門鉸鏈開合之間,發出‘吱嘎’的刺耳聲響。
一股發霉中夾雜著腐臭的味道順著陰風從宅內傳出,一個穿了薄襖兒的駝背老頭兒雙手籠袖站在門后。
此人頭戴黑色小圓瓜帽,臉上布滿皺褶,不歡迎的望著這群不請自來者。
“財,財叔?”
吳嬸兒聽到聲音,這才轉過了頭,黑暗之中盯著這老頭兒看了好一陣,才像是辨認出他身份一般,試著喊了一句。
“嘿嘿,是我。”
那被稱為財叔的老頭兒聽她認出了自己身份,這才輕輕的點了下頭。
宋青小就感覺緊抓著自己的吳嬸激靈靈的打了個寒顫,接著就聽她附在自己身側小聲的說:
“他,他已經,已經……”
興許是礙于財叔在,吳嬸并沒有將話說完。
不過這并沒有妨礙宋青小得知此人身份——老頭兒早就已經死了。
“我記得,大姑娘不是已經出嫁了么?怎么這又……”
財叔笑瞇瞇的雙手在攏在袖口之中,說話的同時探頭出來往吳嬸的身后看了一眼:
“……回來了?”
他像是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已經‘死了’,也沒有意識到面前的吳嬸早就已經并非當年才將出嫁時的年歲了。
吳嬸嘆了口氣,竟然不知道該說什么。
隔了好一陣,她才道:
“這些是我的兒孫以及同鄉們,我們先進去再說。”
不知是不是一路行來所經歷的事,見多了僵尸、鬼物,又幾次死里逃生,還早就知道上次回娘家時見到的爹娘已經不是活人了。
沈莊怪事頻發,眾人都需要知道這里到底發生了什么。
再加上她身邊又有老道士師徒、宋青小的存在,這會兒再見到已經死后的財叔,吳嬸竟也鎮定了許多,不再六神無主了。
她這話一說出口,財叔沉默了片刻。
他的身體擋在門縫之間,沒有讓步。
“財叔——”吳嬸一見此景,不由急了,大聲的道:
“我們先進去再說。”
隔了好一會兒后,他才‘咳咳’兩聲,陰沉的道:
“進來吧。”
說話的功夫間,大門‘吱嘎’打開,他微微側開身體,讓出一條通路。
吳嬸還有些害怕,死死捏住了宋青小的手:
“青小,你把嬸兒抓住——”
說話的同時,她盡量緊貼著宋青小,小心翼翼的與財叔隔出一大段空檔,邁入院中。
吳寶才等人也接連進來,那財叔一語不發,直到宋長青扶著老道士準備進門的時候,他吸了吸鼻子,抬起了頭,語氣十分不善的道:
“這里不歡迎道士進入!”
他的聲音比先前陰沉了許多,帶著幾分敵意,甚至攏在袖中的那兩只干枯如雞爪般的手都伸出來了,抓在門框上,一副攔路虎的架勢:
“道士的身上太臭了!”
“你……”
宋長青一聽這話,頓時大怒,正要與他爭執,吳嬸一見不妙,忙出來打圓場:
“財叔,這兩位是受我所托,才來沈莊的。”
其間事情她也不知該怎么和面前這位已經去世的鬼魂說,只好含糊的道:
“稍后我會跟爹娘、兄嫂說清楚此事的。”
可能是她提到了已經去世的爹娘,那財叔又頓了片刻,才陰沉沉的冷哼了一聲,將身體側開了。
宋長青有些憤怒,但老道士卻已經隱約猜到這財叔鬼魂不喜他們師徒的原因,拍了拍大徒弟的手,示意他冷靜,不要起沖突。
眾人相繼進了院門,都紛紛打量院落。
宅院內里打點得倒算精致,但卻像是已經空曠了很久,屋檐下掛的燈籠未點,透出一股荒涼的感覺。
正觀看間,門板‘吱嘎’的晃了晃,發出的聲音令眾人轉過了頭。
卻見原本守在門處的財叔不知何時已經消失不見,大開的屋門閉攏過來,在眾人注視之下‘砰’的一聲重重關閉。
“人呢?”
后面的人不知財叔真身,一見他瞬間消失,頓時吃了一驚。
見黑門緊鎖,眾人被困于院內,慌亂之下有人去急著抓門。
說來也怪,這門并未上鎖,可無論怎么拉扯,卻紋絲不動,大家急得如熱鍋上的螞蟻,迭聲道:
“宋姑娘,門打不開了……”
“被陰氣封住了。”
老道士看了一眼,皺眉道:
“此地陰氣濃郁,若不用術法,根本難以強行破開。”
大家一聽這話,都有些慌,但老道士話音一轉:
“既來之,則安之。”
反正本來就要進吳嬸娘家,既然來都來了,就先去里面轉一圈。
再說有宋青小的存在,若她想走,這道門也根本將她留不下來。
眾人見他神情篤定,又看宋青小表情淡淡,眼神平靜,仿佛并沒有將財叔失蹤,大門關上一事放在心上,便也都跟著將提起的心落了下來。
“財叔是我祖父當年請的仆傭。”
沈家發跡之后一直跟在吳嬸的祖父身邊侍候,年歲漸長,就留在了沈家養老。
“看著我長大,直到我出嫁的那一年,才去世的。”
吳嬸這話一說出口,除了她的丈夫恍然大悟,像是想起了什么之外,其他人俱都面色大變。
“娘,您的意思,財,財叔已經死了?”吳妮兒嚇了一跳,吳嬸就點了點頭,露出黯然之色。
“好了,不說了。”吳嬸深呼了一口氣,壓了壓自己的頭發,定了定神之后道:
“你們跟我來。”
她領了眾人往內院之中走,一面跟丈夫兒女解釋起此次回沈莊的事件:
“當日我回沈莊之后……”
因為上回回娘家之后吳嬸便中了招,沾染了一只陰鬼,所以回來之后她沒有意識到趕她的父母已經去世。
又傷心于爹娘對自己的冷臉,回家并沒有跟家人提及此事,只含糊說娘家出了意外。
而吳寶才父子等人又只知沈莊鬧鬼,卻不知沈莊的事情已經嚴重到了這個地步。
再加上吳嬸離家之后,吳家父子、兄妹先后遇鬼,被誘入沈莊,直到這會兒吳家人才聽到吳嬸上回回娘家之后發生的事,以及遇鬼的事件。
“那我們……”
一聽莊內也有鬼,吳家人頓時心生畏怯,想要退出沈莊之外。
反倒是吳嬸此時一抹眼淚:
“我爹娘雖死,可他們愛我心切,哪怕變鬼,也怕我出事,催促我離開。”
說到此處,她的眼睛又有些泛紅:
“所以我相信他們不會害我的。”吳嬸說完,不由偷偷以眼角余光看了宋青小一眼。
她雖沒明說,但她的態度卻表明了:就算父母翻臉,有宋青小在,眾人也不可能出什么意外。
宋青小點了點頭。
眾人見她這樣,又自覺性命有了保障,心中恐懼也跟著放下大半。
沈莊變成如今這樣,自然需要找出原因來。
但莊內的人已經與鬼共處,一見眾人到來,便即刻關門閉店,導致宋青小、老道士壓根兒還沒問出什么有用的東西來。
幾人進了廊中,吳嬸還在說起當年父母的事跡。
她其實也有些害怕,第一次回來的時候遇到父母,便如中了邪,渾然不覺在與鬼共處。
這一次再回來,已經明白真相,哪怕在牛車上時宋青小曾點破父母有意救她,但她仍有些忐忑。
“這邊。”她往左前方的廂房指了一指:
“我爹娘當年就住在這邊,后面去世之后,我兄嫂一家就住在里面。”
說話的同時,她上了臺階,走到那廂房門前。
此時房門緊閉,門縫窗戶半點兒都沒透出光來,像是屋里的‘人’早就已經安歇。
事到臨頭了,吳嬸還是有些害怕,猶豫了幾下,還是沒能將門推開。
直到宋青小的手碰到了門,她才大聲的道:
“我來!”
這話說得有些急,她又怕宋青小介懷,喊完之后忙不迭的解釋:
“青小,你別怪嬸子說話大聲。”她有些尷尬的道:
“你本領高強,神法通天,我的爹娘去世的時候已經年邁,可能對你的到來會感到害怕。”
她頓了頓,那張浮腫發泡的臉上竟然露出幾分小女兒的神態:
“若是由我開門,爹娘見了,也能安心一點。”
老道士聽到此處,點了點頭,露出一絲笑容來:
“你爹娘身處鬼域,明明自身難保,卻竭力想趕你離開;而你心系家人,求我們來救你家中血脈,不惜冒著生命危險回來。”
“早知道父母已亡,卻怕驚動雙親,又愿意先去冒險。父母慈和子女也孝順,這沈莊一行能看到這樣的情景,也不算白來。”
他故意大聲的夸贊,像是有意說給屋內的‘人’聽一般:
“你如此孝順,你爹娘若在天有靈,自然也會備感開懷。”
吳嬸沒料到自己隨口一說竟會引來老道士如此夸贊,倒有些不好意思。
不過老道士這番話倒給了她不少信心,令她壓下心中的恐懼,鼓足了勇氣伸出手來。
她原本是準備敲門的,卻沒料到手一碰到那門板的時候,還沒用力,門板便‘吱嘎’一聲自動打開了。
“唉——”
一道蒼老的婦人嘆息聲在她耳中響起,吳嬸微微一愣,卻見門開之后,屋內燈火通明,刺得她眼睛一痛,下意識的就將眼睛閉了起來。
“你回來干什么?”
一道暴喝如雷般的聲音在吳嬸耳中響了起來,出于少女時代對于父親的記憶,她身體一抖,一股莫名委屈的念頭便涌上了心來。
“你罵孩子干什么?消消氣。”
那蒼老的婦人聲音也跟著響起,既像是在勸這老人,又像是在埋怨他嚇到了女兒一般。
這種情景,與吳嬸記憶深處里未出嫁時的無數個回憶相連,令她的眼眶瞬間便紅了起來。
心中的那些恐懼、不安,盡數化為對于已經去世多年的父母的思念。
她眼淚‘刷’的流了出來,用力眨了下眼,將紅腫的眼睛睜開。
只見屋內點了數根蠟燭,不僅止是已經去世的父母,就連家中的幾位兄嫂、侄兒、侄孫等也都在。
一家人全都聚集在這一間房屋之中,難怪先前外頭半個‘人’影都不見。
“爹、娘,大哥、二哥、嫂嫂……”
吳嬸一連喊出好幾個親人,露出欣喜之色。
宋青小進了房中,其他人見她一動,也都跟著一一進了房中。
先前在外頭看時,屋內聽不見半分響動,也不見有火光,卻哪知一開門后,屋內卻被照得如同白晝般。
一行人知道面前的‘人’里有鬼,都感到有些不大自在。
同樣不自在的還有沈家的人,吳嬸的父母等人見到宋青小進來的時候,露出畏怯之色,像是十分的不安。
眾人的眼神在幾人身上轉移,見到宋長青以及幾個人的時候,那表情好似吃了一顆壞掉的臭雞蛋,露出既是厭惡又是不喜的神色。
宋長青莫名其妙被嫌棄,不由摸了摸自己的臉。
倒是其余幾個被他盯住的人遭他看得后背發麻,摸了摸頭臉,卻摸到了滿手的皮屑。
眾人這才想起,先前宋長青背了人皮燈籠之后,那‘燈籠’被宋青小打破之后,爆裂的碎片四處亂飛。
事后大家顧著逃亡,便沒想到這一點,此時一見,都嚇得渾身發抖,忙不迭的將這些東西扔在了地面。
這一亂扔‘垃圾’的舉動令得沈家的人敢怒不敢言,又因為宋青小的存在,只是陰森森的看了這些亂扔東西的人一眼。
“你回來干什么?”好半晌后,一個身著青色盤扣短褂,面色慘白的老頭兒才畏畏縮縮的看了看宋青小,接著又恨恨的瞪著女兒:
“不是說了,讓你永遠不要再回來了嗎?”
他說這話時,像是極為害怕,看了門口一眼。
房門不知何時已經關上了,將屋內的情景牢牢擋嚴。
“當日我從娘家回去,以為爹娘嫌我回來吃拿,回家便重病了一場。”
她說完,將自己擔憂家中出事,請宋道長師徒下山進沈莊解難一事說了一遍。
“半路遇攔之后,我也害怕,可是我念及爹娘疼我,哥哥嫂嫂這些年對我又格外親厚,哪里舍得下心來拋下你們不管。”
吳嬸抹了把臉,哽咽了兩聲:
“進峰年紀那么小,大哥的這一支膝下只得這么一點血脈,我就求了宋道長隨我一同進來,想救你們離開此地。”
她又說了路上遇到的事,想起經歷了這么多,好不容易與親人見面,淚水不由流了又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