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昨日分別到現在,不過才過了一晚上的時間,那青年整個人的氣質、神態卻發生了翻天覆地的改變。
品羅過來時,除了另一個未受傷的青年外,相叔和這名叫‘阿新’的年輕人態度都并不熱絡,聽到他問話,半晌那神色陰郁的青年才抬起頭來:
“好些了。”
他說話時半瞇著眼,神情有些僵硬,說話的語氣遲緩,像是對幾人的到來有些警惕,充滿了防備與隔閡。
興許是見到了同伴感到放松與開心的緣故,品羅并沒有意識到阿新的疏離,反倒有些關切的問:
“可我看你像是臉色不大好的樣子。”
他的目光落到阿新被包裹起來的手腕處,昨日在九泉中時,宋青小提到要將他手掌砍去,阿新激動的印象還留在他心里。
“他們怎么治療你的?”
品羅這會兒對于玉侖虛境的人印象極差,也擔憂同伙身體,但礙于那老頭兒隨行,有些話不便明說,因此只能在問阿新話時,擠眉弄眼的沖他使眼色。
“熬了藥給我吃。”
阿新抱著斷腕,皺了皺眉,但仍是回了品羅這話。
宋青小聽到這里,心里不由一動,還沒出聲,湘四便笑瞇了眼睛,問道:
“什么藥?”
她外表極具欺騙性,長相甜美,看起來清純嬌憨,一笑起來雙眼如彎月,頰邊露出兩個小小的梨渦,對于年輕的男人來說很有殺傷力。
阿新嘴唇動了動,還沒說話,相叔便將眼睛一瞪:
“阿新!”
他長相丑陋,神色又兇悍,這一厲聲大喝頓時將阿新喝得一個激靈。
湘四眼中殺意一閃而過,看了相叔一眼,這老頭兒并沒有意識到面前的少女同樣也是個惹不起的煞星。
他在看到宋青小的時候,便已經對她心生警惕,喝止住阿新說話之后,他這才看到慢悠悠的出現在宋青小等人身后的那雙手環胸的陰沉老頭兒,當下眼睛一亮,這才忙不迭的從床上滑了下來,招呼著那阿新出來向這老頭兒行禮。
相叔兩種截然相反的表現令湘四看得嘆為觀止:“狗腿子。”
她聲音不算大,但也不算小,眾人聽得一清二楚,另一個青年有些尷尬,品羅則是知道相叔心狠手辣,下意識的去看相叔的臉,卻見相叔神色鎮定,不知是沒聽到,還是聽到了湘四的話,卻并不以為恥。
場面一時有些尷尬,為了緩解這種氣氛,品羅出聲打圓場:
“我們準備坐船去湖上游玩,你們去不去?”
阿新一臉冷漠,另一個青年倒是有些意動,這里確實沒什么好玩的,相叔對這里的人極為恭敬,深恐冒犯了這群玉侖虛境的‘避世’之人,從昨日到現在,便一再交待兩人不要隨意亂闖,以免惹禍上身。
時間一長,進入傳說中的玉侖虛境的新鮮感褪去之后,便化為一種沉悶。
但那青年下意識的看了相叔一眼,從到了玉侖虛境之后,船上的人便明顯分為兩派。
一派以相叔為首,一派則以宋青小為首,品羅跟著宋青小走后,便如被劃分出了相叔的小隊。
這會兒相叔雖說沒出聲,但神色陰冷,明顯對于宋青小等人極為抵觸及防備。
那青年躊躇半晌,最終雖說心動,但礙于相叔臉色,仍是出言拒絕。
阿新自然也是不去的,品羅對于兩個同伙的拒絕有些失落,但可能因為玉侖虛境的老頭兒隨行的緣故,相叔并沒有拒絕借船。
雖說宋青小并沒有將相叔放在眼中,如此一來倒避免了一些額外的麻煩。
船就停泊在昨日幾人上岸時的地方,靠在那兩株桃花樹下面,因水面平靜的緣故,竟一動不動,如同固定住了般。
幾人相繼上了船,品羅想到同伴之前的疏離神色,還有些郁郁不快。
船上的東西已經被人搬空了,但還殘留著運送了肉類食品特有的腥味兒。
宋青小、湘四及品羅坐到了一邊,而那跟著上船的老頭兒則雙手揣進寬大的袖中,坐到了船的另一邊,與幾人遙遙相對,半瞇著眼,隨著船只搖動,很快像是入了定般。
湘四傳音過來:
“剛剛那人身上有陰氣。”
宋青小也發現了阿新身上的陰煞之氣,可能是因為他才接觸這股氣息,身體還未適應,反應便尤為明顯。
那種陰氣與相叔身上的氣息相似,但又隱隱有些區別,不像相叔那樣,仿佛與陰煞之氣已經融為一體,早就已經習慣。
他才接觸陰氣,整個人便如行尸走肉般,身上感覺不到活人的氣息,宋青小離他極遠,都感覺他身上發寒。
昨日在九泉之時,他以手捧拿泉水,明明魔氣入體,侵入心肺,依他普通人的體質,就算有靈丹妙藥能將魔氣驅除干凈,可傷了根本與元氣之后,也需要臥床調養一段時間,才能完全復原。
可今日宋青小看他,卻見他像是已經沒有大礙一般。
這種情況實在太過反常,他只不過是一個沒有修行的根基的普通人,身上半分靈力也無,能在短時間內恢復得這么快,如生龍活虎一般,除非玉侖虛境的人將他的體質改變。
換句話說,玉侖虛境的人可能對他動了些手腳,令他不受九泉之內的魔氣所傷。
但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容易,九泉之中的魔氣極強,哪怕就是強如湘四這樣的修行者,也不敢大意。
玉侖虛境的人恐怕沒有辦法能將一個普通人一夜之間改造成為一個體質強悍勝過化嬰境實力的修行者的存在,如果不是提升阿新的體質令他強行扛住魔氣的侵蝕,那么便是改造他的身體,令他體質能夠接受魔氣的存在。
也就是說,將阿新的正常人的身體,改造為一個可以接納陰氣存在的變異體,他體內的陰氣與九泉中的魔氣若是出自于同源,自然便不會受其所傷。
要想做到前一點非常的難,但如果只是將一個正常人的身體改造為大陰之體卻十分容易,相叔便是一個活生生的例子。
宋青小想到阿新身上的陰氣,腦海之中仿佛抓到了一點關鍵。
“他身上的陰氣,與九泉內的魔氣有些相似。”
兩者氣息一致,昨日對阿新來說致命的九泉魔氣,便自然不成威脅。
可玉侖虛境的人是怎么做到這一點的?
“以泉水灌進他嘴里面?”湘四隨口一猜,宋青小便將她的猜測否決:
“不可能。”
九泉內的陰氣只在湖中,不在水里。
那水離開泉中,陰氣便很淡,對普通人造不成什么威脅。
他昨日的情況嚴重,若是再以泉水灌他,水里的陰氣對他體內的魔氣來說,不會改變他的體質,反倒還會如火上澆油一般。
若是直接將他沉入泉中,憑他當時的情況,恐怕頃刻之間便會被泉中的魔氣分解。
玉侖虛境的人應該做了某些事,改變他的體質,令他身體接納了體內的魔氣,與其同存,保住了他的性命。
但這件事并非像湘四所說一般喂他泉水,而有可能給他吃了另外的東西。
“血!”
兩人相互對視了一眼,不約而同的說道。
宋青小與湘四都想起昨晚品羅闖入清露居所,發現玉侖虛境的人喂她‘人蛹’內的血水的一幕。
那‘人蛹’體內的血水陰氣極濃,其煞性不在九泉之下,甚至與其氣息如出同源。
既然清露能被喂以這些玉侖虛境中的人的血水,那么阿新也有可能是同樣飲用了這些血水,導致他體質大變,將體內的陰煞之氣壓制了下來。
想到這里,宋青小隱約感覺自己好像摸到了重要的一點線索。
玉侖虛境中的人體內的血如果陰煞之氣與九泉、圣廟內的泉水中的魔氣若是出自于本源,那么這種陰氣的源頭,究竟是自九泉之中而來,還是因為玉侖虛境的人身上的陰氣,才形成了那可怕的九泉?
圣廟內那133具結為黑繭的‘人蛹’,與圣廟內部那泉水之間,到底有什么關聯?
這會兒宋青小不由隱隱有些后悔自己當時沒能往泉中多潛入一些,興許再往下游,便會找到答案。
品羅并不知道兩人私下的交流,還哀聲嘆氣的。
他原本想尋找與兩個同伴單獨說話的機會,提穿相叔的真面目,幾人齊心合力,逃出玉侖虛境。
哪知不過一晚上時間,原本關系還算親近的同伙,已經離心到這樣的地步了。
小伙子撐著半張臉,還有些郁郁寡歡:“宋小姐,你說他們為什么不出來?他們就沒有感受到……”
他說到這里,看了坐在船上像是在閉目養神的老頭兒一眼,后面的話沒有說出來,但意思卻很明顯。
“莫非他們還想爭取當相叔的繼承人嗎?”
宋青小停止了與湘四之間的神識交流,看了他一眼:
“相叔的繼承人已經挑選了出來。”
她的話令原本失落無比的品羅吃了一驚,頓時坐直了身體。
這個動作使得小船微微晃蕩,品羅想起水中的怪異現象,不由死死伸手抓緊了船弦:
“選出來了?”
“斷腕的阿新。”
如她猜測無誤,當年的相叔在九龍窟內重傷頻死,恐怕也是由玉侖虛境的人相救,從而結下了這幾十年的孽緣,一心一意受意昌驅使,妄圖想要加入玉侖虛境,成為里面可以避開生死輪回的‘人蛹’一員。
而如今,阿新也步上了相叔當年的老路,可想而知,這一次就算相叔要離開,也只會帶他一人走,繼承他的衣缽。
至于品羅及另外一個年輕人,知道了不該知道的秘密,又不能成為他的繼承人,便可以想像得出來下場如何。
品羅也是個聰明人,從她的只言片語里,像是猜出了相叔的打算。
想想九龍窟里這些年來死過的人不計其數,相叔心狠手辣,玉侖虛境中的人更是視人命如草芥,這兩方為了守住秘密,將自己與另一人滅口這種事也未必干不出來。
他一深想,頓時便覺毛骨悚然。
礙于老頭兒還在,品羅不能多說什么,但他卻拿起船漿,開始拼命的劃了起來。
船在船漿的劃送下,推開水波往前飛快的劃行。
品羅一口氣劃了一刻來鐘,但他越劃越是心寒。
因為昨日來時,他清楚的記得,船從九泉穿霧而過,駛離了那片霧氣之后,便隨即到達玉侖虛境,當時剛一離開那霧氣,便隱約看到了人影。
可見那霧氣所在的位置,與玉侖虛境的船塢碼頭離得并不遠。
只是這會兒他劃了半天,船一直往前行,走了許久,他昂頭往四周一看,仿佛那碼頭的桃樹、長廊都離得極遠,可那片直通九泉的濃霧卻離奇的消失不見!
他找不到回去的路了,這片湖像是永無止境一般,通往九泉的道路仿佛被一雙無形的大手關上了,令他在湖中打轉。
品羅當即大駭,他的目光掃過那閉目養神的老頭兒,總覺得他臉上像是帶著一種冷笑般,看著自己剛剛像小丑一樣意圖逃離的行徑。
他身上大股大股的冷汗涌下來,宋青小與湘四卻像是沒發現異樣,一個放目遠眺高山,一個則是俯身掬水玩。
“宋小姐……”
半晌之后,品羅終于沉不住氣了,顫聲道:
“我們來時的路,不,不,”他一連說了好幾個‘不’字,顯然此時因為這種詭異的事而心情十分激動,半晌之后才稍稍平復了一些下來:
“……不見了。”
這種情況早在宋青小意料之內,品羅看不到‘路’,但她與湘四卻都能‘看到’,這里有一種古怪的氣場形成禁制,將整個玉侖虛境罩在了里面。
她沒有回答品羅的話,反倒往那老頭兒的方向看去,突然出聲喚道:
“十三?”
那半睡半醒的老頭兒微微將眼睜開了一條縫隙,眼中露出了精光,往她看了過來。
她一喚此人便有反應,可見他一直只是裝出這個樣子,實則在牢牢的盯著幾人。
“你叫十三,初容說玉侖虛境里昨天死去的人也叫十三,你們這里的人,有名字的就那么幾個嗎?”
那老頭兒看上去年紀已經不小了,話不太多,品羅之前數次挑釁他,他都不發言。
但此時宋青小一問起這話,他目光閃了閃,才斯條慢理的道:
“名字只是一個代號罷了,我們這里人口稀少,事情簡單,代號相同,也不稀奇。”
“玉侖虛境的人,都是同族同源的血脈至親吧?”宋青小想起初容喚意昌為父親,同時又有人稱其三叔。
今日被她激怒的男人又無意中說出昨晚死于她手中的‘人蛹’是初容弟弟,可想而知這些人之間恐怕有什么沾親帶故的關系。
所謂的‘十三’,要么指輩份,要么便指排行,說不定還有什么特殊的意義,例如等待‘輪回’的號碼牌。
“住在一起,難免會有沾親帶故。”
老頭兒說到這里,像是不準備再聊這個話題。
他沒有初容長袖善舞的本事,也對宋青小等人擺不出客套的神色及虛假的面具,當即冷聲道:
“客人,已經出來很久了,這里沒什么好看的,回去吧。”
品羅雖說還不甘心,但出去的路找不到,逃又逃不走,在水上漂泊不過是浪費時間。
他興致勃勃的出發,又敗興而歸,一整天時間都打不過精神來。
白天的時候,整個玉侖虛境的人都沉浸在有‘人’死去的哀傷之中,家家戶戶都掛上了一條黑紅相間的布帶。
時間一點一點過去,到了夜晚,天色將暗時,住在左院的清露哭嚎聲才剛一響起,外面卻響起一陣響徹整個玉侖虛境的歡呼聲來。
品羅不明就里,本能的往屋門口的方向看,而宋青小放出的神識則感應到,玉侖虛境之中,有新人到來。
從試煉空間出來之后便一直分散的五個試煉者,此時才終于齊聚在這玉侖虛境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