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大春也不知道,他為什么要沖上來。
此時此刻,他非確定,自己并不想當什么英雄。
他只是一個老兵油子,一個小人物,而且依舊堅持著他的真理,依舊覺得林羽堂他們這些老卒子,都他媽的是傻叉。
逃跑才是他的職責,只要把軍情帶回去,他就是好樣兒的,他就有功。
可是,他還是沖上來了。
因為他也很清楚,如果現在跑了,那夜里他會睡不著覺。
他更清楚,當手里的巨大滾木砸向城下,吐蕃云梯上的番兵被砸落的時候,他的心里真真切切地升起萬分舒爽,萬分豪邁。
“媽了個巴子!”
這種既害怕,又熱血;既想跑,又真真切切地沖向敵寇的感覺,讓馮大春罵出了聲兒。
瞪著林羽堂,“老家伙,你他娘的就是索命的無常,卻是叫你害慘了!”
林羽堂笑了,并沒有假仁假意地勸馮大春別跟他們一起送死。
老帥笑的極是暢快,說出一句:“老夫就算是無常,能喚起你這一縷忠魂,就不算白在這世上走一遭。”
“咦!”馮大春一邊與一個哨卒拉開一把重弩,一邊牙都酸倒了。
心說,這讀過書的人,說話就是牙磣。
“少廢話,守城!”
望著城下潮涌一般的吐蕃大軍,馮大春陰沉出聲,“除了我們這幾個傻子,老帥就再無援手了。”
林羽堂緊了緊手中的直刀,搖頭不允。
“只要這一腔熱血還在,永遠都會有援手!”
七天。
連馮大春自己都沒想到,他居然陪著罪營,在陽關之上,一守就守到了第七天的頭上。
雖然去掉一個第一天就回玉門關報信兒的哨卒,他這一伙只有九個人。
可是,也正是這九個人,讓四把重弩加入戰團。危難之時,幾個年輕力壯的,還能扔下幾塊滾木礌石。
可別小看這一點點戰力,要知道,林羽堂的之前的布置,冰封的城墻,加上火油之助,已經很有成效。
唯一的弱點就是沒有弩箭和滾木,致使吐蕃人可以無所顧忌地沖到城下,無所顧忌地攀爬城墻。
而馮大春和弓弩礌石的加入,正好彌補了這個弱點。
致使吐蕃大軍縱有十萬之眾,卻被這八百白發老卒和九個哨探,阻攔了整整七天。
戰至此刻,陽關內的每一個人都已經到了極限,靠著一口氣頂著,頑強抵抗。
馮大春現在早沒力氣與林羽堂斗嘴了,甚至什么值不值的、傻不傻的,他都已經沒工夫去想了。
麻木!
這個老油子經過數天的戰火洗禮,就只剩下麻木。
夕陽西下,大漠的酷寒,讓吐蕃大軍不得不得在夜幕降臨之前,再一次退去。
陽關,又熬過了一天。
馮大春一屁股癱坐在城樓上,左右掃看。
沒見到林羽堂!
心中猛的一抽,“老帥不會”
剛生起這個念頭,心中卻是一陣恍然,這才想起,下午的時候,林羽堂就已經力竭暈倒,被抬下了城樓。
馮大春笑了,還好,.還沒死。
再次把目光看向城上的老卒。
數日鏖戰,罪營損失不少,如今還有一口氣的,已經不足六百。
能站起來守城的,恐怕一半兒都不到了。
照這個情形下去,陽關很難見到明天的夕陽了。
后世有一句話:戰場,那是男人的浪漫。
馮大春看著陽關之下的狼藉,泱泱退走的吐蕃大軍,還有只剩一絲余輝的夕陽,他突然有點理解林羽堂了。
也許,對于這位曾經叱咤風云的老帥來說,可怕的并不是戰死陽關,而是困死在沙州那座殘破城池之中。
“操!”
馮大春自嘲地露出一絲苦笑,“這老家伙要壯烈,我跟著摻和什么勁啊?”
搖著頭,把手下的一個哨卒叫到跟前,塞給他兩張紙片,那是兩封家書。
一封是魏大郎托付他稍回去的,另一封則是馮大春自己的。
上面同樣只有一句話,是馮大春照著魏大郎那封,一個字一個字地扒下來的。
“娃兒,爹是戰死的....可抬頭做人!”
“走吧!”馮大春告訴那哨卒,“把這里發生的事情帶回去!!”
“告訴李瓘將軍,在吐蕃十萬大軍面前,曾經有八百老卒,在陽關孤守了七日。”
“不!!”馮大春搖著頭,“是八天!明天還能算一天!”
“告訴他們!”馮大春瞪著那哨卒,“告訴他們,別忘了這八百壯士!”
“別忘了有個叫林羽堂的老將軍....”
沉吟了一下,又補了一句,“還有我馮大春,也他娘的是純爺們!”
“還有咱這一伙哨卒!”
“還有....”
“沒了。”
馮大春心說,就這么幾個傻子了。
“走吧!”馮大人揮手趕人,“別忘了,咱華夏兒郎的一腔血勇!”
第八天。
僅存的罪營老卒與馮大春的八個哨卒攜手并肩,站上了陽關城頭。
此時,他們面朝東方,滿心虔誠。
因為那里是家的方向,亦是太陽的方向。
此時,朝陽初升,云霞如血。
每一個人的眼中,都有著決絕與幾分不舍。
因為,這可能是他們能看到的,最后一個日出了。
“林帥!”
魏大郎癡癡地發聲:“你說,真的有人會記得咱們嗎?”
林羽堂點了點頭,“會!一定會!!”
馮大春想了想,“也許今天記不住,以后也會記住吧!?”
林羽堂再次點了點頭。
“一定!”
“就算今天記不住,以后也會記住!”
說完,老帥最后再看了一眼燦爛的朝陽,握緊直刀,轉身面向城下。
潮水一般的吐蕃兵,已經隆隆殺到。
與此同時,玉門關內。
蔡國公李瓘手捧著兩張沾著血跡的家書,耳邊回蕩著陽關哨卒所說,關于那里發生的一切。
李瓘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林羽堂領罪營八百眾守關?怎么可能?
十人沖陣,火燒吐蕃大營?怎么可能?
八百老卒,孤守陽關八日?又怎么可能!?
李瓘只覺,這是在做夢。
可是,顫抖地舉起那兩張重若萬斤的絕命家書
“娃兒,爹是戰死的,可抬頭做人!”
這一切,又都是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