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既然侯爺想知道,璞自然不敢隱瞞,不過全都是侄兒楚天所言,至于其中正誤對錯璞皆都不敢妄言,今春三月十二日,上巳節之后許多趙地民眾自發去雁門關附近踏青,同時為當初抗擊匈奴而亡的趙國將士掃墓,那雁門關有一座廟宇名曰靖邊寺,祭祀的就是當初趙國大將李牧……”
江珩沒有任何隱瞞的將江楚天帶回來的消息原原本本的講了一遍,內容大致和陳旭與陳平等人推測的相差不大。
靖邊寺因為祭祀的是李牧,對于秦國將士來說,李牧就是當初伐趙之時最大的敵人,秦國大軍被李牧阻擋在井陘年余,傷亡慘重糧草無繼,若不是因為嚴苛的軍紀律令和皇帝不遺余力的支持,只怕王翦都差點兒堅持不到勝利,如今秦國征服了趙國,自然在秦人看來這就是無與倫比的勝利,值得宣揚和驕傲,但趙地人在大秦的攻擊下國破家亡,這卻是奇恥大辱和深仇大恨,在那些愛國人士或者失去長輩和兄弟的趙國男兒看來,所有的秦國人都是敵人,戍邊的將士自然也不能例外。
趙地人在靖邊寺祭祀李牧,給陣亡的將士掃墓祭奠,對于秦軍來說特別不爽。
李牧雖然是大秦的敗將,但當王翦初擊敗李牧所用的手段卻不太光彩,如今王翦的孫子武城侯王離執掌北軍鎮守燕趙,手下的兵將對趙地人如此大張旗鼓虔誠無比的祭祀李牧自然深感不滿甚至引以為恥,因此在雁門關見到李牧祠廟香火竟然如此鼎盛,王離自感羞辱,惱怒之下命令一群將卒沖進靖邊寺推到了雕像搗毀了寺廟,由此引發了平民的劇烈反抗爆發了一場沖突,導致當地民眾數十人傷亡,但事情發生之后雁門關關守和駐守的將領不僅沒有絲毫懲罰毀壞寺廟的秦軍將士,而且還刻意袒護抓捕了上百反抗最激勵的民眾。
此事在當地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大量民眾涌到雁門關守和廣武縣衙要求懲處殺人者,但當地官員卻互相推諉拖延,這件事一直拖到六七月間,當地民眾和戍邊的軍卒發生的沖突越來越多,甚至還發生了幾起偷襲軍營和巡邏兵卒的事情,而且當地召集養馬的馬夫在馬廄下毒報復,導致數十匹戰馬被毒死,王離下令大肆搜捕可疑之人,以叛國罪斬殺十數人,軍民沖突越來越大,事情也越演越烈,幾個月下來已經造成數十人死亡數百人受傷,或許王離知道此事壓不住了,因此就讓廣武縣令寫了一份奏書上報咸陽,輕描淡寫的描述因為軍民沖突導致有人受傷,鬧事的兵卒已經被抓,請求刑部進行處置。
這些消息是江楚天帶回來的,陳旭聽完之后再前后印證,那么這件事的來龍去脈基本上就很清晰了。
過程大致相當,但結果卻遠遠超出了陳旭的預料,竟然先后有數十人死亡數百人受傷,而且情形已經激化到當地民眾襲擊士兵和毒殺戰馬的程度。
也就是說這件事在雁門郡絕對已經失控。
到了王離已經壓制不住的地步了,因此情形也遠比陳旭推測的更加嚴重。
如果北軍還是蒙恬執掌,絕對不會出現這種情形。
征服六國最后一戰,滅齊,蒙恬作為配合王賁的另一支主力部隊立下大功,勝利之后秦始皇先封其為內史,爵上卿,登基稱帝之后就委任蒙恬為西北大軍的統帥,帶領三十萬大軍鎮守西北燕趙邊關,同時役使六國百萬降卒修建連接燕趙秦之間的長城,修筑馳道和直道,操練兵馬準備收復河南之地。
而在六國初定國內形勢復雜無比的情況下,蒙恬鎮守西北邊郡數年都很安穩,最多也就是六國降卒鬧事,但一般都很快被鎮壓下去,邊郡的平民沒有聽聞造反鬧事,更沒有發生過與軍隊沖突的事情。
這種事如果是蒙恬,基本上就不會發生搗毀靖邊寺的事情發生,作為一員參加過征服六國而且立下無數功勛的老將,這種事直接就會被扼殺在搖籃里,不然歷史上蒙恬鎮守邊關十余年一直都安然無恙,而燕趙之地的百姓可都不是善茬兒,幾乎常年都在和襲擾邊境的匈奴東胡作斗爭,加上這個本來就野蠻無比的時代,殺起人來沒有人會手軟,鬧事的膽子自然也不會太小。
王離還是太年輕了,太過血氣方剛,加上家庭地位也讓他有些得意忘形而又肆無忌憚的地步。
陳旭坐在椅子上端著茶杯重新開始審視這件事。
如果事情已經發展到如此劇烈的地步,按照朝堂和皇帝的監控網絡來說不可能不知曉。
蒙毅負責監控天下文武百官,監御史遍布大秦郡縣,每年還有數次的御史巡查,即便是王離和雁門郡官員如何相互勾結,一定會有消息傳到蒙毅的耳中。
此事蒙毅一定比自己知道的更早,而且還一直假裝不知道,那么馮去疾也可能早已知曉,因為這些人都家族關系深厚,在朝堂的勢力盤根錯節,有人通風報信一點兒都不奇怪。
既然蒙毅和馮去疾知道,那么皇帝也必然知道,因為軍隊之中還有監軍和護軍都尉,甚至還有隱藏的玄武衛等密探,任何帝王都不可能絕對放心把這樣一支大軍放在一個將軍手中,必須的監測手段還是要有,即便是監軍和護軍都尉能夠被王離掌控,但玄武衛必然還是會把消息通傳回來。
也就是說眼下執掌大秦的最大四個BOSS,就只有自己被蒙在鼓里最后才知道,而且他們明明都知道卻都假裝不知道。
騙子尼瑪都是一群大騙子!
陳旭想的越多,感覺心里越苦,想到最后,眼淚花兒都快流下來了。
嗚嗚,太不要臉了,都欺負老子沒有根基。
“侯爺,璞有一句話不知當講不當講?”看著陳旭郁悶無比的神情,江璞忐忑無比的開口。
“江大人盡說無妨!”陳旭收拾亂七八糟的心情點頭。
“侯爺,雁門關之事牽扯到武城侯,如今上將軍剛剛去世,通武侯又剛從嶺南大勝歸來,此事雖然發生在春季,但時間足足過去大半年,朝堂之上有諸多消息靈通之人必然已經知曉,璞猜測陛下也已經知道,之所以現在才被人捅出來,是有人在試探侯爺!”江璞小心翼翼說。
“試探我?”陳旭愣了一下。
“不錯,侯爺當初建議皇帝裁撤西北三十萬大軍之時,聽聞朝堂就有許多人不滿,只是被陛下壓制下去了而已。雁門關之事雖然鬧的比較大,但畢竟只是趙地數郡之地,即便是有人如同項氏一般聚眾造反,對大秦來說也不會有傷筋動骨之虞,頂多就是有些混亂罷了,但這件事在這個節骨眼兒上被捅出來,必然有人刻意為之,就是想試探侯爺對此事的態度,畢竟知曉消息的馮相和蒙大夫都沒有任何動作,那么天下唯一對此事可能抱有不同看法的就只有侯爺您而已,您的心思可以說滿朝文武沒有任何人能夠洞悉,下官說一句大逆不道的話,那就是包括皇帝對您都有三分忌憚,如若侯爺打算徹查此事,陛下會左右為難,支持徹查此事,那么就會有一大群參與此事的將士和官員會被罷官甚至重處,武城侯必然會因此牽連進去,說不定會被罷官去爵,一旦到這種境地,您和王氏之間就會出現巨大的裂痕,您是朝堂左相,而通武侯是軍中柱石,如若您二位翻臉,整個大秦都會動蕩不安,如果不支持徹查,可能會造成您和陛下之間的隔閡……”
江璞的話說的很誠懇,這種話如果不是特別信任之人,他根本就不會說出口,畢竟其中牽扯的人太多了,三位上卿、皇帝、王氏父子,任何人都不是他一個江氏能夠抗衡的,能夠抵抗這股力量的,唯獨只有眼前這年輕人。
但這種事看熱鬧可以,參與其中就太不明智了,畢竟這旋渦太大,一旦卷進去就會尸骨無存。
而得到江璞的提點,陳旭心思也豁然開朗起來。
眼前一下浮現出一張無比巨大的盤根錯節的網絡,將包括皇帝在內的文武百官都牽扯其中。
雁門關之事,幾乎所有人都保持著一種事不關己的心思,而皇帝也可能覺得因為此事處置王離太過小題大做。
而且就像江璞所說,這封奏書出現的時機很微妙,正好是通武侯征服嶺南的最后節骨眼兒上,勝利的曙光已經近在眼前,而且陳旭還聯想到當時王翦病重,有家仆去皇宮請求將王賁調回來,不過皇帝沒有同意而已。
也就是說有人在暗中授意用這封奏書試探陳旭的態度,同時也是試探皇帝的態度,如果當時陳旭在朝堂之上把這封奏書呈報皇帝,那么這件事就會由暗變明,不管皇帝如何處置調查,都會讓人覺得陳旭是在刻意針對王氏,而王賁正在嶺南打仗,王離正在鎮守北方,加之當時王翦也生命岌岌可危,挑明這件事之后只有兩個可能,一是皇帝要求徹底調查,二是敷衍解決,按照當時的情況看來,皇帝最后敷衍解決的可能性占九成,畢竟只是死傷數百個趙地平民而已,和王氏這種大秦的中流砥柱來說完全無法相提并論,一旦敷衍解決,那么王離便徹底從這件事中擺脫出來,再也不會受到任何懲罰。
而陳旭在此事中得不到皇帝的支持,也必然會損失一些聲望,讓民間看到皇帝和清河侯之間的關系已經出現了細微的裂痕,皇帝對清河侯不再是言聽計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