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下了‘離’字以后,公孫珣便真的要離了……朝廷任命官員,本就不好拖延下去的,尤其是人家使者這次過來,居然提都沒提上任前的‘官錢’,已經給足了面子,還想如何呢?
于是,稍待了幾日后,公孫珣便領著自己的義從,還有呂、審、婁、韓、王、魏等人一起,備齊車馬,先行一步去了。至于趙蕓、馮芷這二人,并非是要和懷孕的卞玉一樣留在遼東伺候婆婆,而是說會后來啟程,慢慢跟上,以求不拖延赴任的行程。
沒辦法,這就是所謂的宦游,隨著官職的不斷變遷,一個朝廷官員很可能要花上數旬整月的時間去一個地方赴任,然后一旦出了什么變故,又會很快卸任或者轉遷。而這,也是朝廷一般只任命郡縣主官,而郡縣主官一般也只從本地征召職能官員的一個重要緣故了。
在維護中樞權威的同時,總得保證政府的持續性運行吧?
不過話說回來,這半年來,自從當朝天子開始大規模系統性‘賣官’以后,朝廷就開始不自覺的頻繁調動朝廷命官的職務以求‘創收’,作為吏部曹尚書的盧老師幾次針對這個現象公開上書,卻都石沉大海,杳無音信。
這種情況下,中樞和地方的平衡問題,就顯得更加微妙了起來。
當然,這個時候公孫珣并未考慮太多這個問題,他正趁著春日時節大踏步的沿著陸路往邯鄲而去。
穿過遼河,越過著名的醫無閭山,拜會了自己的岳父兼昔日長吏鄃侯趙苞,再匆匆過柳城、管子城入盧龍塞,然后又在令支停留了兩三日,乃是要匯集族中長老,祭祀祖先……而等到協同終究準備去洛陽侍奉劉寬的公孫范再度上路之時,眼前其實已經來到了河北腹地,便是看起來遙遠的路程其實也已經過半了。
而值得一提的,公孫珣此時身邊的義從數量,卻是遠遠大于他之前往遼東赴任時的情形了。
其實,從遼東出來的時候,反而是有幾個失了雄心還有高句麗一戰負傷的義從看中了遼東的富饒與安逸,然后選擇留在遼東安家落戶的,而公孫珣也與他們有了些妥善安置。但是,公孫大娘卻在自己兒子動身時臨時追加了一支數十人的騎兵隊伍,乃是安利號這些年收養撫育的孤兒,之前多是準備放到安利號做護衛隊骨干的。
對此,公孫珣當然明白,這些人,大概是自家老娘的心腹多于自己心腹的味道,在護衛自己之余,怕是也有充當耳目、傳遞信息的意思。這種設計以前也有,只是這次的人數太多,而且太明顯了一些而已。
但是怎么說呢?母子之間在大略上終究是天然一致,而且公孫珣也想讓自家老娘放心,便直截了當的接受了。
而接下來從塞外一路走來,又有一些雜胡小部族的頭人子弟,也是騎著白馬一路跟隨,其中包括了一個莫戶袧的堂弟和一個段日余明的堂侄。對此,剛剛用完人家的公孫珣倒是不好攆人,也是捏著鼻子收了十幾個。
最后,來到了位于河北平原上的令支公孫氏本家以后,那就更是從者如云了。
講實話,這個時候騎著白馬圍上來的人里面,那些慕名而來的弓馬俱全的邊郡良家子倒也罷了。有些當地世族子弟,還有公孫氏本家的子弟,乃至于一些其他七七八八的人物,其實是很不入公孫珣眼睛的,便是韓當也有些不滿意……但是,公孫珣偏偏不能推辭,甚至一個都不好否的!
因為,這代表了本地世族、鄉親的正式投效,代表了公孫氏本家的正式認可,他們來自于方方面面,每一個人背后都代表了一些東西。
這些人選擇跟在你身邊,是你變成無慮亭侯、佩戴上紫綬金印,并得到了公孫氏全力支持以后理所當然的事情,至于人家不得已淘換了一匹白馬,然后裝成一個精銳武士的樣子,那只是你公孫珣自己個人風格所致,反而跟人家沒關系。
于是,公孫珣最終也只能收下了這批從水平到道德,恐怕都明顯優劣不定的義從,然后準備到了邯鄲以后再慢慢辨識、淘汰。
就這樣,從令支開始,公孫珣的白馬義從居然已經膨脹到了兩百人的規模!而兩百號人,全都騎著白馬招搖過市……這個時候,只能說幸虧已經到了河北,這里人煙城市眾多,也見慣了大場面;也幸虧這年頭貴人出行的排場都很大,動輒幾千人也不少見,漢官更講究一個威儀。
否則,指不定會出什么亂子呢!
但不管如何了,終究是太扎眼,所以公孫珣并沒有仿效當年從并州往洛陽時的情形,還跟沿途游俠搞什么互動,更沒有見什么親友,只是一意趕路,速速往邯鄲而去罷了……兩百騎士,白馬黑車,居然片刻不停。
不過,路過涿郡的時候,公孫珣卻是開了例外,乃是專門停下可行程,準備去拜會一戶人家,然后再看一處景色。
一戶人家,自然是指范陽城中盧植府上……盧老師常年在洛陽,也中途出任過兩任太守,卻都是孤身一人,偶爾帶兩個學生在身邊侍奉罷了,所以他的家人都還在老家。
而公孫珣既然路過此處,那就斷然沒有過門而不入的意思。
至于一處景色,卻是在范陽北面,隸屬于涿縣的某地了。
“兄長婉拒了涿郡太守的邀請,就是為了來看這顆大樹的嗎?”同行的公孫范盯著眼前的大桑樹,也是一臉的好奇的上前圍觀。“確實有些不凡,之前來的路上就覺得這樹冠宛如車蓋,來到跟前后更顯得壯觀。這得有……得有五丈有余吧?!”
錦衣白馬,紫綬金印的公孫珣仰頭看的出神,卻是一言不發。
“叮囑下去,停在里門外的人不許踏壞青苗,進了里門的人不許驚擾百姓門戶,誰犯了忌諱誰自己直接回家!”
正值春日,采桑之事剛剛漸入佳境,所以,雖然有大批騎士留在了里門外,可即便是進入里門的這幾十人,也足以把大桑樹下的大小姑娘和老少媳婦們嚇得一哄而散。而韓當也是趕緊把公孫珣的例行規矩給吩咐了下去,然后方才抹著額頭上前與其他人一起在公孫珣、公孫范二人身后并馬觀樹。
不過,韓義公這邊甫一抬頭,便忍不住脫口而出:“這像車蓋的大桑樹,我怎么好像在哪里聽人說過似的?”
“我也聽人說過。”一旁的呂范初時也是皺眉,但終究比韓當腦子更好一些,所以當即恍然失笑。“而且說話那人怕是馬上就要出來了!”
韓當依舊有些茫然,而其余人等聞言則是紛紛好奇詢問,倒是最前面的公孫珣依舊仰頭盯著此樹出神不已。
而很快,大樹的西北方,隔著一個籬笆墻,一戶掛著一咎白布的普通人家院中,此時也是和里中其他地方一樣,變得紛擾起來。
“阿備在嗎?!”一個年輕人此時忽然推門進來,卻嚇了一大跳。“怎么如此多人?”
話說,院中隨意坐著得有十來個佩刀的年輕人,還散落著幾匹劣馬。此時見到有人突兀進來,下面的人俱皆四顧無視此人,而為首坐在院中席子上的四人中,一人面不改色,兩人皺眉不止,還有一人干脆一翻身斜躺了下去。
“阿備!”進來的年輕人見狀當即催促了一句。“你快起身,外面大樹下來了好多人,想是貴人造訪,偏偏又沒有召喚里長和族老,所以我父親遣我過來喊你,要你我一起迎奉一下,順便問個清楚。”
此言一出,兩個皺眉之人中,有個面部須發旺盛,而且身材高大雄壯的年輕人登時扶著刀站起身來:“你們族中自去奉迎貴人,何須讓玄德兄去做這種低三下四的事情?!”
來人也是不懼,而且當即大怒:“你這人真是無禮,我們族中長輩有所差遣,于晚輩而言哪里有什么貴賤?!我不也是要去迎奉嗎?!”言至此處,此人復又扭頭看向了那個面不改色之人。“阿備你也是的,之前倒也罷了,如今你乃是在孝中,如何還是拿捏不住性子與這些人來往?你我受盧師指教,是為了有個前途出身,難道一輩子就只是要做個游俠頭子嗎?!”
“你這是何意?!”此言一出,另一個蹙眉之人也是勃然大怒,甚至于直接拔出刀來。“看不起我們游俠嗎?!”
“且住!”此時,倒是先站起身,然后那個有絡腮胡子跡象的年輕人伸手阻止了對方,其人雖然也是憤然,但卻言語清晰。“這劉德然乃是玄德兄的族中兄弟,便是他無禮,我等也沒有在人家族中聚居之地拔刀的道理!”
“德然,”事情到了這一步,那名面白無須之人,也就是劉備了,當然不能再坐視不理,便站起身來平靜應道。“你不要見怪,這些人俱是我好友,聽說家母去世,專門前來拜祭,乃是依禮而來。其中不少人,也是從名士讀過書的。至于奉迎之事,你且等一等,我整理一下儀容就隨你去……”
劉德然聞言看了看對方腰間系著的麻繩,還有額上扎著的白布條,也是不禁嘆了口氣,然后便搖了搖頭,攏手靠在門口靜候。
另一邊,劉備并沒有著急去整理衣服,而是先扭頭朝著那名拔刀之人微微躬身一禮:“阿路,舍中紛擾,倒是讓你見笑了。”
那名喚做阿路的少年游俠見到如此情形也是尷尬不已,便趕緊將刀子插了回去,然后反而承認自己過于沖動。
“叔父遣德然來不是輕視于我。”劉備此時方又進一步朝周圍認真解釋道。“族中只有我和德然是拜在名師門下進學的,而且還是在洛中進的學,叔父此舉乃是要借重我二人的見識,反而看重之舉。”
此言一出,這邊的幾個游俠也好,那邊門口處的劉德然也好,脾氣盡消。
而劉備見狀依舊是面無表情,不喜不怒,只是進入房內,尋出一個蒙了塵的梁冠來,仔細擦拭一番后戴上,便準備和劉德然一起去‘奉迎’貴人……話說,剛才馬蹄聲作響之時,幾個便游俠早有察覺,只是正在說話,沒來得及查看而已,而劉德然便先進來了。
“玄德你且住!”
就在劉備走到門口的時候,那名躺在席子上的年輕人忽然翻身起來,并喊住了對方。
“憲和有什么見教?”劉備輕聲詢問道。
話說,這位之前躺著的人姓耿名雍,今年剛剛成年,與劉備同齡,取字憲和,乃是之前兩年從冀州遷移到涿縣的一名破落世族子弟,而因為耿姓在幽州音與簡同,他居然便直接改了姓,自稱簡雍,其人疏狂也是可見一斑。
“確實有,”耿雍,或者說簡雍聞言也是伸了個懶腰站起身來。“不管來的這貴人是誰,總不能墮了玄德你的威風,不如我們幾人一起出去排列整齊,為你做個陪襯……你覺得如何?”
院中一眾游俠轟然叫好,便是那絡腮胡子和喚做阿路的二人也是微微頷首,劉德然蹙眉想了一下,大概是覺得這樣也是助漲了自己和劉氏的威風,便也沒有反對。
“那就辛苦諸位兄弟了。”劉備環視一圈,見到無人反對,便從容躬身作謝。
話雖如此,然而,當十幾個布衣打扮的游俠走出門來,準備挺胸凸肚,耍一耍威風之時,對著大桑樹下幾十匹白馬,數十名精干武士之時,也是登時有些挪不動腳。
細細看來,居然只有劉德然、劉備、簡雍、絡腮胡子,還有那個阿路勉強繃住了勁。
“涿縣劉德然、劉備……見過貴人/客人!”
在一水的白馬之中,撐住勁上前來到樹下后以后,這對族中兄弟一邊彎腰行禮,一邊朗聲而言,卻是出現了明顯的配合失誤。
而作為回應,兩個似乎是沒有忍住的笑聲便當即從前面一群錦衣華服之人中傳了出來。
低著頭的劉德然憋得面色通紅,還忍不住微微扭頭瞪了劉備一眼,而后者雖然面無表情,卻也是借著低頭的動作微微抿了下只有淡淡絨毛的嘴唇。
一直在看樹的公孫珣聞言終于扭過頭來,然后越過剛才忍不住發笑的呂范與韓當,徑直來到了這對劉姓宗族兄弟的跟前。
且不提身后早已經愕然乃至于驚慌的那群游俠,劉備和劉德然幾乎是同一時間忍不住抬頭往上打量……因為這二人的俯首并沒有耽誤他們第一時間看到來人腰間系著的紫綬金印!
公孫珣滅了高句麗,然后理所當然的封了侯……但卻也在第一時間就直接上路赴任了。令支那里或許是早有訊息和準備,官場上也自然有公文隨之傳播,可涿縣這里的民間,又怎么可能會知道的那么快呢?
于是乎,饒是劉備如今漸漸有了些喜怒不形于色的感覺,抬起頭后,驚愕之意也是不比旁邊的劉德然少上半分!
“師兄!”
“珣兄!”
“阿備,德然。”公孫珣一手扶起一個,順勢打量了一下只是依稀還有些少年輪廓的二人,又認真看了眼劉備梁冠下額頭上的白布,也是不免感慨。“一別經年,再遇故人,卻是流年追索不及啊!阿備……這是令堂仙去了?”
此言一出,劉備和劉德然俱皆恍然動容,儼然是同時追索流年,心情震動……不過,前者思及亡母,也是愈發哀傷;而后者則是見到眼前師兄的成就,不免有些驚喜。
實際上,劉備身后的那些游俠,心情也是同樣的一波三折……他們先是不以為然,然后見到來人威勢和紫綬金印后則是震動驚懼的無以復加,最后眼見著這位年輕的大貴人居然是劉備和劉德然的師兄,卻也是同時起了竊喜之意。
“阿備,剛才未注意你身上戴孝,見到你來一時欣喜,忍不住失笑發聲,還請不要見怪!”韓當和呂范對視一眼后,也是趕緊肅容上前致意。
“子衡師兄!義公兄!”劉備自然是趕緊肅容挨個還禮。
“去年春日間,韓師兄去范陽拜訪盧師家宅,聽他說師兄做了尚書郎,已經讓我佩服不得了。”而此時,劉德然則是忍不住把住公孫珣扶起他的胳膊,變得喋喋不休起來。“如何一年間又掛了紫綬金印?”
“我在遼東興兵滅了高句麗,”公孫珣也是淡然應道。“剛剛封了無慮亭侯……”
聽到此言,二劉身后那幾個游俠愈發目瞪口呆,便是前面為首的三人也是睜大了眼睛。
公孫珣打量了一下這幾人,也是佯做不在意,只是又捉住了劉備的胳膊,對自己身后眾人揚聲言道:“此二人乃是涿郡劉備、劉德然,俱是與我、與子衡同學于緱氏山盧師門下的師弟,與義公也是故人……阿范,正南,你們不妨來認識一下。”
公孫范、審配、婁圭、王修等人聽到此言,也是收拾了各自的心思,正色上前見禮……話說,公孫珣此時才知道,劉備母親冬日得病沒有熬住,去世剛剛一月有余,因為戶中只有他一人殘留,便請族中長輩給起了玄德這個早有預料的字。
眾人聞言先是嘆息了一番……有人是嘆息劉備自幼失祜,如今又沒了母親,難怪變得這么成熟,以至于像換了一個人一樣;有人則是嘆息怪不得公孫珣會對這種人物格外看顧一眼,原來是命運相仿,都是父親早死,寡母撫養長大;還有人卻是嘆息劉備運氣不好,這既然是在孝中,便是公孫珣有心提攜一番他,也不好辦了!
當然,不管如何,既然知道此事,同窗一場,那自然是要入內祭拜一番,以成禮儀的。
而等到在劉備家中簡略祭拜完畢,又因為他院中又狹窄,二劉便只好去鄰家各處借了席子,鋪在那大桑樹之下,正坐敘舊。
也就是在這時,公孫珣忽然朝那幾個布衣游俠微笑招手言道:“幾位可是我弟友人?不妨來此一坐!”
公孫范、審配、王修聞言俱皆蹙眉,但終究是尊重公孫珣,沒有說什么。
倒是劉德然立即解釋了一句:“君候,這是玄德的朋友!”
此言一出,卻使得呂范、婁圭、韓當三人也當即蹙額,一時間,居然只有劉備面色如常。
然而,公孫珣絲毫不以為意,只是微笑著細細審視這幾個游俠,而讓他感到振奮的是,那個絡腮胡子且身材高大的年輕人果然是第一個走了過來。
“此乃我生死之交!乃是……”
“讓壯士自言便可。”劉備趕緊直身介紹,卻被公孫珣揮手攔住。
“見過君候,”此人雖然樣貌豪邁,卻禮節不失。
這就對上了!公孫珣見狀不由心中暗道。
“在下姓牽名昭,也是年后剛剛取字,喚做子經,冀州安平觀津人!”此人徐徐言道。“乃是玄德兄生死之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