趁此春闈首日,郭婉很難得地給陳瀅下了帖,約她一敘,地點便在別莊外的那條清溪。
陳瀅抵達時,郭婉已然到了,陳瀅掃眼望去,見她一身繭色素緯織錦衫兒,輕湖色桃李一枝春褶裥裙,立在那一勾碧水邊上,襯著四野風絮、遠山亂云,赫然便是一幅《仕女春景圖》。
你來得可真準時。聽得身后腳步聲響,郭婉回首望過來,漫天陽光灑落,直照得她紅唇如染丹、杏眼似含春,鴉鬢上的金釵亮晃晃地,釵頭墜下的珍珠足有拇指大小,潤澤含光,越添幾分嫵媚。
我來遲了。陳瀅上前兩步,正要行禮,郭婉已經搶先笑道:免了,快過來說話。
語罷,又向她看幾眼。
陳瀅今日亦穿著新制的春衫,上白下紫,那紫亦非深紫,而是淺嫩的雪青色,裙身裁作八幅,繡著細碎的粉色櫻草花,幾分嬌柔、幾分清冷,與陳瀅那張干凈的臉,格外合襯。
許久沒見你,我都有點認不出了呢。郭婉笑著端詳陳瀅,目中有真切的贊嘆:難得見你穿這樣鮮亮的顏色,可真是好看得緊。
見她笑得眉眼皆彎,神態間更有幾分此前未見的雍容,好似牡丹盛開,美艷奪目,陳瀅微緊的心頭,便也松泛幾分。
我看你神采飛揚,想來心情應該很好。她輕聲道,行至郭婉跟前,與她同立于溪畔,看水底游魚。
殷紅的魚兒,時而躍出水面,鮮艷的脊背好似一尾狹長落葉,靈動地在水面上翻幾翻,又潛進水中。
我請你來是想問你,你是不是要回山東去了?郭婉問道,自小錦袋兒里取幾粒魚食,灑入水中。
陳瀅嗯了一聲:我想回去看看女校,順便也是給永成侯府的陳大姑娘送嫁。
我也是這么聽說的。郭婉掏出方帕子,拭去指尖殘余的魚食,不描而含翠的眉,微微上挑,旋即,便嘆了口氣。
陳大姑娘這樁婚事,卻是‘我不殺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她道,悵悵的一聲,尾音落在東風里,漸不可聞。
陳瀅一下子抬起頭。
郭婉亦正自望她,明麗嬌媚的杏眼中,一派平靜。
春風微寒,拂過她的裙裾,一幕碧水起微瀾,再轉至陳瀅裙角時,便又如晨霧輕靄,似夢似幻。
二人的視線膠著片刻,陳瀅啟唇問:是你嗎?
陳漌被誘入松鶴院、郭媛中毒、彩絹自裁……這一切,是你做的么?
這是陳瀅問話的全部。
她相信,郭婉能聽懂。
郭婉于是一笑。
她確實聽懂了。
看著眼前那張艷麗的臉,陳瀅的心情,一如這撲面而來的風。
雖寒涼,卻平靜。
她從不曾回避過這個問題。
這也是久存她心中的一個疑問。
從很早以前她就懷疑,這宗投毒案從頭到尾,皆是郭婉手筆,而懷疑的理由亦只有一個:
郭婉是唯一受益者。
或者不如說,郭婉的動機,是所有嫌疑人中最充分的;而案件發生的時機,與郭婉進京的時間,亦存在一定的因果關系,由不得陳瀅不去注意到她。
這宗投毒案,有著極為濃重的報復意味,其布局之耗繁、思維之縝密、手段之陰毒,與康王余孽簡單粗暴的政治刺殺,大相徑庭。
也正因如此,陳瀅從不曾將投毒案與刺殺案混為一談,然元嘉帝并三法司官員,卻已將兩案并案處置。
陳瀅對此,未置可否。
郭媛并不無辜。
陳瀅很希望她受到法律的制裁,為她此前的諸般罪行,付出代價。
然而,這也并不代表陳瀅支持以罪治罪,更不代表她認同有些人為了報復,便奪走無辜者的性命。
郭婉直視著陳瀅的眼睛。
沒有閃躲、更無退縮。
那樣明艷奪目的一張臉,可眼睛卻奇異地沉靜,甚至有幾分暮氣,如垂垂老嫗。
你懷疑我?她問,表情沒有任何變化。
陳瀅頷首:是,我懷疑你。
語罷,轉開眼眸,垂目望向水面。
清溪兀自流淌,魚躍時,水花飛濺、碧水潺潺,樂韻般宛然。
陳瀅目注流水,眉眼間仍舊是素時的干凈:我雖然懷疑你,但是,我沒有證據。所以,這個懷疑,也只能是懷疑,沒有任何實質意義。
是么?郭婉很輕地笑了一下,亦自望向水面:既然懷疑亦無用,那是否表明,你不會再繼續懷疑,抑或此事已然過去?
我不知道。陳瀅蹲了下來,拔起溪畔的一棵綠草,丟進水中,眼瞧著它悠悠隨水,流向遠處。
我只是不想瞞著你而已。包括我對你的懷疑。她道,站起身來,看向郭婉。
她得承認,那個瞬間,她平湖般的心底,似投下一粒碎石,有淺淺波紋,散蕩開去。
勇于懷疑每個人,這是偵探先生的信念。
可是,懷疑自己的摯友,并不是一種叫人愉悅的體驗。
我覺得,終有一天,我們將會漸行漸遠。陳瀅終于嘆息起來,別過臉,望向溪水中歡快的魚兒:我為此感到遺憾。然而,這卻很可能會成為事實,而我的遺憾,并起不到任何作用。
我知道。郭婉接過話頭,神情與她同樣地平靜。
這樣的安靜,為她艷麗的容顏平添了一抹莊重、一抹雍容,叫人想起牡丹真國色這樣的詩句來。
我也很遺憾。她又道,拈起幾粒魚食,拋入水中。
一剎時,游魚競來、紅脊閃動,陽光下的清溪,亦變得鮮媚明艷,好似被她的容光映亮。
我們走的路不一樣。郭婉第三次開口,低垂的眉宇間,抑著一絲寂寥:我選的這條路,是我能走的最好、最快的一條路,而你的那條路,
她再嘆了一聲,漫聲吟哦:路漫漫其修遠兮,吾將上下而求索。語畢,搖頭輕笑,發上金釵隨動作滑出幾道金線:這條路,我委實走不來,也沒那么多時間耗在這上頭。
她仰首遠望,天邊閑云散盡,碧空如洗。
我等不及的。她喃喃地道,面上的暮氣越發深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