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漪愣了愣,旋即點頭:民女很好,夫人放心。
郭婉鼻尖兒一酸,低聲道:我方才罵了你,你莫往心里去,那都是給崔姑姑聽的,她是我提前布下的一步棋,若無今日之事,她怕還不肯動。你只需知道,我方才所言并非真心話,就夠了。
夫人!綠漪眼圈兒紅了,淚意上涌,又生生逼回去:這本就是民女當做的,便夫人不說,民女只聽您的聲氣兒,便知道您要做什么,自會陪著夫人演這出戲。再者說,那賬上虧空又大,民女又查不出原委來,實是有負夫人重托,夫人生氣也是該當的。
語至最后,一臉泫然,幾欲垂淚:民女又豈是那一等糊涂人?夫人這才走了多半年,就不把民女當自己人了么?
見她真傷了心,郭婉亦有些動容,只恨在旁人眼皮子底下,縱使無人處,亦不能露了行跡。
我就這么一說,若不是信得過你,我就不會叫你這時候進京了。她柔聲道,側眸看著綠漪,神情溫暖:若這世上只一人得信,那人必是你。至于那筆賬目,那也不怨你。我那時候正在和……
她忽爾息聲,盈盈雙眸望傘外清寂雪野,白絮當空,兀自迎風亂舞。
……那時候,我正與殿下往來著。她啟唇,呵氣成霜,淡白的煙霧,飛快消散于漫天瓊瑤。
她嘆了一口氣:這是我自己沒上心,才出了這等大紕漏,不關你的事,你不必自責。方才那些重話,仍舊是說給崔姑姑聽的。
她笑了笑,涼薄地,眉眼被白燦燦四野映得剔透:總之,你很不必自責,這皆是我的錯兒。
這一席話,直叫綠漪心肺皆暖,先道聲不敢,又微哽道:謝夫人信重。
見她終于轉過來,郭婉心下亦寬,絮絮與她述及旁事,舊主仆互訴別情,正說到感懷處,身后忽響起腳步聲。
很重的腳步聲,似是那行路之人,正用力一腳一腳,踩進雪地。
郭婉于是佇足,目中是一縷了然的笑。
這就是方才那一角銀子之功了,崔玉英故意加重腳步,就是在提醒郭婉,有人來了,可暫停私語。
真是個好奴婢。
她轉過身,果見崔玉英領著個穿灰布棉衣、披觀音兜的婦人,踏雪而來。
奴婢把賈嫂子領來了。行至郭婉近前,崔玉英便停了步,面無表情地屈膝,鼻尖微紅,額角見汗。
郭婉笑容溫軟:有勞姑姑,您辛苦了,還請先下去歇著,再叫珍珠并瑪瑙兩個遠遠跟著聽用,容我與賈媽媽說些帖己話。
說話間,又遞去一角銀,比方才那塊大些,亮锃锃地,看成色,不比官銀差多少。
崔玉英的眼底,躍動起一星貪婪的火花,恭應聲是,接過銀子,轉身退下,走得那叫一個利落。
綠漪,你也先退下。郭婉又道,望向不遠處的游廊:你便去那里站一站,雪大得很。
綠漪應了,淡淡地掃一眼旁立的婦人。
那婦人面色黧黑,發上只插一枚銀簪,低頭縮手,兩個腳像沒地方放,一眼看去,就是個沒見過世面的鄉下婦人。
裝得倒挺像。
綠漪目露嫌惡,轉頭望向郭婉,將傘柄遞過去,在她手上輕輕一捏:謝夫人厚愛,民女就去那廊子下頭站著,夫人若有事兒,喚民女便是。
這話明暗兩重意思,郭婉聽懂了,心下生出些暖意來,向她一笑:你放心去吧。
綠漪蹲身告退,徑去廊下避雪,郭婉執起竹傘,漫步向前,賈媽媽低頭跟上。
說吧,你拼了命也要混進來見我,所為何事?郭婉淡聲道,目視前方。
語方落,忽地一陣大風,雪片飛卷,傘面兒上撲落落一陣亂響。
賈媽媽的聲音,便在這大風與疾雪中,幽幽響起:夫人真是好狠的心。
很柔婉的女聲,與其容貌并不相襯。
她微微抬頭,黑漆漆一張臉,也不知拿什么東西抹的,教人根本瞧不清五官,只一雙眼卻亮得怕人。
平素,這雙眼睛總是帶著精明自負,而這一刻,卻是滿滿怨毒。
這賈媽媽,正是明心喬裝。
方才,綠漪悄悄遞予郭婉的那張字條兒,便寫著此事,否則,郭婉也不會特意挑了此處說話,避人耳目。
賈媽媽,我聽不懂你的話。郭婉淺笑四顧。
觀雪亭早在身后,眼前唯有蕪闊的一片平地,無花無樹。
她略轉首,遙見珍珠與瑪瑙二人,各撐著紅布油傘遠遠跟著,并不近前。
她停下腳步。
此地清靜,正好說話。
明心直勾勾盯著郭婉,涂黑了的臉,看不出什么表情,唯一雙眼,鋒芒畢露。
從前的她,絕不敢這樣看郭婉,因為有所圖。
而今,圖窮匕現。
夫人為何如此?她語聲涼透,眼底冰鷙:明心自問不曾違逆過您,舉凡您交代的差事,明心盡心盡力做好;就有您不曾交代的,明心也替您周全著,不敢有分毫缺漏。
她語聲發抖,似是怒極:明心不求夫人重賞厚賜,亦不求夫人提攜,唯愿常為夫人效力,能得長久相伴。可是,明心卻再不曾想,夫人這一反手,就要將明心置于死地。
她的身體也顫抖起來,字字如泣血:明心這些日子常自反省,將過往樁樁件件逐一想明,卻始終搞不懂,夫人何以對明心如此無情?今日冒死見求見,也只是想問夫人一聲:為什么?
言至此,她目視郭婉,黑面漲紅,色如紫醬:夫人為什么要這樣對我?我哪里做錯了,還請夫人明示。
她蹲了蹲身,身形矮去半截,頭卻微昂著,眸光灼亮,幾欲燃成火焰。
然而,菲薄的暮色落下來,溫柔地,將這片天地擁入懷中,亦將她目中大火,掩于寂滅。
在這曠闊的一隅,灰衣的婦人,與華裳的女子,兩兩相對。
白絮隨風,忽一陣撲入裙裾,輾轉迂回,到最后,終究委落于枯葉衰草間,覆去屐痕,只余茫茫四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