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叔的表現令宋青小揚了揚眉,俊美的年輕人含著笑意,垂眸打量著跪拜在自己面前,因他一句話便激動無比的老年人。
仿佛并不因為他異樣的表現而吃驚,而是早就已經見慣這樣的情景。
也就是說,相叔與玉侖虛境中的這群人——
不,至少是眼前這個年輕的男人之間的關系并不對等,不像是相叔原本所說的,和他們做一些交易,反倒更像是相叔主動送貨,以換取玉侖虛境中的某些對他有利的東西。
想到此處,宋青小不由對雙方之間的交易內容感到更加好奇。
“不辛苦的……”相叔五體投地,激動的顫抖了半晌,才泣不成聲的說道:
“能為意昌大人辦事,是我的榮幸。”
他說完,又要伸手去摸自己的身體,‘悉索’的衣物翻動聲中,所有人、聲都仿佛靜止,將相叔的翻找聲越發放大了數倍。
被稱為意昌的年輕男人含著笑意看著這匍匐在地的老人,既沒有托扶他一把的意思,也沒有動容的樣子,仿佛他真的是一個高高在上的神祇,冷眼圍觀著跪拜他的信徒,帶著一種不食人間煙火的出塵之氣。
船無聲的靠攏碼頭,船身碰到船塢,發出輕微的‘砰’的撞擊聲,又被力量所反彈,推遠了船塢少許。
亭臺之后,站立成排的幾個衣著一致的男人都垂手恭立,仿佛木偶人,一動不動的樣子。
船頭之上,兩個相互扶持的青年也像是受了這種凝重至極的氛圍所影響,既不敢輕易下船,也不敢出聲,就連那痛苦異常的年輕人都死死咬住了下唇,忍住了即將逸出嘴邊的呻_吟。
品羅渾身直抖,吞了數口唾沫,越發靠近了宋青小一些,緊緊的盯著岸上這詭異的一幕。
半晌之后,相叔終于像是翻找到了。
他從衣物內層的夾縫之中,摸出一個約摸巴掌大的袋子,取了出來,高高舉過頭頂:
“意昌大人,這是此次運送的貨物清單。”
相叔面目猙獰,人也不算講究,那雙手黝黑粗糙,看起來就不是個細致人。
但偏偏他對這貼身珍藏的袋子卻十分珍惜,除了他的體溫之外,并沒有沾染到半分污漬。
那袋子色澤紅艷,上面以針線繡了大團牡丹,看起來十分喜慶。
那面帶微笑的俊美少年并沒有去接,而是微微點了點頭。
他一動作之后,便如一個信號般,站在第二排一個恭手而立的男人便直起了身,徑直往相叔走了過來,將他的袋子接了過去,撕開了這相叔珍惜萬分的荷包袋口,從里面取出一張疊得齊整的小箋,握到了手里。
相叔一將這東西送出去,便如卸下了渾身大石,隨即直立起身,一副欲言又止的神情。
年輕的信昌似是與他打了多年交道,對他了解極深,一看這情景,便走了兩步,相叔松了口氣,也跟著爬起身來,往他身后跟了過去。
兩人越過亭子,走到那架在水中的長廊中段才停了下來。
信昌身形筆挺,相叔佝僂著背脊站在離他約摸一米開外,像是深怕離得近了,會玷污這位如神仙下凡般的俊美年輕人。
二人站定之后,不等信昌開口,相叔便道:
“信昌大人,此次三年一祭,我領了一個女子過來。”
船上的眾人隔得極遠,又有玉侖虛境中的人守在此處,在沒有得到這群‘神仙’般的人物許可的情況下,幾個年輕人都不敢輕易下船,維持著相同的姿勢站在船上,屏住呼吸,一聲不吭的緊盯著走廊上兩人。
岸上種的幾株歪斜的桃樹開了滿枝的花,花影之中信昌的身影被襯得更不似凡人,越發清俊。
品羅緊盯著相叔二人看,但因距離太遠,哪怕他視力不錯,但也只能注意到相叔嘴皮子上下開闔,似是在跟意昌說話,但具體說了什么,卻又聽不清。
“此女姓宋,我觀此人年紀十七、八歲,且肌膚細滑,眉毛順貼,應該還是完壁之身……”
后面兩句聲音壓得更低,哪怕就是近距離也未必聽得清晰。
可宋青小的神識何等強大,相叔的一字一句都瞞不過她的耳朵。
聽到這里,她已經感覺到相叔領她來此,恐怕是另有所圖的。
結合他話中所說,三年一祭、女子、完壁之身等等話中信息,再結合之前品羅所說的傳言,便不難推測出,玉侖虛境的人確實有祭祀的傳統,每三年一次,且必須以完壁之身的少女為祭。
但祭祀的是什么呢?
據品羅所說,祭祀為的是安撫被黃帝所斬的惡龍怨氣,令百姓安居樂業,可宋青小知道這不過是一種托詞。
在九泉之內時,相叔在她逼問之下,勉強說了一番玉侖虛傳來歷。
雖說傳說不能盡信,但在試煉場景之內,這些傳說便都是與任務相關的線索之一。
相叔說,玉侖虛境是黃帝為了后人所造的一處超脫三界的所在,居住在里面的‘人’上不升天,死不入地,不受三界管束——
換句話說,如果傳說屬實,里面的人可以不老不死,獲得某種意義上的永生。
黃帝當年斬九龍,以激出龍氣形成‘龍王’之氣,將玉侖虛境托起,才可以形成這片獨特之地。
所以有沒有可能,所謂的獻祭,其實是為了安撫托住玉侖虛境的龍王,所以每隔三年送一妙齡女子獻祭,以達到某種保持玉侖虛境存在的目的?
她腦子轉得飛快,又聽相叔接著說道:
“但此人有鬼。”
他將宋青小上船之后的表現說了一番,提到她打聽九龍窟、龍王的傳說、秘聞,又說了自己對她的猜測和擔憂等。
“她十分冷靜,對洞中的‘鎮氣’似是并不畏避,”他說到這里,頓了頓,接著又道:“我懷疑她有些本事。”
那意昌聽到此處,不由微微勾了勾嘴角,相叔見他不出聲,似是深怕他不信,忙不迭的又道:
“是真的,意昌大人!”他情急之下,態度有些僭越,像是往前走了一步。
俊美的青年像是受到了他的冒犯,微微皺了下眉。
還不需要他開口說什么,相叔便意識到了自己的冒犯,又誠惶誠恐的后退,接著再次壓低聲音:
“是真的!意昌大人!”他又重復了一次之前的話,顯示出他的焦急,“此女在經過九泉之時,曾以手掬水,池水之中的‘鎮氣’,對她來說沒有半點兒影響……”
相叔先前說了半天,意昌都不為所動。
可他在提到宋青小以手撥弄九泉,且不受泉中魔氣影響時,才終于變了臉色。
他往船的方向看了過來,目光有一瞬間變得銳利至極,且充滿著不屬于他這個年紀的凌厲氣勢,在宋青小尚未抬頭之時,那種感覺又稍縱即逝。
宋青小轉頭看去時,意昌仍維持著先前聽相叔講話的姿勢,仿佛并沒有轉過頭,先前那一瞬間她感覺到的注視,好像只是她的錯覺。
真有意思。
將關于宋青小的事情報告完后,相叔壯著膽子抬頭看了一眼面前年輕人的神情,見他目若點星,唇角微翹,神情溫和,那股令人折服的風采依舊,便知道他心中已經有了計較,當下惶恐不安的心都定了幾分。
“意昌大人……”
他眼中涌出一股崇敬之色,似是激動,又似是有些哽咽,“我為仙境中諸位大人辦事已經多年,從當年……有幸見識大人風采以來,至今已經五十七年,一直兢兢業業,不敢有所怠慢,深怕誤了各位大人的要事……”
“如今我已經七十有一了,近來感覺身體已經大不如前,大人當年曾經答應我……”
宋青小聽到此處,隱約感覺相叔恐怕會張嘴說出一個事關玉侖虛境的大秘密來,當下更是聚精會神,正欲聽他接著往下說時——
“宋……”
站在她身側呆愣了許久的品羅終于忍耐不住,附近她耳畔小小的出聲。
他本來內心就極度不安,如今大家都不說話,那玉侖虛境中站著的人穿著再是華麗,可意昌都離開了,剩余的人除了那接過相叔遞來的禮單之外的老者外,其他人還維持著一動不動恭首而站的姿勢。
品羅在知道玉侖虛境時間的詭異之處后,便覺得此地樣樣都不對勁兒。
如今再看這些如木偶一般的‘仙人’,靜謐的氛圍,越發感覺后背生寒。
亭中、船上的人都仿佛中了魔咒似的,除了意昌與相叔是動態的,站得極遠在說話外,其他人,包括船上的兩個同伙,都像是被某種神秘的力量按了暫停鍵似的。
關鍵是他同伙畏懼也就算了,偏偏一路表現最為淡然自若的宋青小也像是受了影響,船靠了岸許久,竟然也不下船,這就讓品羅感覺不對勁兒了。
他忍了許久,終于沒能忍住,小聲的出聲喚了一句。
可話音才剛出口,便見宋青小轉過了頭來,淡淡看了他一眼,手臂微微一抬,指尖微勾,比了個禁聲的手勢。
“……”青年人后面要說的話被她強大的氣場所鎮住,頓時不敢再出聲。
同時被她動作止住的,還有遠處的意昌大人。
他仿佛也發現了宋青小細微的動作,在相叔激動無比的開口訴說自己這些年的功勞,正欲討要封賞之時,他也跟著比了個手勢,禁止相叔再接著說下去了。
“你做的很好,相仡,不過這些事,大典之后,我會單獨再為你安排的。”
意昌的聲音低沉,像是一壇醇厚的老酒。
相叔這一次訴說這些話,本來只是抱著一絲虛無飄渺的幻想罷了,沒想到他竟然會有松口的意思。
當下又更是激動無比,恨不能再跪下親吻他的腳。
但意昌在說完這話之后,已經沒有再與他繼續周旋的意思。
相叔在幾個年輕人及玉侖虛外的世界之中,當地人眼里覺得他異常神秘,且地位獨特。
可他在這位如神仙中的人物面前,卻地位低微如螻蟻。
他表達了自己的意思之后,轉身往亭子的方向走了過來,留了激動得有些失態的相叔在原地,又哭又喊的叫著他的名字。
這位大人一過來后,笑著看了宋青小一眼:
“貴客來了,怎么還不請下船,竟如此怠慢呢?”
他說的話斯條慢理,也不見發脾氣,可那些先前如木雕一般的人卻在他這話之后,便如被擰緊了發條一般,頓時全都‘活’了過來。
那種‘活’不止是指行動而已,還像是表情都開始有了變化。
好像宋青小一旦被定性為‘貴客’,對于玉侖虛境中的人來說,身份意義便與先前不一樣了。
一群老老少少動了起來,先前那站立的三角形方位打散,穿著深衣長裙的人都往碼頭邊走了過來,幾人合力,抓住船只一拽,被撞離岸側約半米遠的小船重新碰到岸邊。
船頭的兩個青年受寵若驚,被幾個含著笑意的老頭兒攙扶了下來。
接著又有人想要來扶站在宋青小身側的年輕人,他先是有些不安,下意識的縮手,接著又像是想到了什么一般,主動將手伸了出去。
被抓住的一瞬間,他表情有些僵硬,身體都像是不聽使喚一般,被兩個老頭兒一架,雙腿騰空,從船上下地。
接著有人想來抬宋青小時,她比了個手勢:
“不用了。”
接著她輕飄飄的一跳,便隨即跳落到岸上,岸上其他人見客人下了船,才接二連三上船,開始搬運貨物下去。
“宋……”品羅被抬下了岸,還有些腿軟的樣子,正欲靠過來,將之前被她打斷的話說完時,一道低沉、溫和的男聲則在宋青小身后響起:
“宋姑娘。”
宋青小轉過身,便見意昌緩步過來。
他穿著厚厚的繞襟長裙,每層的裙擺邊角有繁復的繡邊花紋,十分好區分。
最里層裹住了他的雙腿,其后每層漸短,花邊繞行間,在深色的裾裙之上形成獨特的花紋。
正因為這裾裙不大方便,所以意昌的步子邁得并不大,每走一步僅露出下方黑色的云紋靴尖,看起來優雅出塵。
品羅一見他過來,頓時便禁了聲,躲在宋青小身后,偷偷以眼角余光打量這個相叔口中所稱的意昌大人。
這意昌對他的注視并不放在眼內,一雙幽深如古井的目光落到宋青小身上:
“不知道貴客遠臨,所以沒有提前做好準備,安排得有些倉促,還希望宋姑娘不要介意。”
他看起來年紀不大,但說話卻文縐縐的,咬文嚼字間,頗有一種古派而嚴謹的風格,與他少年的外貌極不相符。
但由他做來,卻并不令人詫異,仿佛一切都是天經地義。
他好像并不因為自己的說話、做派而感到尷尬,從他眼神看來,他目光帶著這個年紀的人極為稀有的堅毅、鎮定,仿佛歷經世事之后沉淀的人才有的那種看破一切的冷靜自若的感覺。
“聽說宋姑娘是為龍王而來的?”意昌含著笑意,像是隨口閑聊一般,一下便提到了宋青小此行來的目的。
他這話一說出口,不止是平復了心情隨后而來的相叔大吃了一驚,就連品羅也嚇得不輕。
這俊美的年輕人像是根本沒有跟宋青小打啞迷的意思,甚至并不擔憂她知道相叔告訴了自己她的底細。
宋青小隱約感覺,這意昌很有可能知道他與相叔先前的談話,已經被自己聽到了耳朵里,所以此時借這話來探自己的神情。
她抿了抿嘴角,索性順著他的話往下說:
“我確實對龍王十分好奇。”
“哈哈哈。”
意昌一聽她承認,當即爽朗的大笑出聲。
他長相俊美,一舉一動有種說不出來的出塵之意,此時大笑之下,雙眼之中光彩流溢,露出幾顆整齊潔白的牙齒,顯得瀟灑而倜儻,卻又不失雅致。
“那宋姑娘來得正是時候,兩天之后,我們正要舉動龍王之祭,到時姑娘可以好好觀賞一番。”
“咦?”品羅沒料到他竟然會說出這樣一番話,不由吃驚的發出驚呼聲。
興許是普通人的貿然出聲打斷了他談話的興致,令得這位看起來氣質高雅的意昌大人有些不喜。
他臉上的笑意很快收斂為恰到好處的微笑,接著沖宋青小點了點頭:
“臨近龍王祭,我雜事繁多,先行失陪,留下初容在這里服侍,稍后他也會替你們安排住所的。”他說話的時候,看也不看站在宋青小身后顯得畏首畏尾的品羅,仿佛對這個普通的年輕人并不看在眼內:
“若有招待不周之處,還請包涵。”
說完這話,他點了點頭,接著轉過了身。
其他深衣人都恭首彎腰,雙臂交叉垂于腹前,等他離開之后,眾人才像是去了一顆心中大石,抬起了頭露出笑意。
一個看上去年約四、五十歲的男人邁步上前,笑呵呵的看著宋青小道:
“宋姑娘,我就是初容,意昌大人交待過,要好好照顧您。”他身材中等,肩膀也寬,身形比意昌略矮,穿著也與意昌相似,卻又缺乏意昌身上的氣勢。
不知是不是因為他穿著打扮都與意昌相似的緣故,宋青小竟隱隱覺得他的面目竟與意昌有些相似,她正要細看,初容卻像察覺到她的目光,本能的將臉一別:
“我們這里,地方雖小,但風景都還可以,趁著天色未黑,不如我請人領姑娘四處轉轉、看看成不成?”
他話音將落,便聽到一道嘶啞的男聲喚道:
“三叔。”
初容皺了皺眉,本能的轉過身,宋青小也轉頭去看,便見不遠處有個身形消瘦的老頭兒站在約離幾人七、八步開外,看著初容,欲言又止。
那老頭兒約摸七十來歲,頭發花白,臉頰也滿是皺褶,皮包著骨頭,下巴留著稀疏的山羊胡子。
他出聲打斷了初容的話,令初容眼中閃過一道不快之色,轉過身便問:
“什么事?”
他的語氣嚴厲,像是受到了冒犯,令那老頭兒舔了舔嘴唇,躊躇著開口道:
“相仡領進來的人里,有個受了傷,需要醫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