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寧進京,終歸是要見人的。
八年謀劃,可以說,從踏京城那一刻開始,每一種可能,每一道關,都已經在兄弟們的考慮之中。
可是,吳啟有點想不明白的是:怎么吳老九第一個要見的人會是李裹兒?
此時,樓下已經沒什么好看的了,兄弟三人合上雅間的門,坐回桌案前。
吳啟忍不住看著吳寧道:“在我看來,你隱姓埋名八年,今朝出世,總要先知會太平公主一聲。”
“再不濟,把狄胖子約出來,當面羅對面鼓,把那老頭兒的立場問清楚也是好的,為什么非要先見這個跋扈丫頭?”
想想剛剛李裹兒不把掌柜的當人,對武崇訓呼來喝去的霸道樣子,吳啟就是一陣頭疼。
“這丫頭已經徹底變了,就像一顆炸雷,說不定什么時候就把咱們都賠進去!”
吳寧并沒有吳啟那么激動,淡然道:“正因為裹兒的不確定,所以才要先搞定她。”
吳啟凝眉:“什么意思?”
“我來問你。”吳寧認真地看著吳啟,“如果我們在京師露面兒,有故人或者八年前見過我們的人,認出我們就是房州下山坳的吳姓族人。”
“那么,你最不愿意遇到誰?”
吳啟略有愕然,隨著沉思起來。
“這個問題我們早就反復地思量過了,洛陽城中,有可能認得我們的,只有三四個人。”
“太平公主、狄仁杰,剩下兩個就是李重潤和李裹兒了。”
得益于當年賀蘭敏之的防患于未然,當武氏兄弟到房州之后,吳寧就生了“水疹”,滿臉麻子痘與毀容無異,所以,武氏兄弟雖然與吳寧面對面地吃過飯,但是,卻還真不知道吳寧長什么樣子。
而李顯夫婦雖說是長駐房州,但是,當年的李顯可沒把一個山里娃子當回事兒。
那年在吳寧家吃過一次飯,也是和吳寧面對面地呆過,可那之后,除了李重潤和李裹兒,李顯夫婦就再也沒來過。
而吳啟則是更徹底,武氏兄弟來的時候,他正好去娘舅家了,與這些人連照面兒都未曾照面。
所以,現在京中認得吳寧和吳啟的,只有太平公主、狄仁杰,還有李重潤和李裹兒。
要問這四個人里,吳啟最不愿意遇到誰?好吧,那還用說嗎,當然就是李裹兒了。
太平自不用說,拿吳寧當親弟弟一樣看待,感情幾乎超越了皇家姐弟之情,與百姓親情無異。
狄胖子有點摸不透。
這位八年前就把他們揪出來了,雖然不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既不告發也不靠近。
可是,八年都過去了,吳啟當然也不擔心他會突然把他們賣了。
李重潤,吳啟也不太擔心。
八年前就看得出來,那是一個直得結交的坦蕩少年。
據吳啟所知,八年前,李重潤得知吳家大難,還和其父李顯大鬧了一場。質問李顯為什么當夜就知道情況卻不施以援手,畢竟吳家可是救過他們的命。
而后,以為吳寧他們都死了,李重潤還親去下山坳祭拜,吳家死難者的遺體亦是李重潤幫忙安葬的。
這樣的人品,甚至對吳家有恩,吳啟當然也不擔心。
唯獨這個李裹兒。
就這位小祖宗,要是真在大街上或者什么地方遇見,以她不管不顧的秉性,敢直接喊出哥兒幾個的真名來。
“所以啊....”
吳啟既然都能想到這兒了,吳寧也就少了很多的唇舌,“裹兒尚不成熟,萬一有什么突發情況,她是不會像太平、狄仁杰那般暫時隱忍不與相認的。”
“如此一來....”吳寧一邊說,一邊把桌案上的一個瓷碗推到虎子的面前。
“咱們當下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她相認。”
“否則,現在不認,將來說不定就在哪兒認了。”
向虎子示意,“去吧,把這個送過去。”
“哦。”虎子點頭,端起碗來,就出了雅間。
而吳啟雖然心里認同了吳寧的說活,但是還是有點擔心,“她變成這個樣子,還能記得當年的情誼嗎?”
吳寧站了起來,走到門前,看著樓下的李裹兒。
“我相信,她還沒到無藥可救的地步。”
此時樓下,李裹兒依舊歪坐著,對于邀月樓送上來的餐食,挑挑揀揀,百無聊賴。
突然,見樓上一個雅間的門開了,隨之走出一個胖子,安樂公主似乎終于找到了宣泄之處。
啪!!把筷子往桌子上猛的一拍,“王、掌、柜!!”
“你是吃了熊心,還是豹膽?這兒怎么還會有人!?”
王掌柜差點沒跪地上,我的姑奶奶啊,人家是先來的,好不啦?
剛要上前解釋,李裹兒卻是不給他這個機會。
“來人!!”
“你們都瞎嗎?把這肥豬給本宮打出去!!”
“你看你看。”樓上吳啟一臉蛋疼,“我說什么來著?這丫頭她就不知道講理!”
眼見一班侍衛已經向虎子靠了過去,吳啟面有焦慮,“現在怎么辦?”
吳寧卻是不急,“再等等看。”
樓下。
虎子一手端著碗,已經轉下了樓梯,另一只手則是按住了腰間一把暗藏的短匕,兩個眼珠子猛然一瞪,殺機盡漏。
兩個侍衛本以為是個普通百姓,上前招呼幾下,應付了差使,把人扔出去就算完了。
可是,剛對上吳三虎的眼神,二人登時一驚,暗叫不好。
那股氣勢,非但是真見過血,殺過人的猛角色所不能擁有的。
下意識按住刀柄,甚至隨時有抽刀搏命的沖動。
“嗯?”
李裹兒此時也看出了自己侍衛的反常,這才正視了一眼已經轉下樓來的那個胖子。
這一看不要緊,“且慢!!”
李裹兒怔住了,緩緩站了起來。看著虎子道:“你....”
“你看著好生面熟”
虎子沒說話,眼中的殺機漸漸斂去,淡淡地看了那兩個侍衛一眼,隨后安然越過,來到了李裹兒身前。
把手中瓷碗輕輕地放在桌上,“我家兄長,讓某把這個送給殿下嘗嘗。”
說完,虎子再不多留,轉身離去。
經過兩個侍衛身邊,亦只是淡淡地看了他們一眼,而那兩個侍衛此時,已經被冷汗沁透的衣背。
暗叫一聲僥幸,卻是連保護安樂公主的職責都嚇的忘了。
另一邊,李裹兒已經沒有心思追究侍衛的失責了,她呆呆地看著那胖胖的身影復又登樓,走進那間雅間。
慢慢地收回目光,落在桌上的那個瓷碗之上。
那是一碗酸奶。
與別家的酸奶不同,白白的奶漿很是濃稠,其間還摻雜著許多細碎的桔子肉粒。
李裹兒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更不敢相信心中的那一絲僥幸。
呆呆地坐了下去。
八年!
她吃遍天下所有的酸奶,卻是已經整整八年,沒見過這樣的酸奶了。
此時,李裹兒也不知道怎么了,她....
哭了。
淚水不自覺地朦朧了雙眸。
她還是不敢相信,不敢去想那一絲可能。
慢慢地,慢慢地
慢慢地拿起勺子,生怕舀多了。
又小心翼翼地舀起那么一丁點的酸奶,緩緩地送入口中。
閉目....
回味!
接著,李裹兒笑了。
如夏花初綻,帶著春的溫和,又飽含著炫目的光彩。
“就是....”
“就是....這個味道。”
啪,李裹兒手中的瓷勺輕輕劃落。
隨即,她抬頭看向樓上,猛然間,李裹兒撲了出去。
似一道紅霞,迫不及待地沖上樓去,沒入在雅間之中。
直到李裹兒已經消失在那門后,樓下的侍衛,還有王掌柜,這才回過神來。
他們已經看癡了。
自家殿下....京中女霸王.....何時曾如此溫和?如此燦爛?
“是你嗎?”
雅間之中,李裹兒已經十分確定,面前的人就是那個人。
因為,她記起了那個胖子,更記起了那個好看的不像話的小哥哥。
可是,李裹兒還是不敢相信,還要最后確定一次。
看著眼前一席白衣,披散著長發的吳寧,李裹兒再次朦朧了雙眸:“是你嗎?”
“你是....你是他嗎?”
吳寧笑了。
(時間定格)
原本這個時候,吳老九已經看出來李裹兒有些失控,為了讓這個傻丫頭不會真的把他的名字吼出來。
他下面的臺詞應該是,“別激動,小點聲兒。”
看著李裹兒梨花帶雨的樣子,吳老九鬼使神差地沒有把這句掃興的話說出口。
而是決定....“裝個逼。”
(時間繼續)
吳寧緩聲淡然道:“可惜京中只有桔子....”
“要房州蜜柑才最有味道。”
“啊!!!!!”
李裹兒一聲興奮的尖叫,高興的快要蹦起來了。
吳寧心里咯噔一聲,“壞了!!”
“寧.....”
當李裹兒喊出第一個“寧”字的時候,吳老九神一般的反應,飛身撲了出去,一把按住了李裹兒的嘴。
李裹兒站立不穩,整個人都歪在了吳寧懷里,一雙大眼睛驚慌地看著吳寧。
“別叫!!”吳老九形象全無,裝逼失敗。
“想害死我啊!?”
威脅似的看著李裹兒,“不許叫!”
緩緩松開手掌。
“寧哥哥!!”
吳寧又堵了回去。
一臉被李裹兒打敗的模樣,“我現在是叛黨,不能叫我的名字。”
李裹兒眼珠兒轉了兩圈,算是剛想明白是怎么回事兒。不停地點頭,算是被吳寧說服了。
吳寧這才敢松開手掌。
“寧哥哥!!”
李裹兒還是沒忍住,興奮地叫出了聲兒。
不過還好,有所收斂,是從喉嚨里低吼而出的。一把抱住吳寧的手臂就不松開了。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不會死!!”
李裹兒實在控制不住心中的喜悅,高興地抱著吳寧的手臂蹦蹦跳跳。
可苦了樓下的侍衛和王掌柜的,什么情況啊?怎么公主殿下進了那個雅間,樓板都跟著顫呢?
侍衛想上去一探究竟,可是又了解自家主子的心性,這要是沒她同意就敢上去打擾,非扒了他們的皮不可。
只得在樓下怯生生地嚷嚷,“殿下....沒事兒吧!”
“我們....我們可上去了。”
樓板動靜停了,隨之而來,是微不可聞,隱隱傳來的抽泣。
“沒事....你們不準上來!”
雅間里,李裹兒抱著吳寧的手臂在哭泣,在訴說著八年來的苦悶。
“他們對裹兒不好。”
李裹兒把頭埋在吳寧的手臂里,“寧哥哥走了,姑姑走了,他們又像以前一樣對裹兒不好。”
“裹兒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再也沒人對裹兒好了。”
吳寧沉默了。
吳家慘案一出,武則天把罪責歸結到吳家和賀蘭敏之謀反之上。
大義滅親之舉保住了朝堂,卻讓李顯又回到了惶惶不可終日的日子里,李裹兒的日子又怎會好過?
“好了,別哭了。”
吳寧輕輕拂著她的長發,安慰著李裹兒。
“這不是又見著了嗎?”
一旁的吳啟看的直咧嘴,調侃地嘟囔了一句,“這都多大了,咋還讓人哄呢?”
李裹兒白了他一眼,“我樂意,你管不著!”
“是是是!”吳啟仿佛也回到了八年前,回到了那個李裹兒和巧兒兩個小丫頭,天天黏著他們撒嬌的年代。
“我管不著,行了吧?”
“不過....”話鋒一轉,“咱們是不是該換個地方?那個武崇訓可是快回來了。”
一刻鐘之后,武崇訓屁顛屁顛地拎著一個巴掌小壇子回到邀月樓。
一進來,沒見著李裹兒。
“人呢?”
兩個侍衛答道:“走了啊。”
“走了?”武崇訓不干了,特么溜傻小子呢啊?讓本公子去買酸奶,自己卻跑了?
可是再一想,不對啊!
看著兩個侍衛,好奇道:“她走了,你們還在這兒干什么?”
“等公子你啊!”
“等我干嘛?”
“讓您別跟著啊!”
“不是....”武崇訓越來越覺得不對,“她去哪兒了?還特意讓你們囑咐我別跟著啊?”
“這.....”兩個侍衛相視一笑,“這就不能說了。”
“殿下不讓說。”
武崇訓一翻白眼,登時心領神會。探手入懷,摸出兩塊分量不小的金豆子。
一把塞在侍衛手里,“拿去,貪死你們兩個殺才!”
“嘿嘿嘿嘿。”侍衛挨了罵也不害怕。武二公子那是出了名的好說話,不然二人也不敢敲這個竹竿。
不過,既然收了錢,那自然要把職責盡到。
侍衛一邊分了金豆子,一邊認真地對武崇訓道:“二公子,說實話可不許動怒哈。”
“說!”武崇訓笑罵一聲,“再有半句廢話,本公子撕了你的臭嘴。”
“您啊...”侍衛撇著嘴,“危險了。”
“怕是做不成我家駙馬了。”
“什么?”武崇訓嚇了一跳,“說清楚點,什么情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