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久之后,船艙內的婦人才慢悠悠的回了一句。
她的語氣平靜,不像先前含槍夾棍、尖酸刻薄的樣子,仿佛先前陰尸的出現、陰氣的侵襲都沒有令她感到震驚,有些過份的鎮定,透出一種非常詭異的感覺。
艙外大家雖說還沒想到這一點,可人與生俱來的對于危機的感應已經令他們感到了不安。
吳嬸說話的時候,吞了口唾沫:
“那,那你們還好嗎?”
“怎么不好?”黑暗的船艙之中,婦人陰冷的聲音從艙內傳了出來。
“沈家大哥呢?怎么沒聽到他的聲音?”
吳嬸伸手揉搓了把自己的胳膊,極力平復自己話中的顫音。
好一陣,才聽到一道生硬嘶啞的男聲僵硬的道:
“我也在。”
他說話的聲音有點怪,像是口腔里夾含了些什么,說話的時候一直有東西溢出來,發出‘汩汩汩’的像是魚吐泡般的聲響。
一種潮濕陰冷的感覺散逸開,船艙內傳出若隱若現的腥味兒,仿佛剛死不久的魚般。
吳嬸轉頭看了自己的丈夫一眼,他還算是鎮定,可表情也透出幾分不安。
船外的眾人大氣也不敢喘,昏暗的光線下,半空之中的霧珠呈灰黑色,傳遞著某種詭異的氛圍,擠壓著眾人的心臟。
吳嬸最終承受不了這種可怕的沉默,又勉強開口:
“沈家大哥,你還好嗎?”
‘汩汩——’
沉默之中,那種細微的聲響就顯得越發清晰了。
隔了約摸三四息的功夫,那沈家的男人才‘呵呵’笑了一聲:
“好——都好——”
那聲音余音不絕,如同吐信的蛇般,緊貼著人的后背游走,纏至脖子間,發出的‘咝咝’的聲響來。
吳嬸覺得渾身不大自在,不由自主的伸手去抓了抓自己的耳朵下面,指甲抓撓著軟薄的皮膚,頃刻之間就留下數道紅痕,再被陰寒入骨的江風一吹,如同被針扎一般。
‘嘶——’
吳嬸倒吸了一口涼氣,又忙不迭的以手指壓住脖子的傷口,好一會兒后才反應過來自己正在與男人說話,忙就道:
“那就好,那就好。”
這簡短的幾句對話一說完,吳嬸才后知后覺的發現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沒有人再開口了,但老道士卻總有一種不妙的預感。
雖說沈氏夫婦說了話,還口口聲聲說艙內沒出事,可憑借修道之人的靈敏反應,他覺得這兩夫妻反常得厲害。
見吳嬸不問話后,老道士忍了胸口的疼痛,問道:
“孩子呢?”
“孩子在呢。”
這一回說話的又是另一道女聲了,聽起來聲音年輕些。
老道士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個十七八歲的姑娘的面龐,是跟在那婦人身側的丫環。
相比起語調陰沉的沈氏夫妻,她的聲音可就顯得自然輕快多了。
話音一落之后,接著一個小孩尖銳的啼哭聲響了幾聲。
陰冷的夫妻聲音,輕快的年輕女聲,還有小孩尖銳的兩聲啼哭——
這數種音調相混合,實在是萬分古怪。
“真的沒事嗎?”
老道士向宋長青使了個眼色,示意他準備攻擊,自己也伸手再去按住了腰側的口袋:
“先前船出了事,你們船艙內沒有影響嗎?”
“沒有影響——”
這一次男人、女人同時說話:
“安全著呢。”
“哼!”
老道士聽聞此話,發出一聲冷笑,接著手掌一探,一張符紙被他挾在指間:
“天地無極,聽我號令!太上老君,真火降臨!”
念咒之間,那符紙‘嗤’的一聲化為一團刺目極至的火光,‘轟’的沖進了船艙里。
黑霧受到道法的襲擊,團團滾動之間往四周散逸。
三昧真火的力量迅速將船艙點亮,露出船艙內的情景。
只見船艙內的左上角處,沈家夫妻正靠坐在原本的位置。
但無論是受傷的沈先生,還是遭到宋青小神識攻擊后的沈太太,此時都半坐起了身,肩頭相碰,曲起雙腿,雙手環膝,以足尖點地。
那丫環站立在她的身側,年幼的小孩則站在沈先生身側。
火光照亮船艙的剎那,幾人連眼睛都沒眨一下,維持著望著艙外的姿勢,恰好與船艙外的幾人目光相對。
光亮之下,幾人的頭發都有些微亂,不知是不是船艙進了水的原因,幾人的衣服都有些濕。
他們的頭發都有些散亂,除了留了半長頭發的沈先生外,丫環與太太以及那年幼的小姑娘挽好的頭發都散落了幾縷下來,有些僵硬的貼在她們蒼白的臉頰兩側,如同爬了一條條蜿蜒的蚯蚓一般。
沈太太抱著膝的指縫之間,隱約露出黃符紙的一角,看上去像是老道士先前折的那只紙鶴。
顯然紙鶴飛進去后,就落到了她掌心之內。
“看到了吧?”
隔著一道船艙門,艙外的老道士目光與沈太太相對。
她咧了咧嘴角,擠出一個十分令人毛骨悚然的笑意:
“看到了吧?”
老道士怔了一怔。
他原本以為這一家人先前表現如此反常,恐怕是出了事,所以準備點亮船艙之后,強行闖入進去。
可此時看來,他們確實沒有出事。
里面并沒有陰鬼的氣息存在,也不像是吳嬸被附身的時候,血淚流滿面的樣子。
除了外形狼狽,衣服濕了之外,這幾人像是好端端的。
“可,可能是我搞錯了。”老道士目光閃了閃,答應了一聲。
光芒之下,女人的臉色白得發亮,一笑著咧開嘴,露出的牙與膚色相較,便顯得尤其黃膩。
‘呵呵’的笑聲之中,那燃燒的符紙‘嗖’的一聲熄滅。
沈太太的聲音幽幽的從黑暗之中響起:
“要進來坐坐嗎?”她的音調有些奇怪,像是夾雜了一絲陰冷:
“外面可不安全哦——”
這話聽得船艙外的人又縮了下脖子,不由自主的重重咬了一下嘴唇。
船艙外確實不大安全,可不知為什么,船艙內此時更讓人感覺不安。
“老道長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趕車的老頭兒打定了主意,哪里都不去。
他話音一落,吳嬸也接連表態:
“我也是,跟著道長就是。”
“我們也是——”
其他人也知道厲害好歹,都紛紛出聲。
這個時候,有人踹了人群之中裝死的那老婆子一下:
“讓這老婆子進去。”
“對對對!”其他人眼睛一亮,都齊聲贊同這個主意。
其實到了這個地步,牛車上經歷過數次遇鬼事件的人都隱約嗅到了一些東西。
他們甚至因為沒有道術防身,比老道士疑心還要重。
不管船艙內的夫妻有沒有出事,他們是不敢進去的,但要想試出這幾人有沒有問題,便送個活人進去,如同‘誘餌’一般,令魚咬鉤就是。
大家齊聲贊同,老婆子一聽嚇得滿身肉都在亂顫:
“不不不——我不進去。”
她頭搖得像撥浪鼓一樣,一連說話的同時,一邊還在蹬著腿極力將自己的身體往船舷的方向靠。
一雙裹過的弓足蹬著甲板,發出刺耳的響聲:
“我不去。”
“不去就給你扔到江里!”
數次的遇鬼危機,以及身在茫茫江面的恐懼,使得船上的人的心理承受能力到達到了一個極限,此時一股腦的爆發了出來。
尤其是那些住在沈莊,早就到了船上,已經在這個鬼地方被困了許久的人,更是難以承受。
人性中的惡被激發,說話的人話音剛一落,就有人伸手抓住了老婆子的腿。
就連吳嬸的兩個兒子也都伸出了手來,將老婆子的手臂反擰。
所有人的表現不太對勁兒,仿佛極其的暴躁兇狠。
“救命啊,殺人了啊!”
老婆子放聲大喊,可是茫茫江域之上,除了這一艘黑船之外,再也看不到其他的人和景,哪怕她喊得再大聲,根本不可能有人來救她的。
倒是那呼救聲傳揚開來,化為道道瘮人的回音,傳進大家的耳朵之內。
“道長,救命啊!道長,我錯了,請你看在我也是聽命于人的份兒上,救我一命吧……”
危急時刻,老婆子終于反應過來向宋道長求救。
他性格剛正不阿,又最是正義,從他先前不顧自身安危出手斗陰尸,就可以看出他的品性實在是善良之極。
此時老婆子喊話聲一說出口,果不其然,就聽到了老道士的聲音:
“諸位,不要亂來!”
他喝斥道:
“人命關天,豈能兒戲?”
“道長,這老婆子實在可惡得很,拿臟血污了您的法器,險些害我們死在那些鬼物手里不說,先前還跟那沈家太太想將您的徒弟扔進江里。”
有人苦口婆心的勸:
“如今我們不過是以牙還牙,又怎么算是亂來呢?”
“這江上四下無人,就是扔了進去也不會有人問起。”
“胡鬧!”
老道士一聲厲喝,喝聲之中帶上了靈力,震得幾個本來眼珠都已經泛紅的人渾身激靈,下意識的放開了抓住老婆子的手臂。
“人在做,天在看!”
他受了傷,后背不能挺直,但說話卻極其鏗鏘有力:
“更何況你們也知道這動不動拋人下水是何等惡劣的舉止,她們這樣干,不代表我們也要學她們的惡行。”
老道士的威望此時極高,大家都要靠他保護,也不愿意將他得罪。
聽他又說了幾句之后,原本憤怒的眾人像是逐漸被安撫了不安的情緒,將那老婆子放了開來,坐回了原本的位置。
“呵呵。”
船艙內傳來了沈家太太的陰冷的笑聲,她像是看了一場好戲:
“進來吧,外面危險呢。”
發生了先前的插曲,她半點兒沒有替自己的老仆說話的意思,只是來來回回的重復:
“進來吧,外面危險呢。”
越是這樣說,越是沒有人敢進去。
老道士也聽得頭皮發麻,他抓緊了宋青小的手,示意她與宋長青扶著自己,也往船的另一個方向走去。
他不敢走得太遠,船上的人的目光都落在他的身上,如果躲得太遠了,這些人可能會不安之下跟上來的。
所以走了幾步之后,在眾人視線之下,他找了個空曠的角落坐了下去。
‘悉悉索索’的響聲里,那老婆子哆哆嗦嗦的爬了起來。
逃過一劫之后她也不敢哭,但也不敢在這些人身邊久呆,試圖往老道士這邊靠近。
“我看這情況不對勁兒。”老道士看到了這老婆子的動作,卻并沒有阻止,只是壓低了聲音,在兩個徒弟耳邊低語:
“那沈家夫婦以及家仆、女童,怕是已經出了事。”
他先前沒有吱聲,既是怕激怒了這已經尸變的四人,也是怕驚到了船中的眾人。
“嘶——”
宋長青聽到這話,不由大大的吸了一口涼氣:
“什么?”
“你小聲一些!”
老道士瞪了他一眼,低聲責備:
“不要驚擾了眾人。”
船本身已經不穩了,大家好像受到陰氣的影響,格外的暴躁。
若是再出現什么騷動,這茫茫大江之上,可不比先前在牛車上的時候,可以下車躲避。
江水之中陰氣濃密,且能爬出一具陰尸,還能在瞬間害死了沈家四口人,可見水中的東西有多狠。
這會兒大家一慌之下,要是船出了什么事,便是給了水下的陰鬼可趁之機。
宋長青也知道好歹,話音一出口的剎那就知道住了嘴。
可是他先前的激烈反應已經引起了不少人的注意,大家面露狐疑,已經相互轉頭交換眼色,像是在猜這師徒說些什么事。
他說到此處,話語之中已經帶上了幾分怒意。
雖說有沈家夫妻有嫌隙,那沈太太也實在是討厭得很,可老道士悲天憫人,仍不希望他們出事。
更何況這作祟的陰鬼實在惡毒得很,害死大人不說,連孩子也不放過,實在可惡至極!
“我看他們的身上,已經出現了尸氣。”他閉了閉眼,那張略有些蒼白的臉上露出幾分疲憊之色,但隨即又很快被他強壓了下去:
“這么快的時間中,將幾人悄無聲息的害死,并令這四人起尸,水中的東西實在陰毒得很啊。”
要想成為僵尸,那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人在臨死之前那一口極強的怨氣梗在喉間,經過陰氣的催化,最終使尸身不腐,成為超脫人、鬼、神三界的另一種可怕的存在。
這個過程除了要天時、地利之外,同時需要時間去催化。
當然,怨氣越強,死得越慘,陰氣越足,起尸的時間就越短。
老道士活了不少時間,生平也不是沒遇到過稀奇古怪的事,可像這樣快就害死了人,且令人在片刻之間就化為行尸的情況,他是真的并沒有看到過。
不要說看到過了,甚至連聽都沒聽過。
他有些焦急,伸手又想去摸自己的腰側:
“這會兒不知是幾時了——”
夜半三更時分,陰氣旺盛,僵尸最喜出來害人。
這江上既沒有月光,又陰氣濃得嚇人,他的眼皮跳了數下,總覺得像是即將要有事情發生。
老道士正低頭想摸東西的瞬間,突然有人出聲:
“道——”話音才剛一說出口,便隨即化為一聲駭到極點的尖叫聲:
“啊!!!”
他像是看到了世間最恐怖的事,嚇到聲音都已經扭曲變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