口氣,慢慢吐出來,勉強壓下滿腔理不清的熱辣激動,再吸再吐了一口氣,才說出話來,“你接著說。”
“是。”青葉簡直有幾分驚懼了,緊跟在大步往前的謝明韻身后,語速都比平時快了不少。
“蘇姑娘今年十三,父親蘇姓諱長卿,是個秀才,母親是謝家姑娘,正字輩的,叫謝正紋,蘇姑娘剛滿周歲的時候,母親意外而亡,到底是什么意外,還沒打聽出來。”
青葉瞟了眼謝明韻,見謝明韻眉宇間,飛揚著明顯的喜氣,納悶之余,心情卻輕松下來,他家九爺這會兒簡直是前所未有的高興。
“蘇姑娘母親謝娘子意外去世時,蘇秀才幾近瘋癲。
說是蘇秀才寒門小戶,是個孤兒,自小在謝家族學附學長大,也是因為在謝家附學,才認識的謝娘子。
謝娘子父親早喪,母親喬婆子守著她,沒再改嫁,靠著喬婆子陪嫁的四十畝地,和族里的照應,日子過的算是寬裕。
謝娘子嫁給蘇秀才后,雖說不是倒插門,也跟倒插門差不多,一家三口就住在喬婆子家里,兩人成親后隔年,蘇秀才就考中了秀才,兩個月后,蘇姑娘出生,當時族里都極看好蘇秀才。
沒想到,一年后謝娘子意外而亡,蘇秀才。”
青葉頓了頓,再看了眼凝神聽的極為專注的謝明韻。
“都說他從此就瘋瘋癲癲了,到底怎么個瘋癲法,還沒細打聽清楚。”
謝明韻仿佛放下了一塊巨石般,長長吁了口氣,手里的折扇在胸口拍了幾下,愉快的抖開,歡快的搖著,“其余的,再去仔細打聽,還有蘇姑娘的……”
謝明韻的話頓住,好象在想怎么說,遲滯了好一會兒,才接著吩咐道:“關于蘇姑娘的事,不管大小,只要能打聽到的,都打聽打聽,不急,咱們要在這里住一陣子,一定要打聽的清楚仔細,還有,蘇姑娘是個……要小心打聽,不要驚動了人。”
“是。”青葉一邊怔神一邊趕緊答應。
要在這里住一陣子?不是說明天一早就啟程?
好象真出什么大事了……
謝明韻往回走的極快,一進院門,就命研墨,幾個小廝一溜小跑,在謝明韻之前,急急跑進書房研墨鋪紙,謝明韻進屋坐下,提筆寫信,幾乎一揮而就,吹了吹,折起封好,遞給青葉,“立刻遞送回京,紅葉去一趟,和三老太爺稟一聲,就說我要在老宅住一陣子,晚些過去給他請安。”
小廝紅葉垂手答應,退出來,急忙去傳話。
青葉安排人立刻啟程往京城送信,回到書房門口,看著在書房里來回踱著步,一幅心神不寧模樣的謝明韻,再一次從進祠堂時回想起,是那位蘇囡姑娘,還是別的什么地方,有什么不對?
“你進來。”謝明韻突然站住,叫青葉。
青葉急忙進屋,謝明韻看著他道:“蘇姑娘家住在哪里?打聽了沒有?”
“說是和族學隔了一條街……”
“族學?”青葉話沒說完,就被謝明韻打斷,“對了,她今年才十三,上學沒有?”
“上了,說是春天里剛剛考進內學堂。”青葉急忙答道。
謝家族學分內外學堂,外學堂是初進學的謝家子弟,以及來附學的不管哪家子弟,初學識字斷句的學堂。
等到十二三歲,可以開筆做文章之后,謝家子弟依程度高低,陸陸續續轉入內學堂,而外姓附學之人,則要再晚上一年兩年,通過內學堂的考試,才許進入內學堂。
謝家內學堂的外姓子弟考試,出了名的不容易,能考進內學堂的外姓子弟,幾乎都會在當年,或是隔年,參加童子試,幾乎都能考過。
因為這個,平江府不少人把謝家內學堂的外姓子弟考試,視作童子試的試金石,能考進謝家內學堂的,必定能考過童子試。
謝明韻聽說蘇囡考進了謝家內學堂,眼睛微瞇又舒開,折扇在手心里用力拍了幾下,臉上的笑意竟然掩飾不住。
她考謝家這內學堂,自然是易如反掌。
“讓人去打聽了嗎?”謝明韻出了一會兒神,突然問了句。
青葉一個愣神,差點反應不過來。
他家九爺吩咐的事,什么時候要吩咐第二遍,要這么追一句過?九爺什么時候能容得下領了差使還得追問一句的下人小廝了?
見青葉一臉傻愣的看著他,謝明韻竟然下意識的避開了青葉的目光,用力咳了一聲,想說句什么掩飾一下,張了張嘴,卻沒能說出來,轉了個身,抖開折扇,立刻又合上,又轉個身,大步往外走。
“屋里太悶,出去走走。”
青葉急忙跟上,出了書房,招手叫上諸小廝長隨,跟在謝明韻身后,出了院門。
謝明韻出了院門,站在院門臺階上,卻不動了,折扇在手里轉了幾圈,轉頭看著青葉道:“族學在哪里?”
平江府老宅他沒來過幾回,來過的那幾回,也從來沒逛過。
“這邊。”青葉急忙往前一步帶路,心里卻在掂量,九爺是要去族學,還是要去和族學隔了一條街的那條街?
“回去吧。”謝明韻剛走了沒幾步,突然一個掉頭,又回去了。
青葉原地轉了個圈,又轉了一圈,趕緊跟上,只覺得頭已經暈了,九爺這是怎么了?可千萬別出什么事兒啊,要真出了什么事兒,他粉身碎骨都不夠啊!
謝明韻沖回去的比沖出來時還要快,一頭沖到書房門口,在門外突然頓住,呆站了片刻,垂著頭下了臺階,在四方天井里,慢慢轉起了圈。
要真是她……一定是她……
她今年十三了,只比他晚了六年,難道……
謝明韻腳步頓住,心里一陣絞痛,只晚了六年……不對,不是這樣,他有些慌張了,時和空和地,三千大千世界,輪回轉世,這些,他和玄空大和尚論過不知道多少回。
此地,絲是絲,稻是稻,四書五經,三墳五典,都是那些東西,不過些許不同,這山川河流,也大體如彼,可這人,這一世又一世,卻全然不同,物是彼物,人非彼人。
玄空大和尚說得對,三千大千世界,必定有同有不同,這里物同人不同,也許那里人同物不同,或許又一處,人同物同時不同,或許,人物時都不相同……
這里的三年五載,誰知道彼處,又是何年何月,就是他,去時和來時,真是同一時么?只怕不是……
他不該想這個。
他該想的……是她么?一定是她!必定是她!
他帶著她的氣息,她說在哪兒聞過……是在從前啊,大千三千世界里的從前……
她答應過他,她說,下一世是他的下一世!
謝明韻心里一陣冷一陣熱,一陣松一陣緊,在小小的四方天井里,轉的腳步凌亂,心緒紛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