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足下叫程普,字德謀?”第二日清早,戰后的盧龍塞中,公孫珣一臉好奇的盯住了眼前的這位……呃,由不得他不好奇,本來以為自己家在遼西,能在這種偏遠地帶遇到一個韓當韓義公已經是意外之喜了,沒成想還多出了一個江表虎臣之首!
而且,這倆人加一塊,似乎更加驗證了兩人的身份,以及母親的敘述——唯一讓他無力吐槽的就是,如果沒有自己這一茬,這倆人到底為什么會在不久的將來跑到南方去呢?
一個遼西人,一個右北平人……為什么啊?
“不敢在少君面前稱足下。”國字臉的程普畢竟是個郡吏,明顯是有些文化水平的,所以這氣度風范什么的比韓當強多了。“鄙人就是程普程德謀。”
“不管如何,這次還真是多謝德謀兄救命之恩了。”公孫珣回過神來,不顧自己身上又是血又是灰的,幾乎是立即打蛇隨棍上,直接就握住了對方的手。
不要覺得握手如何如何簡單,在漢代,握手是一種很親近的姿態,歷史上大魔導師光武帝劉秀就靠著‘握手言歡’這個成語拉攏了不知道多少名將。
當然,對于自幼被某個穿越女頻寫手獨自撫養長大的公孫珣來說,這種簡單易行,卻又效果卓著的拉攏方式簡直是居家旅行、趁火打劫的必備手段——陽樂城中誰人不知誰人不曉,主計室的公孫副史最喜歡見面就去摸人家的手了!
話說,昨天傍晚開戰前他還跟韓當握手言歡了呢!
“哦,公孫主計。”程普低頭看了眼自己被握住的雙手,一時間也不好拿開,只能就此作罷。“昨夜在下雖然率軍接應,但接戰時敵營已經崩潰,實在不敢居功……再說了,閣下的豪勇才是真正讓人心折的,此戰敵人雖然潰散極快,但也有近三百余斬首,是幽州諸郡這些年難得的大勝,盧龍塞里都在傳揚少君你的威名。”
“哎!”公孫珣連連搖頭,三百斬首確實是這些年邊郡難得的大勝,可這不是亂世將啟,斬首三百算個屁的威名?
而且再說了,這斬首對自己也沒用啊!漢代制度,自己尚未加冠,按規矩也只能卡在兩百石副史這個位置上,正兒八經的一郡主曹都干不了的,朝廷命官就更不用說了。再加上自己還要去游學,所以這戰功只能分潤出去而已,說不得就得換點別的東西出來。
當然了,最好是要把功勞讓給這程普還有韓當,讓這二人承自己恩情之余也能有個好前途。這樣,最起碼將來自己從洛陽回來以后還能在這地方找得著這二位。
想到這里,他目光一斜,卻是趕緊松開一只手,然后把另一位正在跟人談笑風生的江表虎臣給叫了過來:“德謀兄你看,昨夜三十余騎全都是置性命于度外的勇士,哪里是我一個人的威名?比如這韓當韓義公就是首議夜襲的人,昨夜斬獲也是極多的。兩位都是虎士,今天并立于次,更顯得相得益彰,一定要好好親近一番。”
程普和韓當對視一眼,各自行禮。
但是,和韓當挺胸凸肚,神采飛揚不同,程普卻依舊保持了一個低姿態,并且接著說出了一句話來:“普乃是右北平長史佐吏,主憂臣死,當時那個情形本來就該拼死出戰的,實在是不敢居功。”
此言一出,公孫珣與韓當齊齊醒悟。
話說,這就牽扯到了東漢一個特殊的政治生態了,也就是著名的東漢二元君主制。
什么叫做二元君主制呢?就是對于東漢一朝的士人、官吏而言,他們其實普遍性有兩個如君主一般的效忠對象。
一個自然是大漢朝的皇帝了,這個不用過多解釋。
而另外一個,則指的是自己的舉薦人。
漢代用人是察舉制度,那么誰來舉薦你去當官,自然就是你天大的恩人了。甚至來說,舉薦者對于被舉薦者來說,是有一種類似于君主、父母、師長這種類似威權的。
比如說為什么郡守在這時候有那么大的權力?甚至于漢代人普遍性的以郡為國,以郡守為國君呢?答案很簡單——漢代的大部分郡吏,普遍性都是郡守任命和使用的。
這種現象的背后,其實是大漢朝中央集權大一統思想被地方豪強勢力給動搖后,一種不得已的相互妥協而已。
實際上,公孫珣為什么覺得自己只舉薦了這兩個人,那等他回來這倆人就跑不出自己的手掌心,其實正是基于這個社會現狀。
而同樣的道理,眼前的程普之于那位懦弱不堪的公孫昭,前者是后者的屬吏,后者是前者的舉主,那么就目前來說,二人自然就有一種雖然不是很強烈,但性質卻很明顯的君臣關系。所以說,昨天晚上公孫昭在盧龍樓上表現的懦弱不堪,被下面軍官所無視的時候,程普一個青衣小吏才會直接上前懇求出戰——實在是有一種主辱臣死的味道。
而說到郡守和公孫昭,就不得不說,這位族叔今天總算是辦了一件人事——盧龍塞這里大勝,事關兩郡合力,他已經快馬邀請右北平郡守與遼西郡守一同來此,點驗首級,并討論此戰的首尾了。
想來難得大勝,這二位‘主君’應該很快都會親自過來的。
這么一來的話對于公孫珣來說倒也省事了,因為他就不用再押著好幾車的財物,頂著紛亂的局勢去陽樂那么遠的地方了。
而另一邊,就在盧龍塞這里喜氣洋洋,上下振奮的同時,逃竄了一整夜的鮮卑人終于也收住了腳步……只是有些狼狽不堪罷了。
“狗奴!”莫戶袧一鞭子抽到了一個穿著臟羊皮的低賤牧民身上。“都給我去破冰取水,柯最闕大人需要清洗傷口!”
命令一下,十來個底層逃兵、牧民立即呼啦啦的散開,去灤河上鑿冰取水了。而莫戶袧這邊剛換成笑臉回頭,卻迎面也挨了一鞭子。
“你也去!”一名直屬于柯最闕部落的披甲士兵手持馬鞭,一臉的不耐。
莫戶袧捂著再度血肉模糊的側臉頰,披頭散發,忍不住看了眼坐在那邊的柯最闕,然而柯最闕一側臉頰整個被撕開,另一側也被鉆了個大洞,又逃亡了一整夜,此時整張臉浮腫不堪,根本就說不出話來。
甚至莫戶袧估摸著,這位大人此時的意識都是模糊的,哪里還能給他一個公道?
“還不快去?”這名披甲的鮮卑兵再度不耐了起來,又是一鞭子抽了過來。
莫戶袧又羞又怒,但是看到眼前足足有五六個披甲的武士,也不敢多說什么,只好趕緊狼狽逃竄。
北風呼嘯,而灤河又偏偏是從燕山山脈里硬沖出來的一條大河,所以是天然的風口。十來個從大營中連狼狽逃竄,連袍子、褲子、鞋子都不一定穿齊整的鮮卑人就是要在這種地方鑿冰取水。好不容易舉著石頭敲開一塊厚冰,還沒來得及拿皮囊灌水呢,一陣風過來立即又結了冰,只好用手去攪開碎冰。
天寒地凍的,不少人還帶著傷,馬上這雙手就血肉模糊了,踩著冰的雙腳也蹲不穩當。
“莫戶大人。”終于,有敗兵實在是是受不了,小心翼翼的朝著坐在河邊的莫戶袧求了情。“能不能請莫戶大人去向那幾位要一支長矛來,用長矛攪開碎冰?”
正捂著臉裹著皮襖的莫戶袧聞言皺了皺眉頭,雖然都是傷了臉,可他又沒有像柯最闕那樣失去神智,這里的情況他看的一清二楚,所以終究還是點了點頭,決定去找那些跋扈的親兵索要一支長矛過來。
然后,又換來了一頓鞭子!
莫戶袧這次是真的怒了,哪里有這般欺負人的?!
想人家那漢人的安利號也是家大業大,自己做了多年的下線,向來都是講究一個不讓下線吃虧的,更沒有看不起自己的時候。而今日在自家鮮卑人面前,不過是大人身邊的幾個親兵,還是敗兵,卻這么屢次三番的折辱自己?!
憑什么?!
莫戶袧越想越窩火,而眼看著柯最闕大人清洗了傷口后居然還是神志不清,他心里卻陡然泛起了一個大膽的念頭。
“去你部落里暫時安頓?”柯最闕親兵中領頭的那個看著莫戶袧諂媚的表情,先是微微一怔,但低頭看了一眼自己那還光著的左腳后,反而急不可耐的追問了一聲。“距離此處有多遠?”
“不遠。”莫戶袧越發諂媚了起來。“就只有二三十里了,現在就走的話,今天晚上一定能到……我部落里還有兩壇搶來的美酒,一直沒舍得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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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莫戶部,白部鮮卑也,桓帝間,居于遼西柳城側,其頭人曰莫戶袧者,每鈔略得財物,均平分付,一決目前,終無所私,故得眾死力。”——新燕書.卷六十一.列傳第十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