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瀅略一凝思,便知元嘉帝之意,一時間也說不出是何滋味。
“違法必究”這種話,在大楚朝,只適用于普通民眾,所謂“王子犯法與庶民同罪”,終究無法實現。而此案,恰恰涉及半個皇族,自更不能“與民同罪”。
此等情形下,元嘉帝的處置,竟是上上之選。
若把案子交給別的部門處置,僅是永寧長公主在上,就能扯皮許久,嚴不是、寬不是,官員們略有動作,便要得罪人。
人皆有私心,這些官員自比不得元嘉帝的膽魄。
此外,此案宜快不宜拖,越往下拖,變數越大,尤其是小臻的人身安全,很難得到保障。
元嘉帝想亦深諳此理,故才有此一說。
“臣請陛下定奪。”裴恕躬身道。
陳瀅不由望他一眼。
裴恕對本案的關注程度,出奇地高,原因何在?
此刻,元嘉帝終抬眸,溫和的臉上,不見情緒:“裴恕接旨。”
裴恕立時撩袍,單膝點地:“臣在。”
“著威遠侯裴恕,領龍驤衛五十,與孫朝禮前往興濟伯府,宣世子夫婦即刻覲見,不得有誤。”元嘉帝穩穩坐著,精華內蘊的眼睛里,鋒銳隱隱,利芒如箭。
“臣接旨。”裴恕躬腰,醇厚聲線,似從極低處傳來,震得人耳鼓作響。
元嘉帝“唔”一聲,手中已多出一枚龍紋令牌,拋去案前:“憑此調兵。”
裴恕雙手接過,利落地道:“臣遵旨。”
元嘉帝揮揮手,裴恕即轉身,向陳瀅望一眼,目色殷殷,似有安慰之意,旋即大步離去。
元嘉帝此時又喚:“賀大伴進來。”
賀順安應聲而至,元嘉帝自案上拿起早備下的一份詔書,淡然道:“叫人拿著這個,宣曹子廉、徐元魯、趙無咎三人進宮,就說朕說的,有案子要他們審。”
賀順安常伴他左右,極了解他的意思,聞言立時低聲問:“陛下,可要奴婢收拾個地方出來給幾位大人審案?人證可要帶去候命?”
“準了。”元嘉帝揮了下手:“等裴恕回來了,直接把人帶去審案,朕便在此等他們的消息。”
停一息,淡然拂袖:“朕要聽到好消息。”
“是,陛下。”賀順安的腰直彎向地面,心下“嘖嘖”連聲,又是嘆,又是不以為然。
興濟伯府這是要倒霉了,連帶著永寧長公主也要吃掛落。
他不由暗自搖頭。
前些時,太后娘娘常來尋陛下說話,他在旁聽了幾耳朵閑言,大致明白了太后娘娘的意思。
要他說,真真癡心妄想。
陛下待長公主已經夠寬厚的了,既不曾命其遠嫁,還予了極大榮耀,公主府規制也就比長樂宮差些。可人家卻根本不知恩,還嫌得的太少,伸手來討呢。
這下可好,陛下惱了,長公主伸出去的手,再要縮回去,怕是連手帶臉,一塊兒要挨打。
何苦呢,放著好好兒的日子不過,凈找不自在。
賀順安皺起一張老臉,搖頭不已,下去分派人手,不多時便又回轉,報說一切妥當。
元嘉帝點點頭,不說話,賀順安便也靜立一旁。
宣德殿中,變得有些寂然。
北風嗚咽,天光愈暗,兩名小監不知何時走來,執長竹篙,點亮檐角宮燈。
燈籠上蒙著層淺黃紗羅,微月般的光華,著衣如暈、映鬢成霜,照見殿中諸人,俱眉眼柔和,就連元嘉帝,目中亦似含笑。
陳瀅思忖片刻,上前恭聲道:“陛下,臣女這兒有幾份計劃書,想要呈予陛下過目。”
元嘉帝愕了愕。
他這廂還有話沒問呢,不想這陳大姑娘倒性急,先行稟報起來。
然再一轉念,他便又笑。
這卻也好。他要問的話,還得等正主兒來了,一并問過才合適。
他笑起來。
他倒是挺想瞧瞧那傻小子的傻模樣的,委實太少見了,光想著就叫人要笑。
“呈上來。”他抬了下手。
一旁的賀順安立時上前,陳瀅將厚信封遞去,添一句:“計劃書有點兒多。臣女已經盡量精簡了,陛下恕罪。”
元嘉帝已經習慣她這副樣子了,不以為忤,賀順安回至御案邊,打開信封,取出一撂紙,上頭寫得密密麻麻地。元嘉帝就著他的手看去,當先第一頁上,幾個大字極為醒目:
《大楚皇家兒童游樂設施計劃草案》
元嘉帝眸光微動。
“皇家”二字,倒還有幾分意趣。
“擱下,朕瞧瞧。”他微笑著道。
賀順安忙將案面兒雜物推開,一頁頁紙平攤其上,直占了大半案面兒,手上還剩下半疊紙。
“嚯,倒還真不少。”元嘉帝笑言,逐一望去。
除游樂設施計劃書外,陳于案上的,還有《大楚皇家美容會所計劃草案》、《大楚皇家健身會所計劃草案》、《大楚皇家連鎖酒店計劃草案》,以及《大楚皇家蔬菜大棚生產有限公司計劃草案》。
一眼掃罷,元嘉帝已是忍俊不禁:“陳大姑娘,你這什么計劃草案,如何件件皆寫著‘皇家’二字?”
他向陳瀅顧一顧,唇角含笑,然眸光中,卻涌動著一些別的什么:“朕可還記著永成侯的提議,他說要把那個什么麻將,也弄成皇家的。”
他視線下移,掃過眼前紙頁,語聲倒還平和:“如今陳大姑娘又拿出這許多折子……計劃來,卻不知,又是何意?”
言畢,淡然眸光向陳瀅身上攏一攏,復撇開,執玉盞,飲了一口茶。
陳瀅早知,這批計劃書一拋出去,必得此回應,聞言倒也不急,屈身行了一禮,恭聲道:“陛下,臣女在回答陛下的這個問題前,想先說兩句話。可是,這話恐會涉及些朝堂政事,還要先請陛下允可,臣女方才能說。”
她本是無職之女,依大楚律,妄議朝政也可定罪,所以,她需先取得全大楚最能凌駕于法律之上的權力者——當朝天子——的應允,才能一抒胸臆。
元嘉帝似有些好笑,擱下茶盞,向案上揀一枚水晶葉形筆覘,信手把玩。
剔透纖薄的葉片,被燈籠投下的微光照射,于他指尖流轉出細細光影,他垂目望著,好似出神。
良久,他方微微頷首:“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