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寧是在玩火。
在狄仁杰看來,武老太太等于是已經在明著問了,“你是不是吳寧?”
可是,這貨還在那兒端著。
還什么結局如何?
信不信老太太一立眉毛,分分鐘把你咔嚓了。
此時,只見武則天果然臉色立變,瞪著吳寧,半晌方道:“不好!!”
吳寧淡然再問:“如何不好?”
“朕也不知道!也許死了,也許沒死,且就在朕的身邊。”
“你來告訴朕,他死沒死!?”
“是不是....就站在朕的身邊!?”
“”吳寧終于動了。
抬起頭,直視武則天,“原來陛下是想說,子究就是吳寧?”
武則天逼問:“是不是?”
“不是。”吳寧平靜地給出一個答案,“讓陛下失望了,我,不是陛下的那個吳寧。”
“真不是?”
武則天聲音有顫,神情意外的變得哀戚,喃喃失聲:“為什么你不是?”
那神情,好像多希望眼前的穆子究就是吳寧一般。
“怎么?”吳寧挑眉,“陛下真的想他了?”
“算是吧!”老太太長嘆一聲,“若有生之年得逢再見....”
“朕想對他說,朕錯了!”
“錯在何處?”
“朕不該收他的炭窯,也就招不來后面的禍事了。”
“炭窯?”
“對,炭窯!”
“房州炭窯,他的炭窯”
武老太太佝僂著身子,仿佛無比寂寥,“朕不賭那一口氣,也就不會要他的炭窯。”
“不要他的炭窯,他就不會和索元禮等人結怨”
“不結怨,也就不會引人注意,更不會被人識破了身份。”
“朕也就不會動那個心思,想把他接回來。”
“也就....沒了下山坳的禍事”
說到這里,武則天抬起頭來,一雙老目無所聚焦。
“都是因為那個炭窯,都是朕的一念之差啊!”
武則天真情流露,眾人為之動容。
太平此時眼沁淚霧反復回憶著當年的情形,心道:母皇還是沒有忘記吳寧的,她....她并非表面上那般無情!
太平有一種沖動,她想沖上去,告訴吳寧別裝了,也別報什么仇了。想告訴老太太,吳寧!穆子究就是吳寧。
可是,太平動不了,狄仁杰的一只手在暗中死死地拉住了太平公主。
當太平看過去的時候,狄胖子給了她一個惡狠狠的眼神。
不、能、動!!
而吳寧依舊無波無瀾。
武則天已經把話說到了極致,她后悔了,她想念吳寧,她想再見到吳寧。
可是,這一切都是真的嗎?
“陛下!”
“說!”
“微臣聽聞,上陽宮景致不凡,只是無緣一見,可否賜臣一游?”
“上陽宮?”
武則天一愣,他怎么突然要去上陽宮了?
之前說過,洛陽皇宮不在城市的正中,而是位于洛陽城的西北角落。
而上陽宮也屬皇宮的一部份,卻不在城中,而是位于洛陽城外西北角的山上,與城內宮城相連。
因為位于山間,可俯視洛陽城內城外,且四季花木繁盛,景致非凡,所以,修建之初便是避暑修養的上佳園林。
武則天調養身心,還有偶爾宴請群臣,大多都在上陽宮。
老太太意外的是,穆子究要去上陽宮干什么?老娘這兒正煽情呢,你看不出來嗎?
“子究要去上陽宮?”
“正是。”
“好,好吧!”武老太太一陣無語,“婉兒,移駕上陽宮。”
一刻鐘之后,武則天帶著吳寧,還有狄仁杰等人,移駕到了上陽宮。
正如傳聞那般,上陽宮依山而建,自下而上,亭臺樓閣錯落鋪陳,甚是別致。
其間,林木,怪石,巨樹、香花遍植宮中,果然是皇家一景不假。
武則天帶著眾人登上一處高樓,從這里可探洛陽全貌,亦可遠望城上山巒河景。
吳寧卻對美景視而不見,指著城外西邊的一處山坡道:“陛下看那里。”
“嗯?”武則天瞇眼細看,隱隱約約可見山坡上密密麻麻立著一根根木樁,其間還有不少百姓上下往來。
“那是樹?”
確實是樹。只不過,被人伐去了“樹頭”,沒了枝丫,只剩光禿禿的一截樹干,可不就和木樁一樣嗎?
回頭看向上官婉兒,“朕記得,那是座禿山,早就沒樹了。”
上官婉兒一拂,“回陛下,以前確實沒樹,只不過幾年前開始,就有人在山上種樹,還把樹頭都砍了,也不知要干什么。”
“哦。”
老太太了然點頭,她已經太久沒注意身邊的這些瑣碎變化了。
問向穆子究,“子究為何讓朕看那里?”
穆子究道:“那是楊樹,生長極快。陛下別看現在光禿禿的,等夏日再瞧,卻又是枝繁葉茂了。”
“哦。”老太太再次點頭,回身囑咐上官婉兒,“到時婉兒提醒著朕,看著整整齊齊的,想必也是一處景致呢。”
“陛下看到山上勞作的人了嗎?”
“嗯,隱約可見。”
“那是炭農。”
“炭農?”老太太心說,這倒是新鮮,她聽說過佃農、米農、菜農、麥農,怎么又出來一個炭農呢?
只聞穆子究解釋道:“所謂炭農,就是像眼前這般種下楊樹,或者別的易生長的樹種,每年伐去樹頭還有枝葉,收集起來,賣到各家炭窯來換取收入。”
“哦。”武則天覺得新鮮,“這也能當個營生?”
“當然能。”吳寧背著手,看著遠處耕作的炭農,露出一絲滿足的笑意。
“陛下不知,如今從汴州到洛陽,一直到隴西,沿黃河一線,這樣開山種樹,賣枝燒炭的農民,不計其數!”
“這些人原本都是流民、佃戶,都是無田無產的破家之身,誰也沒有想到,會從這荒山之上找到了生計。”
“那挺好的。”武則天也笑了。
這么說來,還算是一項福祉了呢。
指著山坡道:“記得朕還年輕的時候,隨先帝到洛陽行宮來,就看見遠近山頭光禿禿的,上面的樹啊,草啊,都被砍光了。”
“那時朕就和高宗講,這光禿禿的多難看。”
“可是先帝卻說,這是沒辦法的事情,洛陽城民數十萬,總要燒柴,總要用炭,沒見長安四下也是一樣光禿禿的嗎?”
“現在好了,燒炭的自己種樹,不耗前人所賜,實在是功德啊!”
“陛下,還不止如此呢。”穆子究接過話頭,“正如陛下所言,前人所賜啊!”
“陛下想想,若我們把前人所賜都砍光了,那我們的子孫后代何來前人所賜?他們怎么辦?”
“”武則天若有所思,“他們...想必是恨我們的吧?”
“陛下再想想,這大河奔流萬里,乃我華夏根基之所在!樹木都被咱們燒了,只剩荒山黃土,再無樹根固壤,又將是怎樣的景象?我們的子孫后代又當如何看待我們這些前人?”
武則天這次好好的想了想,深思良久,終露一笑,“這么說來,這些炭農是功在千秋了呢!”
“是啊!”
吳寧一聲長嘆,其實他也沒想到,當年小小的一家炭窯,會給這個世界帶來這么大的變化。
在原本的歷史之中,沒有壓制炭。人們只能伐大木燒炭。所以,滿是蔥翠的黃河中上流變成了黃土高原,孕育華夏璀璨文明的母親河也成了吃人的黃龍,年年泛濫,年年洶涌。
“誰能想到,大地孕育的生命開始反哺大地,不但給了無數個家庭生的希望,也讓子孫后代可以像我們一樣說一句‘前人所賜’!”
武則天點頭,笑的很開心。
“只是”吳寧話鋒一轉,“只是陛下可知道,這些伐下來的枝葉是用來做什么炭的嗎?”
“什么炭?”
“烏竹炭!”
“烏”
“沒錯!就是八年前,陛下從吳寧那里搶來的那個烏竹炭。”
吳寧嚴肅起來,“誰也沒想到,短短八年,房州的那家小炭窯已經把新炭傳播到了大周每一個角落。”
“少煙、耐燃,又便宜等諸多優點,讓它很快的取代了舊炭,也讓它養活了無數個家廷,改變了荒山地貌。”
“陛下您說,這是多大的功勞啊!”
武則天怔怔地看著穆子究,慢慢地細品他的話,良久方道:“功在...當代,利在千秋也!”
“那....陛下現在還覺得,那間炭窯收錯了嗎!?”
“這.....”
“陛下沒有錯!”吳寧眼中精光閃動。
“縱使對吳寧不公平,也是悲劇的誘因,可陛下仍舊沒有錯!”
“因為陛下是皇帝,你的子民也不只吳寧一人。還有這些炭農,還有子孫萬代!”
“依微臣看來,縱使吳寧因此身死又如何,縱使釀成悲劇又怎樣!?”
“陛下是君上,是天子,天子行事不尋常理,唯問心無愧爾!!”
“一個吳寧換萬萬炭農,千秋之利!”
“陛下!”
吳寧彎腰一禮,不讓武則天看到自己的神情,“陛下...為了萬人之利,舍棄一人,不必....”
“介懷!”
連狄仁杰都覺得渾身一冷啊,吳寧說的是他自己啊!卻說得如此絕情,如此冷血。
若不是知道穆子究就是吳寧,狄仁杰真的難以想象,這個穆子究到底是個什么東西!!
而武則天....
武則天也是震驚莫明,不是,穆子究
不是吳寧。
連老太太此時也覺渾身發冷,告訴自己,穆子究應該不是吳寧。
因為吳寧是絕不會說這種話的,他是能疾呼民苦的,是和狄仁杰對論英雄的性情中人,而這個穆子究,簡直心如鐵石!!
當穆子究與狄仁杰等人退下的時候,武則天望著那個身影,久久難以平復。
“婉兒,你覺得”
“他說的是真話嗎?”
上官小婉回過神來,“臣妾臣覺得他不像是裝的。”
“狄相剛剛為何拉住本宮?”
“母皇分明”
出宮路上,太平還有些不平,質問狄仁杰為什么拉著她。
如果不拉,說不定她一時沒忍住,就讓吳寧與母皇相認了呢!
“剛剛母皇的神情,狄相也看到了,她,她并不想把九郎怎么樣,那何必還要裝下去呢?”
“呵呵。”
狄仁杰不由苦笑搖頭,“殿下還是太不了解你的母皇了。”
一個宮中浮沉幾十年,從宮女到女皇的人物,哪有那么容易感性?
武老太太什么沒見過?什么看不透?
就算真的后悔當初,想念吳寧,也不會是剛剛的那種表現。
說白了,剛剛那一場,就是武則天和吳寧對彪演技罷了。
就看誰演的真,誰把誰唬住了,誰就贏了。
看了一眼獨自走在前面的吳寧,狄仁杰心說,只不過是女皇沒想到,她輸了,吳寧比她演的還真。
真到,狄胖子都被這貨驚的說不出一句話來。
“狄相是說”太平聽了狄仁杰的解釋這才反應過來,“母皇剛剛...不是真的。”
“呵。”狄仁杰橫了太平一眼,“殿下還是好好和九郎學學吧。”
“只問殿下一句,你何時見陛下在人前失了體統?”
太平一個激靈,在她的記憶中,還真的是一次都沒有!
想到這里,太平只覺冷汗不受控制地浸透脊背,看著吳寧的背影后怕連連。
萬一!萬一剛剛自己沒忍住,那豈不是
太平不敢往下想了,咱們太平殿下剩下的只有感嘆:
有吳老九在身邊真好,省了她多少苦惱啊!
“喂!”
狄仁杰叫住吳寧,“這些話,你在私下里演過多少遍了吧?老夫都差點信你。”
吳寧白了他一眼,“說什么呢?我可一句假的都沒說,乃真情流露。”
狄仁杰一翻白眼,還真情流露?我信你個鬼。
“接下來,你要怎么辦?”
吳寧道:“大理寺監牢。”
“干嘛?”
“救世家還差最后一步。”
“嗯?”狄仁杰皺眉,“看樣子,女皇不是已經被你說動了嗎?何必再去?”
“不行。”吳寧皺眉,“還不穩妥!”
隨后又補了一句,“最能讓人相信的謊言是真實。”
“只有讓女皇真的放心,世家才能活命!”
“那你想怎么讓陛下真的放心呢?”
“讓盧嵩之割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