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雷蒙德在離開蘭斯的牢房后第一時間就拿回了自己的隨身物品,并打了個電話想去提醒呂特,但還是晚了一步……此時,接起電話的人,已不是呂特,而是警察局長鮑威爾。
鮑威爾告訴雷,就在十幾分鐘前,呂特被發現死在了自己家的衛生間里,死時他正在刷牙。
這會兒,警隊和FCPS的人已在勘察現場,事實上,此刻鮑威爾手上拿著的這個呂特的手機,都已經被裝在證物袋里了。
雷蒙德獲訊,立馬趕去了案發現場。
他到的時候,卡門剛好也到了;卡門對于呂特的死倒是沒怎么感到驚訝,因為在她眼里,當呂特提出“假直播”這個點子時,其一只腳就已經邁進棺材了。
通過詢問鮑威爾,兩人大致知曉了這場謀殺的手法:呂特所用的電動牙刷里,藏著一組機關刀片,一旦刀片被觸發,便會朝著四面八方彈射而出;其威力倒也不大,反正只要是在口腔里被觸發,剛好可以上碎大腦、下撕咽喉。
那么這牙刷里的刀片為什么早不啟動晚不啟動,偏偏今天啟動了呢?后來FCPS解析完了里面的芯片才明白:這組刀片的觸發機制在于時長。
簡單地說,這支牙刷剛開始使用時和正常的電動牙刷并無區別,但是當其累計的震動時間超過一小時的那一瞬,刀片就會彈出。
進一步追查下去,警方便發現這支牙刷是呂特的妻子在5月1日(即蘭斯被捕那天)的上午,于一家大型超市內購買的,因為前一天晚上呂特原來的那支牙刷剛好壞了。
他們接著就去查監控錄像,結果發現,就在5月1日的上午,蘭斯也出現在了那家超市,那會兒他還沒有去轟炸海牙法庭門口的雕像,穿著打扮也很普通,所以看起來就是一路人而已。
那天呂特的妻子購物完了以后,獨自捧著兩個滿滿當當的紙袋來到停車場,就在她為了如何掏鑰匙開車門而犯愁(裝得很滿的紙袋放下后容易倒下,然后里面的東西就會掉出來)時,一位“好心人”、也就是蘭斯主動上前幫她捧了一下其中的一個袋子,而呂特的妻子也沒多想,在感謝了這位陌生人的舉手之勞后,兩人就此別過。
她可不知道,蘭斯就趁著那幾秒鐘,把她剛買的牙刷給調包了。
于是,5月1日的晚上,呂特用這支牙刷刷了第一次牙,用時……兩分五十五秒;這之后的每一天,他都是早晚各刷一次牙,每次用時也都是三分鐘左右。
至5月11日晚上,算上導致他死亡的那一次,呂特共計刷了二十一次牙,而這第二十一次,剛好讓牙刷的累計震動時長超過了六十分鐘,繼而觸發了刀片。
而這又引發了另一個問題——為什么蘭斯在自己被捕前的幾個小時,就已經完成了對呂特的“延時殺人”?
難道他能未卜先知,預測未來這些天里發生的這些事?他不但能算到法庭方面會用“假直播”應付自己,還能算到“假直播這個主意必然是由呂特提出的”?更可怕的是……他居然連呂特家里的牙刷壞了都知道?還知道呂特的妻子會在什么時間和地點去購物?
那他在法庭上回頭的舉動又是為了什么?如果謀殺早就安排好了,他為什么還要用自己的“義眼”去確認目標并向同伴通報其特征?
這種種問題,旁人幾乎是不可能想通的,但卡門卻是一想就透、一清二楚;當她在調查過程中了解到上述的一些信息時,她馬上就意識到了……蘭斯在法庭上不是讓同伴“確定要殺的人”,而是讓同伴“確定不要殺錯了人”。
從這個角度出發,類似“刀片牙刷”這樣的玩意兒,蘭斯很可能不止給了呂特一個,而是給了很多人……他的同伙得知目標是呂特后,并沒有對呂特做什么,而是去把其他能殺人的機關物回收或者延緩了。
換言之,如今整個海牙的司法界,沒有一個人是安全的。
不過這番推理是后話了,眼下現場還沒勘察完,調查還沒展開,幾人都還沒有頭緒。
“到底是什么意思呢……”雷蒙德遠遠看著被裝入裹尸袋的呂特,不禁低頭沉吟道。
此時困擾他的問題有兩個:其一,L、I、K、O到底是什么;其二,不久前蘭斯給他的那串暗語到底指什么。
“有什么謎題能跟我們分享一下的嗎?”卡門聽到了雷的念叨,便順勢問道。
鮑威爾也站在一旁,用期待的眼神看著雷蒙德;這位當地的警察局長和呂特的關系不錯,所以急于破案的心情可以理解。
于是,雷蒙德就把困擾自己的兩個難題迅速復述了一遍。
鮑威爾是沒啥頭緒,但卡門當即冷哼一聲,接道:“L、I、K、O就是lopactkineticoperations……其具體形式嘛,他已經用呂特的死演示給我們看了。”
雷蒙德聞言,當即面露驚訝道:“你早就知道這個縮寫的意思?”
“我一直都知道,可惜你到現在才來問我。”卡門這言下之意就是——“如果你早點來問,沒準我們有機會救呂特一命。”
雷蒙德一時語塞,幾秒后,他又轉而問道:“那……22040927,格林又是?”
“22040927”一看就是一個日期,而“格林”作為姓氏也是比較常見的。
這串暗語的含義,和雷蒙德本人有直接關聯——指他曾經經手過的一個案子。
那是大約十五年前的事了,當時的雷蒙德還是一名初出茅廬的小律師。
雖然雷蒙德在校期間是非常優秀的尖子,但他畢竟出身平民家庭,沒什么背景和人脈可以依靠,所以,踏上工作崗位之后,一切還是要從零開始。
他和其他尚無資歷、也無錢無勢的年輕律師一樣,有兩條路可以選:
第一條,去那些知名的大牌律所里當見習律師,一邊做繁瑣的文書工作、一邊溜須拍馬,等著有人提攜他上位。
第二條,去法院掛個公辯律師的名額,同時自立門戶,找個車庫之類的便宜地方當辦公室,一邊處理法庭指派來的“燙手山芋”,一邊祈禱自己可以靠某個能引起話題的大案一飛沖天。
雷蒙德不是那種甘于屈居人下的人,他的野心和抱負遠不止是當一名成功的律師而已,他的自信和能力也都很強,因此,他自然是選了第二條路。
結果,在那條路上走了沒多久,他就接到了一個非常棘手的案子……
案情其實很簡單,一名姓格林的高中女生,因在學校里遭到霸凌和毒打,在自衛時,失手將一名霸凌她的女生的左耳打聾了。
那個霸凌女孩的家里比較有錢,通了很多路子來打這樁官司;而格林的家里很窮,只有一個單親媽媽,根本負擔不了律師費,所以當遍體鱗傷的格林被一個除了耳朵哪里都沒事的人送上被告席時,她也只能去依靠法庭指派給她的律師……也就是雷蒙德了。
2204年9月27日,是那樁案件一審判決的日子。
格林最后被判處了一年有期徒刑,緩刑一年執行。
這個結果,顯然是不公平的,不過,在法庭上,本就沒必要談論什么公平,而應該談論法律。
法律上來講,這已是雷蒙德所能取得的最好的結果了,這也是他首次用“妥協”去換來的“勝利”。
雷不是傻瓜,在第一次庭審過后,他就知道,這場官司是絕對贏不了的——因為整個法庭都在設法讓他輸。
雷并不畏懼控方聘請的所謂名律師,以他的業務能力,加上案件本身的事實以及諸多十分清晰的證據,他有把握不會在辯論上輸給任何人。
可是,在那次庭審中,法官不停打斷雷的正常陳述,并時不時提示和糾正對方律師的失誤;控方和控方證人反復無常的口供和明顯的謊言不斷被采納,而格林的實言不斷被否定和質疑;控方律師可以肆無忌憚地對格林施壓、誘供、誤導、甚至侮辱,而雷的問話卻屢屢被叫停……
這樣的官司,若雷堅持撐下去,格林甚至有可能被判三年以上十年以下的刑罰;那樣的話,她最美好的青春年華都將在監獄里度過。
眼見如此,雷便跟格林攤牌了,他明確地告訴格林,這場審判不會再有真相和公平,黑白已經顛倒,結果已經注定,現在他們能做的只有止損;然后,他就跟格林分析了其中的利弊,并希望后者通過認罪來減刑。
在說服了格林后,雷蒙德便去和控方律師以及法官進行斡旋,試圖達成一筆“三方交易”。
值得慶幸的是,那名控方律師也還算有點良心,撇開自己的立場,他也不想趕盡殺絕,所以他努力去勸說了自己的當事人,并忽悠他們說不接受交易也未必會贏……
就這樣,承認了自己“有罪”的格林得到了上述的判決,且沒有上訴。
她那時是高二,判決下來后她便休學了,之后也沒再去上過學了;一年后,她的緩刑期結束,因緩刑期間表現良好,她獲得減刑不用再入獄。
也正是在那年,她和母親離開了尼德蘭郡,遠走他鄉,再也沒回來。
控方那邊呢,事后并沒有進一步去報復格林,倒不是沒試過,主要是因為審判后的一年里格林幾乎沒走出過家門,日子久了,這事兒也就過去了。
法官和控方律師都收到了他們應得的報酬,而雷蒙德也在這件案子中得到了“成長”,他的處理結果還被司法界的同行們視為“出色”和“正確”的典范。
皆大歡喜?天理不存?
沒人會在乎。
我們大部分人都一樣,在作為旁觀者的時候,即使是憤怒,也是短暫的、理智尚存的、計較成本的……事情只要不是出在自己的身上,我們很快就會忘的。
雷蒙德就忘了,若不是蘭斯讓他想起,他可能永遠都不會再去回想這個案子。
但當他真的回想起來,以他此時此刻的心境,不禁又產生了種種當初沒有的情緒和念頭。
假如自己當年沒有妥協,力爭到底,又會是什么結果呢?
最好的狀況是,他不但能讓格林無罪釋放,還可以反告對方霸凌、順帶把不作為的校方一塊兒告了,用社會輿論壓垮那些惡人,最后讓格林母女帶著一筆巨額的賠償金離開。
而最壞的狀況……他沒有想下去,因為他也不知道十年的牢獄生活會把格林變成怎樣的人。
5月12日,傍晚六點。
在涉及反抗組織的事情上,FCPS和警方的調查效率還是比較高的;不到24小時,他們已查到了格林的下落,并順著這條線索,又一次成功找到了一名半年前從網戒中心失蹤的少女。
數小時后,一份書面報告就被傳真到了尼德蘭郡,并擺在了雷蒙德的桌上。報告的內容很詳細,但這種“詳細”……絕不是此刻的雷蒙德想要的。
根據FCPS的調查,十四年前,結束了緩刑期的格林跟著母親去了龍郡。
作為單親媽媽,格林的母親本就過得十分辛勞,在經歷了一場官司,和一整年生怕別人報復的提心吊膽的生活后,再加上搬家和舟車勞頓,這位母親終究是病倒了。
家里的那點積蓄很快就被花完,格林想出去工作賺錢,但她連高中都沒有讀完,且留有犯罪記錄,找底層工作都沒人要她。
幸運的,同時也是不幸的……她長得還算漂亮(這也是她遭到霸凌的主要原因);于是,現實就像很多狗血小說里的情節那樣,為了救母親,格林去當了一名地方官員的情人。
說是“情人”,其實也不確切,應該叫“借腹生子的工具”更為恰當;包養格林的那個官員是個靠著自己老婆家的關系上位的小白臉,婚后過了幾年,他老婆被檢查出不能生養,離婚是不可能的,但家業總得有人繼承,所以他們兩家人一合計,就想出了這個主意。
第二年,格林的母親去世了;考慮到這個宇宙、這個時代的醫療技術,毫無疑問,她生前并沒有得到妥善的照顧。
同年,格林生下了一對龍鳳胎,那名官員把男孩留下,丟給她一筆錢,讓她帶著女孩有多遠滾多遠,不要再出現在他面前。
格林卻把錢還了回去,懇求對方把女孩也留下,因為她知道靠她自己不可能撫養這孩子長大,她也不愿看到兩個孩子自幼便被迫分開;在她苦苦哀求之下,那名官員終于是答應了。
就這樣,十幾年過去。
格林的兒子在那個家里要風得風、要雨得雨,而她的女兒則是中學還沒畢業就被親爹和后媽送進了網戒中心;即使是在其失蹤后,他們都沒怎么過問。
5月12日這天,當警方順著蘭斯給的暗號找到格林時,發現那個失蹤的女孩兒就在格林的家里,看起來她們母女已經在一起生活了一段時間了。
盡管日子過得清貧,但對格林的女兒來說,至少比在原來的那個家庭、比在網戒中心……要好得多。
可悲的是,在被FCPS找到后,女孩兒必須被送回原來的家里去,因為格林并不擁有這個未成年人的監護權;而孩子的父親,也就是當年的那名官員,如今已到了一個更高的位置上,即使他本來也不想要這個女兒的監護權,但既然人都找到了,他還是得把女兒領回去,否則可能會揭出性丑聞、影響他的仕途。
當然了……以上這些,都是FCPS層面的情報,這些內容,對外、甚至對警方,都是不完全公開的;就算是雷蒙德這個“首席檢察官”,也得在卡門的點頭允許后才得以查看。
而卡門這樣做,也是揣著私心的。
卡門知道蘭斯是想用這些信息去刺激雷蒙德,以此來推進某種布局,也就是說……這是“游戲”的一部分。
對卡門來說,這個宇宙中第二重要的事是什么,是值得思考和商榷的,是難以定奪或隨時可能更改的。
但第一重要的事,卻是很明確的,那就是——和蘭斯之間的游戲輸贏。
你要玩,我就奉陪。
既要玩兒得起,更要玩兒得贏。
什么聯邦、什么反抗組織、什么戰爭、能力者、外星人、死亡、地球爆炸、銀河毀滅……在“和蘭斯的勝負”這件事的面前,優先級都要往后放。
你要是給卡門一個類似“輸給蘭斯就能保聯邦再坐百年江山”這樣的抉擇,那她絕對會毫不猶豫地讓聯邦趕緊去死,選擇自己贏。
卡門看似是一個傳統意義上的好人,是代表正義的執法者,但其實……在她內心深處,也并不全是人們看到的那樣。
總而言之,別說賣掉一個首席檢察官了,即使是整個聯邦的司法系統,在這場“游戲”中,卡門都可以當籌碼押上。
5月13日,上午十點。
雷蒙德又一次來到了蘭斯的監室。
“我知道L、I、K、O的意思了。”雷蒙德坐定后開口就是這句。
“哦。”蘭斯隨口應了一聲,這謎語本來就是他逗人用的,這會兒謎底揭曉,他對其已經沒有興趣了。
“格林的女兒也已經被警方送回家去了。”雷蒙德又道。
“呵……”蘭斯笑了,“‘家’?你覺得……哪一邊才是她真正的‘家’呢?”
“這是她的事,我又不是她肚里的蛔蟲,怎會知道她的想法?”雷蒙德回道。
“那我換個問題好了。”蘭斯聳肩道,“你覺得你當初的妥協,究竟是拯救了格林呢,還是毀掉了她呢?”
“從踏上法庭的那一刻她就注定要被毀掉了,和我的決定無關,我只是盡我所能地降低了傷害。”雷蒙德冷冷應道。
“喲,你這副凡事全都事不關己的德行頗有幾分我事后的風采啊。”蘭斯挖著鼻屎,開始用污言穢語說俏皮話了,“那好……這次我就找點讓你無法說出‘和我無關’的樂子讓你去耍耍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