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氏聞言,眉心猶自蹙緊,目中憂色比方才更濃:那……萬一陛下不準呢?
沒有這個萬一。→お℃陳劭淡然道,清潤面龐上,一抹冷意飛快滑過:陛下必會允準,夫人只安下心來,準備余事便是。
言至此,掠了掠衣袖,忽爾側首。
一剎時,那如浸夜華般的眸,莫名地,涌出幾分落寞,顧視李氏良久,瞬也不瞬。
李氏卻并未注意到這些,只悵悵望向橋畔。
芳草萋萋,煙柳成行,那芍藥被風拂動著,偶爾落下一片花瓣,殷殷的一點紅,點綴于草葉間,須臾風來,又隨水逝去。
春已將暮,用不了多久,這滿眼繁花,亦終必成空。
李氏沒來由地有些惘然,手把橋欄,輕輕一嘆:陛下若準了,自然一切都好,只是,她舉眸四顧,面上劃過一絲極淺的不舍:這宅子咱們也還沒住多久呢,浚兒的婚事也沒相看成,還有……
浚兒往后成就,必在我之上,夫人安心便是。陳劭溫和地打斷了她,語氣卻是不容置疑的:至于阿蠻,這孩子心性極堅、腦子又聰明,非是我這個做父親的偏頗,委實是阿蠻比浚兒還要強上幾分。莫說這太平盛世,便是戰亂之時,她也一定能活出她想活的樣兒來。
說這話時,他面上的落寞已然沒了,唇角勾著一縷笑,素白領緣間露幾許佛頭青的內袍,風拂過,拍亂衣袂,遠遠望去,倒似那風清月白一竿竹。
李氏目注于他,眸中漾了些情緒,雖不多,卻也足慰人心。
陳劭眸光動了動,邁步行至她身畔,垂眸望住她的眼睛。
烏潤而黑的瞳仁,嵌在猶自干凈如少年的面容上,似有無盡溫柔。
阿瓔,我們之前議定之事,你可還記得?他低低說著話兒,口中噴出的吐息,輕擦過李氏的發梢。
她抬起頭,仰望著那雙烏眸,心底里一牽一牽地疼著,又有一點點的溫軟軟。
這個在滿室紅燭中挑起蓋頭的男子,只一眼,便印上她的心扉,再也無法磨滅。
李氏的面上,漸漸漾出些許溫情,如水波般,彌散不絕。
那許多個日與夜,她其實都記得的。
猶記春風溫軟的時節,她聽他讀書、伴他寫字;烈日如灼的盛夏,他替她扎風箏、捉流螢;秋燈蕭瑟處,他們便于窗前私語,共一輪清光,看庭前霜色砌滿石階;而在北風呼嘯之時,那曉妝晨鏡中,有他替她簪上的滟滟梅花……
而后,便是那漫長的八年,他不在,而她,卻不曾停止思念。
那一剎兒,無數畫面涌入她的腦海,她品出甘苦,又覺出悲喜,再看見過往與將來。
那些我都記著的。她看著他道。
一開口,便有潮意漸起,自心底,至眼眶,再落入喉嚨。
凝視她濕潤的眼角,陳劭嘆一聲,探手覆住她的手,微溫的掌心,正抵在她略顯枯瘦的手背。
你若悔了,便告訴我,我不強求。溫朗聲線,比青空下的云絮還要柔軟。
你當知曉,在我這里,一切總由得你的。他再道,抬手向她鬢邊撫了撫。
略有些出格的動作,由他做來,卻自然得仿似探手折花。
李氏到底還是吃了一驚,忙往旁讓,又向左右看了看。
所幸四下并無人,她便嗔他:好好兒說著話,如何動起手來了?人看著要笑話的呢。
陳劭負了手,唇角輕輕一勾:此處只你與我,余者,橋邊芍藥、水中游魚、天光云影、清風綠樹,縱皆是活物,卻聽不懂我們的話,夫人怕它何來?
語至最后,尾音向下一沉,恰似撥弦又按、情起復止,正是道不盡的滋味。
李氏不由得紅了雙頰,再度往四下看。
風吹花落、流水潺潺,有萎落的竹葉,細長的一抹綠,隨水東流。
此處再無第三人,卻因知他們夫妻要說私話,羅媽媽早便將人都遣走了,方園左近,也只得他兩個。
雖是如此,李氏卻猶有些不自在,后退一步,與陳劭拉開距離,低聲道:老爺不必再來試探,我意已決,再無反悔。
語罷,忽地抬頭,原本泛紅的面頰,倏然變得蒼白起來,目色尤清冷:老爺不變,則妾不變。若有朝一日……
沒有那樣的有朝一日。陳劭再度打斷了她,語氣竟是難得地強烈。
他目注李氏,眸色端重,語中亦似蘊了千斤分量:我陳劭負盡天下人,親人故舊、同僚至交,在在皆未入我眼。唯有阿瓔,我絕不相負。
言至此,陡然扯下腰畔玉扣,用力向下一擲。
啪,玉擊橋面,頓時裂作兩瓣。
如違此言,便如此玉。他沉聲道,截鐵般的聲線,一如玉碎。
李氏被他這舉動驚住了,下意識地低下頭。
裙邊碎玉宛然,其上孔洞經風一拂,便有細碎而清越的低吟。
遲疑片刻,她俯身拾起兩半玉扣,攏其一于袖中,又將另一半遞向對面。
老爺的話,妾信。她直視著陳劭的眼睛,伸長手臂,掌中托著那半枚玉扣,莊而重之,如托載著什么極其重要的事物。
陳劭先怔了怔,旋即神情一舒,眉眼間竟有喜色躍動。
謝夫人厚愛。他接過半枚玉扣,珍重納入懷中,復又以手輕按胸膛:從今往后,你我同進同退,必無相負。。
妾亦如是。李氏凜然道。
再一息,忽又展顏,抬頭看了看天色,笑道:罷了,老爺這會子想是說完了話兒,妾也當回去忙了。
她似是心情極好,竟有閑情開起玩笑:老爺辭官不做,甩手一身輕,妾身卻要忙著打點收拾起來,也好與老爺同歸故里。
故里二字,吐字有些重。
陳劭了然,溫笑著點頭:正是這話。又作勢伸臂相請,還拱了拱手:夫人請去忙罷,為夫要去耍清閑去了。
李氏被這話逗笑了,掩袖彎眸,好一會兒方落了袖,略略屈膝行了一禮,轉身往院門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