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時情形危急,非言語所能敘述……右北平兵曹佐吏程普負明府夫人臨陣脫險,復又回轉阻隔追兵,于萬軍陣前赤手連格三騎,震駭敵兵,情形方安……其勇略驚人,蓋當時虎臣之風也,請王府君明鑒,善加提拔。”
“吾家中賓客,前盧龍塞令支塞障尉韓當,臨陣射殺敵酋柯最坦,功當第一,臣懇請明府彰其義勇!”
“我弟公孫范,世宦兩千石,不避刀矢,仗三百胡兵臨陣反攻鮮卑中軍,阻塞其路,使大軍從容合擊,功高勞苦,望明府察之任之。”
“南陽婁圭,家世名族,善出奇計,此番潛入多賴其計,且臨陣格殺鮮卑兵一人,負府君女脫險,堪稱大功,請方伯明鑒。”
“尚有遼西鮮卑莫戶部,久居漢境,頗慕漢化,此戰臨陣倒戈,多賴其力,望明府善撫之。”
一番話說完以后,公孫珣長身直立于臺上,卻又微微俯首,保持住行禮的姿態,靜待臺上三位真正的權勢者發話。
“文琪所言,我已經全都曉得了。”公孫珣的岳父,現任遼西太守趙苞稍微有些敷衍的答道。“這幾人的功勞我自然會有所調配,你且退下吧。”
“哎!”一旁的右北平郡王太守卻于此時突然插話。“趙公怎么能如此苛待功臣呢?我率軍到盧龍塞時,一聽到昔日三十騎破營的公孫文琪這次只帶四人潛出塞去,就曉得他要和上次一般立下殊勛!戰后一打聽,果然如此……區區五人,潛入萬軍之中,一人負趙公尊母脫出;一人負趙公夫人脫出;一人負趙公愛女脫出;一人臨陣射殺敵酋;一人臨陣亂敵中軍……依我看,這五人的功勞怕就是此戰前五的功勞了!”
王太守的突然插嘴似乎有些讓趙苞始料未及,搞得他一時也不知道該如何應對,只能愣在當場。
但這還沒完,這位眾人眼中純粹是因為地理位置太近而過來打醬油蹭功勞的右北平郡王太守,說著說著居然又站起身來,并徑直端著自己的酒杯來到公孫珣面前:
“而且再說了,文琪你對此行他人的功勞如此推崇,卻為何只字不提自己的作為呢?這次潛入敵軍難道不是你領頭的嗎?群英豈可無首,他們的功勞難道不該算在你身上三分嗎?身為郡吏聽說自己主君陷入忠孝兩難的境地,不惜性命潛入敵營,結果不僅救回了主君的家人,還在臨戰前擾亂賊人部署,擊殺賊人首領……諸位,這叫什么行為?依我看,這叫忠義智勇兼有的大丈夫之舉!來,文琪滿飲此杯!”
王太守位居兩千石,卻去盛贊一個別郡的年輕小子,還主動給對方端酒,真的是無上榮耀了。
孰料,公孫珣雙手接過酒來,卻不著急喝下去,而是仰起頭來正色回了一番話:“王府君以它國之君饗別國之臣,著實厚愛。只是我聽說,君子不僅饗禮而且饗德……還望王府君成全!”
王太守聞言忍不住捋須大笑:“我曉得了……程普。”
程普聞言趕緊上前行禮。
“我郡兵曹椽最近托病,我已經順應人心免了他的職務,讓他回家養病去了,你立下如此殊勛,正好可以補上來!”
程普聞言面色微變,卻終于還是喜色多了些,便當即俯身拜謝自家府君的提拔,并轉身又拜謝過了公孫珣的舉薦。
話說,這些天中不止一人替公孫珣試探過程普的心思,程普本人也是有所意動……他是真覺得這個公孫主計是個敢做事情且能做事情的人,而且出身還不賴。但是,如今這世道怎么看都還在秩序中,作為一個上有著家庭牽掛,而且前途看起來還不錯的年輕郡吏,他是不可能只憑意氣相投這四個字就學著韓當那個無牽無掛之人如何如何的……說白了,公孫珣前途在近在咫尺,但此時終究還只是個兩百石小吏。
當然了,這個安排也足夠了。因為經過公孫珣此番舉薦之后,所有人就都知道,這個之前就是公孫珣族叔公孫昭屬吏的程普,只怕一輩子都要打上公孫氏的烙印了。
想想也是,先后得到人家叔侄二人的舉薦,還想如何呢?
從此以后,若是天下太平,公孫氏的誰誰誰死了,他程普是要棄官奔喪的。而若是真有那么一個天下有變的時節,所謂門生故吏舉家來投,對于公孫氏而言,講的就是程普這種人了。
看到程普有了個結果,公孫珣趕緊扶起對方,這才舉杯滿飲,高臺上瞬間響起了一陣喝彩之聲。
而另一邊,幽州刺史劉虞聽著這高臺上滿堂喝彩之聲,又看著王太守、趙太守二人的裝模做樣,終于也在心里感嘆一聲,然后豁然站起身來。
話說……不要把天下人當成傻子。
公孫珣潛入敵營一事也好,趙老夫人臨街指婚也罷,都是眾口傳揚,滿城皆知,而且用不了多久說不定就是天下皆知了……所以,是那王太守不曉得此人根基,還是劉虞這個幽州刺史不曉得此人底細?實際上,這一番做作,無外乎是當岳父的要避嫌,不好親自上場捧自己女婿,而王太守作為一個來蹭功勞的,有求于人,這才會心照不宣的上場來當這個托。
至于說托給誰看?除了劉虞這個幽州刺史還能有誰?
須知道,大漢以察舉制為仕宦正途,別人倒也罷了,而公孫珣明顯是要走康莊大道的。然而,孝廉這種東西遼西一年才一個,而趙太守既是剛剛履任,也是要避嫌的……公孫范、公孫越他可以大筆一揮給個孝廉,那公孫珣這個親女婿怎么講?真要是舉了孝廉說不定也會被人笑話的。
那怎么辦呢,能不能有什么康莊大道讓我們的公孫主計盡快當上正經大官啊?
答案是找州刺史!向朝廷推薦人才本來就是刺史的基本職責,除了郡里的孝廉,州里面每年也是要舉一次茂才的!而且因為是州里面舉薦的,再加上被舉薦的人多是已經出仕的官吏,所以和孝廉相比,茂才的人數更少,重要性更高,前途更好!
那么回到眼前,這一番唱念做打之后,坐在上首的幽州刺史劉虞劉伯安……人家爺爺做過光祿勛,父親做過丹陽太守,自己也是郡吏、孝廉一路上來的,又焉能不知道這兩位太守的小心思?
當然了,知道歸知道,許還是不許,你劉刺史總得給句話吧?
于是乎,心思通透之后,這劉虞倒也干脆,直接起身就來到了公孫珣面前。
“方伯!”公孫珣心知真正的戲肉到了,當即躬身行禮。
“不要多禮。”劉虞上下打量了一下對方。“我在京中就聽說過你們公孫仲昆的名字,知道你們是文繞公和子干公共同的愛徒,甚至將刻立石經中監察毛詩、韓詩這種大事情都托付給你們兄弟……只是陰差陽錯,可惜未能一見。”
“好像是有此事。”公孫珣瞬間裝起了糊涂,畢竟這時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我弟公孫越還是我兄公孫瓚……記不大清了,好像曾經去拜訪過方伯,但正好方伯不在府上,確實可惜!”
“原來如此。”劉虞表情微微一松,然后釋然笑道。“且不說這個了,你出身遼西名族,家世忠良;又學于文繞公、子干公,通識經典;如今,甫一回到鄉中,聽聞郡守家人遇厄,又不顧生死前往營救,堪稱忠勇;更不用說最后如王太守之前所言,立下那么多功勛了……我為朝廷委派,巡視幽州十一郡國,本就有推舉人才的職責在身,待今夏回朝廷復命,屆時若不能將你這樣的干才上表推薦給中樞,豈不是尸位素餐?!”
此言一出,旁邊的王太守撫掌大笑,連連稱贊,高臺上的遼西郡軍官、郡吏也是個個高興……他們是真高興,這太守女婿走州里的路子,不搶大家的功勞和位置,能不高興嗎?
倒是公孫珣面色如常,只是依禮躬身謝過,儼然一副道德風范!
當然了,他心里卻是忍不住長出了一口氣……多年辛苦,一番舍生忘死,總算是換來了今日兩位兩千石聯手為自己捧場做戲,但不管如何,他公孫珣總算是要出頭了!
話說這做官嘛,背后有靠山就是容易出頭!不服不行的!
大饗還在繼續,又有婁圭、韓當推辭不受,公孫范被補為郡吏,然后烏桓單于丘力居的侄子塌頓為自己叔父求印被拒,莫戶部被賞賜了大量財貨……但是對于公孫珣而言,這些不是早就議定的事情,就是跟自己無關的瑣事了。
就這樣,兩日后,大軍解散各回駐地,王太守也志得意滿的帶著程普返回了右北平郡治土垠,然后劉虞則順勢往遼東去察訪巡視,公孫珣、公孫范等人也直接跟隨著趙苞去了闊別已久的陽樂城!
然而,就在此時,意料之中的天使終于姍姍來遲了,而且是連續數波,往來不斷!
第一波乃是吊慰。
之前就講了,這兩千石郡守之母于境內為敵國所俘,實在是從大漢開國就沒見過的惡性事件,事情必然會引起天下震動的。
所以消息傳到京城后,并不知道事情后續發展的朝廷幾乎是瞬間就派出了使節,快馬加鞭前來吊慰安撫趙苞,并緊急給劉虞還有遼西周邊的各郡下達了措辭嚴厲的旨意,要他們迅速集結兵力解救人質,擊敗來犯之敵。
當然了,這一波使節快馬加鞭趕到幽州境內的時候,新的消息就出來了,只不過是礙于制度不得已才繼續捏著鼻子來遼西‘吊慰’罷了。
而相隔了區區數日后,隨著最新消息反饋到了朝廷,這第二波使節也很快就到來了,主題乃是封賞。
沒辦法……趙老夫人和自己兒子趙苞臨陣那場對話實在是太符合大漢主旋律和價值觀,也太震撼人心了!而且,最后的大團圓結局以及大獲全勝的軍事勝利也是讓朝廷上下為之振奮。
于是乎,當朝天子與三公齊發使節,各種表彰不要錢的砸了過來!
其中,趙苞以忠勇孝義之名加上立下如此大功,果然是直接封侯,號為鄃侯,鄃乃是他現在所屬籍貫清河郡的一個古地名,后來改成了鄉,變成了鄉侯國,再后來又被廢置,如今封給趙苞也算是合情合理了。
然后趙老夫人也被朝廷公開表彰,不僅行文各州郡稱贊她的忠謹氣節,還賜予了她大量的糧食、布帛,同時在她家清河那里,由地方官主持,修建了專門的門楹建筑……這大概就是后來貞節牌坊的來歷了。
不過,這些表彰雖然很令人振奮,都卻也都是理所當然,甚至是早有預料的。而公孫珣萬萬沒有想到,他自己居然也會收到一封直接來自朝廷的表彰與推薦。
“特舉勇猛知兵法?”陽樂城中的安利號分號后院,公孫珣目瞪口呆。“而且我老師做了太尉?”
“然也!”這是太尉府的征召,所以來送信的使者可不是什么太監,而是正兒八經的朝中官員,眼前的這位更是太尉府直屬的屬吏,所以他自然會坦然相告。“公孫賢弟不在洛中,自然不曉得發生了什么事情……”
“還請賢兄教我。”公孫珣趕緊詢問。
“就在上個月,益州郡蠻族集體反叛,扣押了太守,然后,遼西這邊又傳來了如此駭人的消息!兩兩相加,原太尉陳耽陳公就被陛下罷免了,然后咱們劉公正式進位三公,為當朝太尉!”話到這里,這位使者不禁微微失笑。“而這邊劉公剛接過官印,那邊賢弟做的好大事便傳入了京城,劉公撫案而起,說早就知道賢弟必成大器!等到第二日,朝廷商議平定四方邊患,劉公以太尉之身奏請再開‘勇猛知兵法’一科,并當場以內舉不避親之言奏明了賢弟的事跡……天子聽聞是賢弟是咱們劉公的弟子,當即大喜,于是,賢弟就成了此次特開勇猛知兵法科的第一人!”
公孫珣表情復雜,一時間也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倒不是說劉寬記著自己是壞事,也不是說這三公征召的‘特舉勇猛知兵法’是什么歪路子——這可是漢代察舉制標準的正經路數之一,而是說,如此一來,自己之前在高臺上那一番準備和作為豈不是白白浪費,宛如一場笑話?
之前自己還感慨,在這大漢朝做官,得有靠山才能出頭!然而,此時看來恐怕還要再加上一句——這靠山還得越大越好!
“賢弟!”那太尉府的屬吏見對方愣神,忍不住笑著催促了一聲。“不要耽擱了,公車征召,就在外面,還請速速隨我啟程回京吧!此番經過公車署報道后,以賢弟名揚天下的功績,怕不是要青云直上了?!”
公孫珣張口欲言,卻又無言以對。
“昔,太祖既以弱冠立殊勛,遼西太守以女妻之。或曰:‘君少年知名,前途坦蕩,然與太守婚姻,惜乎以避嫌失郡中孝廉之途也!’太祖不悅:‘吾輩擇偶但以德行觀之,焉能論前途得失?’不數日,幽州刺史劉虞過遼西,見太祖,大喜曰:‘見君如遇美玉也,豈能棄之野地?’郡中議論,皆言太祖將舉州茂才也,乃紛紛恭賀稱道。太祖泰然自若,不以為喜也。然不日,忽有使自洛中至,乃三公并舉,以天下紛擾,特以勇猛知兵法科,公車直入洛中。鄉人震動,乃復贊曰:‘錐處囊中,其穎自出也,遼西公孫,豈慮前途乎?’”——舊燕書.卷一.太祖武皇帝本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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