船坊吃力之后拍打著江水,撞擊著與之相連的船坊,發出‘哐哐’的輕響聲。
可不知是不是害怕弄出動靜,引起了監管者的注意,隔壁船坊明明有人在,卻硬是一聲都不敢吭,與前方熱火朝天的戰鼓聲、吶喊聲相比,仿佛一片死寂。
船艙內的幾個女人噙著眼淚,提心吊膽的等著船身的動蕩平息。
那‘喵喵’慘叫的白貓在女子極有耐心的安撫之下,也逐漸平靜。
等到一切歸于靜謐后,那抱貓的女人才接著說道:
“張將軍退守沈莊之后,李國朝便率部而至。”
沈莊富甲天下,人盡皆知。
這里的人富有,城中蓄滿了糧食、錢財等。
“除此之外,”抱貓的女子突然說出一番令宋青小頗感意外的話:
“李國朝也受高人指點,說沈莊乃是絕佳的養龍之地,若攻下此地,在此登基稱帝,便能建不世之基業,血統能傳承千秋萬代、生生世世。”
宋青小聽聞這話,不由啼笑皆非。
“所以半個月前,李國朝的隊伍便圍困了此地。”
從李國朝舉事至今起,雖說早期吸引了不少民眾攜家帶口的奔逃,可這群人只是烏合之眾,李國朝既要應承當年曾經許下‘共分田、糧’的諾言,又要維持這么大的隊伍,除了燒殺搶掠,別無法子。
時間一長,民眾怨聲載道,他已經走投無路,是必定要拿下沈莊的。
“隊伍中的糧食已經不多了,而李國朝性好奢靡。”
他自小生于貧窮,卻自命天王下凡,不甘于一輩子貧苦。
一朝得勢,生活窮奢極欲。
部下大多喜好與他相仿,頓頓糧食鋪張浪費,圍打沈莊半個月不下,隨著糧食短缺,軍中人心已經渙散。
“所以自兩日前,戰事越發密集,已經有人開始商議要殺紅營的姐妹,以渡過這個困難時期。”
所以這些船坊中的候選奴妾視紅營為地獄,而這些負責監管奴妾的巡使權力便大到了不可想像的地步。
他們掌控這些女人的生死,一句話就可以令她們墜入地獄。
大家背地里既是有心想要爭寵,爭取機會得到李國朝的寵信,進入黃營之中,一躍成為人上之人。
但同時又害怕鬧出太大動靜,沒有引來李國朝的注意,卻引來這些極為難纏的監管巡使。
“您殺死的這個人,原是很有來頭的。”抱貓的女子目光落到被宋青小踩在腳下的尸體上,露出既是厭惡、痛恨,卻又夾雜著害怕的眼神:
“他有親戚,是李國朝身邊的近臣,全家都很受重視——”
如今死在這艘船上,若是被人查了出來,恐怕整艘船坊的人都要受到連累。
她剩余的話沒有說出口,但其他人顯然都想到了這樣的后果,不由開始輕聲的啜泣。
先前宋青小進來的時候還彼此尖酸刻薄說話的幾個女人這會兒也不爭吵了,絕望的氣氛在船艙內開始蔓延。
那年紀最小的女子抱緊雙膝,將自己縮成了一團,帶著哭音道:
“我不想進紅營,我不想進紅營——”
“我是侍候過大王的人。”
“侍候過大王的人多不勝數,大王早不記得你是誰了。否則怎么不封你夫人之位,還讓你住在這船里?”
幾女沒和平超過一分鐘時間,又開始彼此攻擊。
那年紀最小的女子一聽這話,氣得眼睛都泛了紅:
“總比你好,人老珠黃,沒人要的東西……”
抱貓的女人冷笑著看著這一幕,眼中帶著幾分諷刺。
“別吵了,你們是不是想再引來人?”
她這話一說完,原本還在爭吵的幾女頓時噤聲。
但隔了一會兒,又還像是十分不服氣:
“還不是怪你?若非你的貓叫,哪里會惹出這么大動靜?”
“就是!”
“依我說,這年頭,人都活不下去了,更何況還要節衣縮食來喂貓?不如殺了貓,大家分食打打牙祭,既能填飽肚子,又能消災解禍……”
“你們閉嘴!”
抱貓的女人一聽到大家打起她養的白貓的主意,頓時如被碰到逆鱗,也失去了冷靜。
大家你一言我一語的開始爭吵,雖說壓低了聲音,可是表情猙獰而兇狠,言語惡毒,仿佛對方是自己不共戴天的仇人。
她們其實心知肚明,真正引來了巡察的監管的是宋青小。
甚至殺死了那男人,惹出禍事的也是她。
可她一來就表現出強悍鎮住了眾女,竟使得這群女人根本不敢責怪她,甚至爭吵之間翻起了老賬,也提也不提她半句,倒令宋青小有些無語。
“好了,別吵了。”
她斥了一聲,先前還恨不能以眼神殺死對方的幾女頓時停歇。
“這里就是永清河,抓起尸體,將其扔進水中就是。”
幾女一聽這話,愣了一愣:
“扔進河里?”
宋青小微微頷首,那抱貓的女子有些遲疑:
“這樣不會被人發現嗎?”
“誰來發現?”宋青小看了她一眼,反問了一聲。
近來戰爭綿延,河中尸體多不勝數,扔了一具進去,混進尸堆之中,神不知鬼不覺,只要大家閉口不言,根本不可能有人發覺此事。
“可是,可是……”年紀最小的女子結結巴巴的道:“此人來歷不凡,他的親戚是大王身邊的近臣——”
她話沒說完,宋青小就露出淡淡的笑意:
“船上的人多不勝數。”
光是這些關押女子的船坊便有十幾艘,更別提還分了黃、白、紅三營。
要想管理這么多人,根本不是一個人可以干完的事兒。
所謂的親戚一說,最多借此身份狐假虎威謀些便利,不可能周到的處處留意此人生死。
“更何況,”她一腳踩著尸體,雙腿微分,上半身傾斜下來,與跪坐在地面目光含淚的少女眼神對視:
“親戚也分有沒有用的,人活著的時候此人才是親戚,死了不過就是一具尸體。”
散碎的頭發從她臉頰兩側落了下來,將她雙頰打出片片陰影:
“戰亂時期,每天死了那么多人,少了一兩個人,根本不會有人察覺的。”
宋青小的話帶著極大的誘惑力,尤其是對于此時走投無路的幾個女人來說,更像是絕望之中一根救命的浮萍:
“只要你們都不說,就沒有人會知道他死在這里。”
她放柔了語氣,誘哄著:
“你們幾人將尸體抬出去,悄悄的扔進江中,再回來打掃干凈此地,就算事后有人追究,但江水早把他尸體沖走,又有誰能查出端倪?”
到時大家都有份扔尸體,這件事情成為大家心中的秘密,彼此都會守口如瓶,自然相安無事。
幾個女人頓時被她誘惑,聽到這里甚至覺得很有道理,不由連連點頭。
那抱貓的女子神色微微一變,像是有些詫異,又像是有些悵然、后悔,但這抹情緒很快消失,竟化為一絲興奮。
“既然這樣,我們就需要快些行動了。”
她一手抱貓,一面往那被宋青小擰下來的腦袋處走了過去,恨得咬牙切齒的將這人頭抓著頭發提起。
人頭的臉上還殘留著驚訝,仿佛并沒有料到自己會這么快死在宋青小的手里。
“快點……”
她其實還是有些害怕,懷里的貓在看她提起人頭的剎那,發出‘喵、喵’的凄厲叫聲。
女子的手抖個不停,導致她連貓都有些抱不緊,卻仍死死抓著那白貓,深怕一放手便會將其丟失。
其他幾個女人都十分害怕,不知是因為對于拋尸感到恐懼,還是因為對于此人殘留的恐懼,令她們哪怕贊同了宋青的話,卻沒有人敢鼓足了勇氣去動那具被宋青小踩下腳下的尸體。
就算是那抱貓的女子催促,幾人卻一味的啼哭,不住的咬唇搖頭,不敢起身。
“這個時候,沒有人可以幫助你們。”宋青小手肘撐著自己的大腿,冷冷望著幾個面露絕望之色的女人:
“可以幫助你們的,只有自己。”
她的話語十分冷酷,令得幾個女人又是無助的流淚。
“越是優柔寡斷,越是容易被人發現。”
她偏側了下頭,清晰的看到了少女眼中的惶恐之色:
“不如早點兒動手,還有一線生機。”
宋青完這話,那抱貓的女子低垂下頭,以臉頰貼著貓的腦袋,一手還提著人頭,沒有出聲。
“你們是人,并不是所謂的軍需。”她語氣不疾不徐,說的話卻令得幾個原本還在嚶嚶啼哭的女子一愣:
“身處亂世,是你們的不幸,但就算如此,也有活下去的方式。人家不把你們當人,你們才更需要把自己當成人,謹記自己并不是只有麻木認命。”
她踩了踩腳下的那具尸身,含著笑意:
“你們看,他并沒有你們想像的那么可怕,事實上他也一擊就倒,脆弱得很。”
嚇住了她們的,只是李國朝建立起來的欺凌女人的制度。
他打壓這幫女人的意志,令她們失去反抗之心。
寧愿彼此之間相互仇視,卻生不出奮死一搏的勇氣。
她們相互監視,既是李國朝制度下的受害者,也成為擁護者,彼此出手抓打之間言語兇狠,卻不肯齊心合力,這種認命比什么都可怕,腐蝕著這群女人的內心。
直到此時宋青小的意外闖入,打破了這種詭異的平衡。
“若他不死,你們會被他抓住把柄,投入紅營。”
而現在他死了,要是被人發現,最壞的結果也不過是一樣而已——“既然如此,為什么不拼一拼?”
宋青小的話逐漸戳中了幾個女人的內心,令得原本懼怕的幾女開始動搖,臉上露出掙扎之色。
“這樣吧。”宋青小輕輕的嘆了口氣,“你們將尸體抬出去,扔進江里,若是被人發現,事情敗露,反正人是我殺的,與你們無關,到時把所有罪行推到我的頭上,絕不牽連你們。”
她這話一說,幾女頓時像是顧慮大減,松了很大口氣。
“現在,過來抬尸體。”
宋青小將她們的反應看進眼中,不由抿了抿嘴唇,又踢了踢腳下的那具尸身。
幾女還有些害怕,但好在已經不再像先前一樣哭哭啼啼。
過了一會兒之后,那年紀最小的女子鼓足了勇氣,往宋青小的方向爬了過來。
她一動后,其他幾人也跟著動了起來,試探著抓住了那尸體的手臂。
人死之后尸身極沉,可是這種沉重,卻沒有辦法與幾人心中的恐懼相比。
幾女一旦決定動手,便再無退路可言,當即使出渾身力量,將這無頭尸身竟抬了起來。
那抱貓的女子抬頭看了一眼眾人,又怔怔的看了一眼宋青小,目光之中像是閃過一絲水光。
“喬兒姐姐看看外面有沒有人。”
決定干了這事兒之后,幾人終于恢復了平靜,其中一人有些不大自在的喚了抱貓女子一聲。
那抱貓的女子顯然也不大習慣被人如此稱呼,有些扭捏的應了一聲,撩起簾子出去看了一眼,接著輕聲道:
“沒人。”
船靠著江,兩側都是船坊,但好在其他船里的女子不敢輕易外出,深怕壞了‘規矩’引來禍事。
因此幾人發出這樣的動靜,竟都沒有人敢探頭出來查看。
那尸體被幾女抱了出去,‘噗通’一聲順利的扔進江水里。
只見那水波蕩漾之間,很快將那尸體吞噬,仿佛一直以來籠罩在眾女心中的陰影隨著這尸身被拋入水中,一并都散了開去。
抱貓的女子如同泄憤一般,將人頭用力的往水中扔出。
水花濺起的聲響中,已經泛紅的江浪將這顆人頭吞并,江水沖擊著人頭往下,很快消失了蹤影。
“原來,原來這么簡單嗎?”
抱貓女子將人頭一扔,臉還貼著愛貓,喃喃的說了一聲。
她的身體跟其他人一樣,抖個不停,但話語之中卻說不出的輕松之意。
“能有多難?”
宋青小的聲音從她們的身后響起,幾人吃了一驚,忙不迭的轉過了身。
“難的只是打破心中的恐懼,邁出第一步,并不是做事的過程。”
只要打破了那自己給自己設立的魔障,所有的事情自然便容易得多了。
幾女聽聞這話,怔了一怔,抱貓的女人垂下了眼皮,掩住了眼中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