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龍塞北的鮮卑軍營中,莫戶袧帶著一絲滿足和自得,從柯最闕大人所在的中軍大帳剛剛返回到了自己位于后營的營帳里。
話說,剛才在柯最闕大人營帳前的篝火處,今天從柳城那邊過來的莫戶袧戴上了一個漂亮的漢人步搖冠,親自學著漢人士大夫走路的樣子,逗得柯最闕大人哈哈大笑,甚至還賞賜給了他兩匹絹。
兩匹絹并不至于讓莫戶袧興奮到這個份上,他看重的還是柯最闕大人的態度,對方最后可是專門問了自己名字的。
呃,這里必須要多說一句,柯最闕大人不姓柯,也不姓柯最,但保不準以后他的后人會姓柯或者柯最。實際上這個時候的鮮卑人的文化建設剛剛起步,他們根本沒什么姓的概念。而柯最這兩個字其實來源于前漢時代在幽州一代的少數民族官職名稱,然后就被鮮卑人給拿來用了,可以認為是不怎么正式的‘大帥’的意思,是一種對有實力部落領袖的尊稱。而柯最闕就是右北平到上谷這邊實力強大的一位鮮卑部落大帥,他的部落全力而出的話,大概能有四五千控弦之士。
而有意思的是,柯最闕大人中后兩個字,也就是‘大人’,其實才是真正的鮮卑官職,這是檀石槐大汗設立的鮮卑王庭中的實權官職,以地域劃分,算得上是鮮卑中的真正貴人了。
那么回到莫戶袧這里,作為一個小部族首領,傾盡全力才能湊出來一百多歪瓜裂棗的弱小者,今天僅靠扮丑就能夠得到這么一位貴人的喜歡,也就難怪莫戶袧會如此得意了。
當然,莫戶袧不會告訴任何人,這個漂亮的步搖冠根本不是他搶到的,至于他所吹噓的殺了一個漢人士大夫更是瞎胡扯……實際上,這個玩意根本就是他買來的。
沒辦法,莫戶部是一個小部族,又居住在遼西境內。這片地方,漢人最大,烏桓人第二,鮮卑人只能做小,而且烏桓人和漢人現在還是同盟,鮮卑人也就是背后靠著檀石槐大汗的金大腿才能站穩腳跟而已。然而,即便是檀石槐大汗也不是萬能的,他可以保證鮮卑人不受到軍事壓力,但卻不能填飽所有鮮卑人的肚子,。
這種情況下,正所謂狗有狗洞,鼠有鼠道,為了不餓死凍死,當鮮卑大軍不寇邊的時候,莫戶袧這些年其實一直在干著一些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事情——和漢人做生意!
畢竟嘛,鮮卑人的經濟水平再不濟,手里也有馬匹、牛羊、毛皮,這些東西都是漢人難以拒絕的,而漢人手里的任何東西鮮卑人更是全都想要。于是,在漢人城池附近的鮮卑小部落就養成了一些奇怪的風俗,每年跟著檀石槐大汗的部隊去搶劫兩三次漢人,然后不搶劫的時候就一邊牧馬放羊,等著漢人商隊上門做生意。
而且,和其他小部族被動的等著相熟的漢人馬販子、繒販子上門不同,莫戶袧的行動更加主動一些,合作也更上檔次一點,他的合作對象是本地最大的商戶安利號,在必要的時候他的部族甚至會接受安利號的一些委托,主動收購一些馬匹、牛羊,然后賺取一些額外的傭金。
甚至,莫戶袧還不止一次的去過陽樂城、柳城等位于塞外城池的安利號商鋪。
這是合則兩利的事情,而這個他最喜歡的步搖冠,就是從陽樂城鋪子中買來的,那次他送馬匹牛羊去陽樂,剛一進入到安利號鋪子那里,眼睛就無法從這個漂亮的步搖冠上挪開了。而正好,那位公孫大娘的獨子,也就是安利號的少主人前來巡視。看自己如此動心,人家就用這個華麗的步搖冠和自己換了一匹好馬。
白色的,一根雜毛都沒有,是一匹真正的好馬。
而這一次,哄得柯最闕大人開心也不是純粹的拍馬屁。畢竟,只要今天哄得這位大人開心了,那明天莫戶袧就可以嘗試著跟這位大人手下的頭人們接觸,等他們走時就能趁機拿出存在部族里的繒帛、糧食,只說是自己搶來的,再去和這些頭人交易,把那些被搶來的金銀財貨以及漢人俘虜換到手。而等到柯最闕大人的部隊撤離出此地,自己就可以把這些換來的俘虜和財貨送到柳城,到時候,一定能夠讓安利號的人高興,然后換來更多的繒帛、糧食。
這樣的話,明年自己部落里或許就能留下更多的羊羔、馬匹和勇士。而這么一直下去,說不定有一天,自己也會成為一個真正的鮮卑大人。
想到這里,莫戶袧終于有些困倦的受不了了,他美滋滋的翻了個身,抱著一張臟兮兮的羊皮,在營帳中早就響起的一片鼾聲中閉上了眼睛。
鮮卑軍營外的一處小坡地后面,公孫珣并不知道自家商號的一個得力鮮卑下線就在眼前的軍營里,知道了也不會在意的。坦誠的說吧,雖然之前表現的頗為豪氣,可此時領著區區三十來騎來到一個駐扎了兩千余人的大營前,我們的公孫少君還是有些心里打鼓的。
沒錯,熱血上頭加上功利心作祟,一路跟著韓當跑出來以后,他已經后悔了,只是作為這里地位最高的人,而且年輕面薄,他又不能不裝作指揮若定的樣子罷了。
“鮮卑人并未有絲毫察覺。”迎著厚重的腥膻異味,公孫珣壓低兜鍪說了一句廢話。
“不錯,營中防備很差。”韓當低聲附和了一句。“如何,少君覺得可戰嗎?”
“義公兄準備怎么做?”公孫珣很誠懇的問道,真的是很誠懇,他現在能依靠的就是這位‘虎臣’了。
“敵人營盤位于路中,依山而臨川。”韓當瞪著眼睛答道。“此時唯有一個法子,就是直接縱馬沖進去,殺人放火,待敵人自亂!”
公孫珣沉默不語,這么大的營盤,三十多個人,真能亂起來嗎?
“如何?”韓當忍不住催促了一句。
公孫珣微微探出頭來,再度打量了一下眼前疏無防備的營盤,剛要狠下心來,卻迎面吹來一股寒風,腥膻之味摻雜著冷氣,著實刺鼻難聞。
“風向。”公孫珣面色一變,猛地捂住了鼻子。
“什么?”韓當不解的問道。
“風向不對。”公孫珣低聲答道。“營盤在北方,北風正盛,我們從正面殺入,殺人也好,放火也罷,恐怕都會吃力。”
“那該如何是好?”韓當是真的慌了,就連身后三十多個鉗馬銜枚的騎卒、賓客也有些失色,只是無法發出聲音而已。“難道到了這里還要退回去?”
“那就真成笑話了。”公孫珣想起自己給公孫越定下的事宜,不由的輕聲應道。“比戰敗還可笑。”
“那……”
“待我三思……”公孫珣沉吟片刻,然后忽然急中生智。“繞過去如何?從敵營后方襲入,非但可以順風縱火,還可以讓鮮卑人一時摸不著我們的來歷,愈發慌亂,而等塞中部隊突出后,更是可以前后夾擊!”
“話雖如此,可敵營依山臨河,怎么繞?”韓當焦急萬分。“莫非要棄馬從那邊山上步行嗎?”
“天寒地凍。”公孫珣瞇起眼睛答道。“灤河雖然中間水流未斷,可邊緣處必然結成了厚冰,我們下河,摸著河邊潛過去!”
眾人心下一凜,但旋即恍然。
“妙!”韓當也立即振奮了起來。“公孫少君不愧是讀過兵書的世家子,臨敵有此急智!”
“走!”公孫珣不再多言,卻是牽上了自己的馬匹,徑直俯身先行。
“馬去鉗,人去枚。”就這樣,半個時辰后,辛苦繞路成功,看著后營處幾乎毫無防備的情形,公孫珣當即松了一口氣。“歇息一刻,就按前言分頭放火!”
放火!
還得放火!
三十余人去擼兩千多人純屬扯淡!哪怕是夜襲,哪怕這三十來人都是裝備精良的勇士,哪怕這里面還有韓當這樣在歷史上以勇力聞名的名將,哪怕敵人毫無防備,那也是如扯淡!
想要破敵,只有放火而已!讓敵營失去控制,讓他們自己逃竄,讓他們自相踐踏,讓他們自相殘殺!
一刻鐘后,公孫珣等身后眾人披掛完畢,然后齊齊舉火,一聲不發,徑直縱馬而入。
而同一時間,處在后營位置的莫戶袧舒坦的翻了個身,儼然是夢到了什么好事,卻絲毫不知道一位和自己有著一面之緣的故人離自己已經越來越近了……
直到恍惚間,似乎有點熱?
“柯最闕者,鮮卑中部大人,居于慕容寺,或曰,為慕容鮮卑祖源。”——后漢書.卷九十.烏桓鮮卑列傳.第八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