蔣慕淵清楚,前世時,楊家老太太并不是此時病故的。
可今生與前世的變化變多了,尤其是楊家,分家之后再也難尋彼時之風光,一位老人的情緒、狀況為此有起伏變動,這太正常了。
況且,生死之數,誰又能說得準?
一夜間睡過去的老人,多得去了。
這個道理,蔣慕淵覺得徐硯夫婦亦是懂的,輕易不會往老太太死得蹊蹺上去想,而靈堂上傳出這樣的流言,必然是楊家里頭出了些動靜。
蔣慕淵吩咐道:“打聽清楚。”
其實也不需要聽風去費勁兒打聽,東街上已經有板有眼地傳開了。
消息的來源是今兒去楊家悼念的賓客,雖有添油加醋,但大抵還是準確的。
蔣慕淵坐在素香樓上,聽了會兒底下動靜,看熱鬧的人的想法,與他大抵是相同的。
幾乎沒有人認為楊家老太太的死存有內情。
“老太太年紀不輕了,染了風寒,身子骨沒有挨住,一夜之間沒了,這有什么奇怪的!”
“說穿了就是姑嫂不和。侍郎夫人沒了親娘,想去老太太屋里坐一坐,這是人之常情,偏偏做嫂子的要在這事兒上逞威風,攔著不讓去,那徐家人肯定不干了,一來二去,氣頭上說些戳心的話嘛。”
“要俺說,人都死了,這姑嫂兩個還鬧!整得烏煙瘴氣的。”
“做嫂嫂的不像話唄,就跟侍郎夫人說的那樣,有什么氣,姑嫂吵一架、哪怕打一架都行,沖人家姑娘甩那么重的耳刮子,這算什么事兒嘛!”
“那也是徐家那二姑娘,說話不好聽……”
“再不好聽,有楊家老太太罵徐侍郎夫婦的難聽?”
“說到那一段,楊家太太在靈前說的那番話,是不是真的呀?她勸了老太太了?她中間調和了?”
“這事兒不好說……”
孫恪坐在蔣慕淵對面,見他只豎著耳朵聽,臉上神色又分辨不出其心思,便把手中的花生仁往蔣慕淵腦門上丟:“你以為呢?”
蔣慕淵的注意力雖然在底下,但他素來警覺,身子本能地往邊上一歪,花生仁擦著鬢角飛過去,躲得恰到好處。
他抬眸看了孫恪一眼,道:“你信不信?”
“靈前哭得太厲害,也就是欺負死人不會說話,楊家老太太罵那番話之前,楊家的仆婦們就沒少嘀咕徐侍郎,聽說其中就有賀氏的手筆,她說勸老太太低頭,我是不信的,”孫恪嗤笑一聲,“她有腳有腿的,想去青柳胡同低頭,難道老太太還攔得住她?便是回來后被老太太罵個狗血淋頭,那也先賠禮了。”
這話說得一點不假。
賀氏的話能不能取信,只要簡單思考一番就會有答案,而看戲的,好些都是只看熱鬧而不細想的。
孫恪說完這一段,頓了頓,又道:“可要說老太太的死與她有關系……我看不見得,人命官司是這么好背的?她瘋了?她有那個膽子?”
蔣慕淵的眼皮子跳了一跳。
別人不知道,他是知道的,賀氏有那樣的心思。
從前若不是顧云錦收拾行囊麻溜地去了嶺北,興許她會死在賀氏手上。
可后來,賀氏并沒有對顧云錦下手,許是嶺北路遠不便,許是一個“避難”在莊子上的兒媳婦妨礙不了她,許是她有賊心沒有賊膽……
以前事推斷賀氏必定敢奪人性命,還是太過偏頗了些。
孫恪挑眉,道:“阿淵,反正你看楊家不順眼,不如帶個仵作去驗一驗?”
蔣慕淵瞥了孫恪一眼:“你這么盼著我被參上幾本?我若行事不端,挨了罰挨了罵,你也逃不脫的,誰讓你把我帶偏了。”
孫恪被直直堵了,想起上一次蔣慕淵前腳在御書房里胡說,圣上后腳就使人來永王府訓他的事兒,他一臉的不滿意。
蔣慕淵清楚孫恪就是嘴上說說,這么餿的主意,他若真聽從了,孫恪才會從椅子上摔下來。
人命官司,是講究證據的。
老人家病故,除非身上有明顯的痕跡,否則誰都不會請仵作查驗。
哪怕滿京城都猜測老太太死得蹊蹺了,楊家不到衙門報案,仵作就進不了楊家大門。
徐侍郎夫婦報案也可以,可若是一切正常,這算是誣告了,徐硯反過頭來要吃官司的。
世人講究死后體面,沒有一點兒狀況,誰肯讓親友的遺體被仵作查驗?怕是楊氏自個兒都不肯的。
帶著個仵作登門去,那不是悼念,而是去砸靈堂,跟這一家子不死不休的。
再者,傳言里說,賀氏已經松口讓楊氏去了楊家老太太的屋子,若是其中真有不妥當的地方,早就有消息傳出來了,而不是如現在這般,里頭安安靜靜的,外頭霧里看花。
如蔣慕淵所料,楊氏搬了繡墩,在老太太的床前坐了好一陣。
蔡嬤嬤和采初站在一旁,默默垂淚。
楊氏看著熟悉的拔步床,看著疊起來的幾床厚被子,一時間很是恍惚。
她上一次坐在這里,是今年的元月。
從上一個冬天到這個冬天,老太太的被罩是同一個花色,除了彼時病著的人已經不在了,這小一年里,似乎沒有任何變化。
蔡嬤嬤也在打量楊氏,那斷了的頭發扎眼極了,她覺得說什么都不合適,只能低聲嘆息。
楊氏隔了好久才回轉過神來,問兩人道:“老太太是被我氣病的?”
蔡嬤嬤臉上一紅,斟酌著用詞,道:“姑太太,奴婢若是跟您說‘老太太根本沒有擱在心上、病情與您無關’,您怕是會難過,覺得老太太狠心又絕情,您惴惴著,她就沒看在眼里,可若是說‘老太太是氣您’,奴婢又怕您悔恨,覺得是您氣死了老太太,往后的日子總覺得愧疚……
反正怎么說都不對,奴婢就說實話。
您斷發那天,老太太是氣得不行,但轉天她就想明白了,她認為您這個亂刀斬亂麻是跟她學的,倒是真不怪您。
后來這幾日,奴婢看老太太的精神狀況都還不錯,她還指點二爺往后要如何如何,她就是染了風寒了,不是您的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