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鍋沸騰,二羊驚叫。
暮色中,趙國上下的有力人士們滾做一團,而公孫立在那里手扶腰刀等待良久之后,魏松也終于是干笑起身:
“諸位請起,大家本是鄉人,如今國中長吏高臥而百姓煎熬,頗有急難之處,正該同舟共濟,若能損自身而利舉國,又何嘗不可呢?”
“魏公高德!”眾人齊齊整整的拜在地上,大聲呼喝。
旋即又有知趣或者有心的人連聲呼喊起了‘邯鄲兄高義’、‘李兄高義’,逼得那兩家族長也只能趕緊起身拱手應對。
“諸位,”公孫眼見著這三家認了慫,也是忽然出聲,當即讓亂糟糟的場面安靜了下來。“都坐回去,我還有事要說……你們二人,接著殺羊涮肉!”
庭中當即秩序井然,趙平都惶急的逃回去了,那兩個鮮卑大漢也是趁機干脆利索的劃開了那兩只羊的脖子,鮮血直流之余卻無人再說什么‘君子遠庖廚’了。
恰恰相反,庭中諸人此時多有警惕之意,當然,大多數人是振奮中帶著些許警惕。
要知道,趙國是個在冊人口十八萬的郡國,是冀州最小的郡國,那么按照制度,每年不過一個孝廉名額……所以,即便是假設所有人都愿意遵守這個約定,假設向栩往后兩年不走,使得這種公推制度繼續存在,那往后兩年也不過就是兩個孝廉而已。而王、張、魯三家人爭兩個名額,也是有意思!
還有這幾家讓出來的郡職,這無慮候要不要拿走幾個要緊的?剩下的再分給七八家國中大戶,也不夠分吧?
換言之,這群人也是立即就反應了過來,這位反客為主的無慮候是要拿這些東西以觀后效的,而他這接下來要說的事情恐怕就是關鍵。
“叔治,且辛苦你了。”果然,公孫堂而皇之的坐回去以后,便當即回頭吩咐了一句。
一直默不作聲的王修聞言微微頷首,然后便捧著手中木匣走了下來。而每到一個幾案前,他左手邊的楊開便幫忙抬起匣子的木蓋,再由右手邊的牽招將木匣中的事物取出一份來分發下去,此時此刻,哪里還有人敢怠慢,也是趕緊起身,恭恭敬敬接過此物。
這是一張紙,白紙黑字,上面寫著密密麻麻的條款。不過,能來到這里的人自然是都能通文書的,所以借著左右火光一看,也是心下了然。
原來,紙上清清楚楚,先是一行大字,稱之為:
邯鄲縣兩年計劃。
而大字下面則列著一條條的事物,從上到下,且不論里面的細則,依次是這么幾件事情:
其一,剿撫并舉,讓邯鄲西部太行山中的流民歸鄉,或者就地編戶齊民;
其二,通查戶口、人丁、田畝,編制什伍;
其三,建立公學,整頓祭祀;
其四,仿照當日白公在邯鄲城南治理滏陽河之舉,在城北治理圪蘆河,修建水利。
坦誠的講,四件事情,單獨任何一件事情拿出來,在如今這個情形下,都沒有什么出格的感覺:
可能清理太行山會顯得很艱難,畢竟山窩窩里的事情太難搞了,但這件事情的難度主要集中在公孫本人的操作上,在座的豪強大戶需要付出的只是少部分軍糧、向導;
可能其中治理圪蘆河這件事情會花費大量人力物力,但卻有著絕對的政治正確,就算有人背地里推諉逃脫,但表面上,說破大天也無人能反對的;
還可能最后一個清理戶口、編制什伍對隱匿戶口的各族而言有些敏感,但經過這幾日的折騰,公孫的武力威懾已經擺出來了,不服就要滅族的,而且此時開誠布公明顯有既往不咎的感覺,算起來也只是要保證以后算賦,一種變相的交錢保平安而已,也不是不能接受。
但是……
“君侯。”無奈之下,理論上還沒卸任郡丞的張舒只能在周圍人的目光中勉力站起身來,雙手捧著這薄薄一張紙行禮說話。“關于君候的計劃,我等是一力贊同的,但有一言……”
“張公請言便是,不必拘束。”公孫輕松應道。“我將此物散于大家,本就是要開誠布公,廣納建言的。”
“君侯。”松了一口氣之余,張舒也便直言不諱了。“依老朽來看,這幾件事情都是極好的,若能做成其中一兩件便足以愧煞別郡素有能臣之名的兩千石,何況君候是以一縣長吏而成四事?然則……”
“然則?”
“然則,事情太多,怕是力有未逮。”張舒很誠懇的言道。“第一件事情,需要軍糧和士卒;第二件事情需要我們國中諸族上下傾力配合;第三件事情且不說,第四件事情,更是需要國中大舉動員壯丁、民夫。故此,這三件事情放在一塊,便是我們國中諸族都愿意傾力幫襯君侯,怕也是巧婦難為無米之炊!”
公孫先是微微頷首,但聽到最后一句卻又不禁失笑:“張公誤會了……我從未言這四件事情要一起做,也從未言這四件事情一定要都做成。”
聽到這話,張郡丞也是不由一振:“君侯是說……?”
“我的意思很簡單。”公孫坐在上首對著下面侃侃而談,一時間除了殺羊時割肉剔骨的聲音,就只有他一人之聲了。“這四事依次而行,而且一事不成便不做下一件事情。至于我今日借著魏公的宴席請大家來,除了跟大家說一說國中秩序之事,便是想請大家議一議這四件事情的次序……”
眾人長出了一口氣……這樣的話,就更顯得有誠意了。
“不如先從建立學校開始。”有人迫不及待的言道。“諸位看這紙上所言,建立學校后將請魏公常駐學校,為主講,便是君候也將會往學中講《毛詩》與《韓詩》……如此一來,你我將自家子嗣送去學校,豈不是成為魏公的學生?還成了那海內長者劉公與海內名儒盧公的再傳弟子?!”
說這話的人明顯是想避重就輕,因為這件事情做起來最簡單不說,關鍵是還不用諸族出力……好像反而得利?
只是,說話的人儼然沒注意到周圍情形,那公孫又是架鍋又是殺羊的,逼得趙平二十好幾的人了,哭的像個孩子;然后又不知道如何說動魏松讓出兩個孝廉來,自上而下,層層分潤國中諸族,豈是讓你避重就輕的?不說‘贈我以木桃,報之以瓊瑤’了,便是看著身后立著這么多武士的面上,這第一件事上面無論如何也要有所表示吧?
所以,此人剛剛出言便被一眾明白人給噴了回去。
不過,將此人噴回去以后,這些人其實也有些不太統一……如張、王、魯三家,雖然失去了郡職,但孝廉之重卻是什么都比不過的,三選二這種東西既顯得有壓力,又顯得有動力,再加上公孫沒有竭澤而漁的意思,那他們便不免有些躍躍欲試,居然爭相提議去整修圪蘆河!
儼然是要顯出自家力量來!
而那些小一些的富戶、大戶,由于力量不足,便不免對修建水利這種事情有些膽怯,生怕抽調的人力太多,會對他們的生產生活產生負面影響。
當然,這些人也有別的心思……首先,相對于那三家豪強,他們其實并沒有多少不法的事情;其次,如今得了郡職,卻也想借這個職務顯出一些能耐;最后,他們需要為公孫離職后做考慮,所以有聯壓那那三家豪強,然后取而代之的意思。
故此,他們居然是想從最敏感的那件事情著手,也就是請查戶口、人丁、編練什伍。
一時間,兩撥人你來我往,爭的不可開交。
有意思的是,就在兩撥人僵持難決之時,邯鄲氏和李氏的族長對視一眼后,居然也提出了一個新的方案……他們建議從第一件事情開始做起,也就是清理太行山!
這個建議,就有隱隱考驗公孫能耐的感覺了……若是這位橫行霸道的君侯上來栽倒在了太行山里,那國中局勢是不是可以兩說?這什么三個世族退出公議孝廉之事是不是可以再議?
這下子,魏氏莊園中不免更加熱鬧起來,便是周圍持矛站崗的義從、縣卒也都紛紛側目。
不知道過了多久,大鍋中已經沸騰到不得不重新加水的地步,兩個鮮卑人也是早早將羊血放干、羊皮剝去,只等切肉下鍋了……偏偏公孫只是端坐于上首主位,捧著一杯酒在那里細細品味,卻一言不發,也是讓眾人無可奈何。
“諸位,關于此事,我有一言!”就在這時,許久沒有說話的魏松忽然開口,讓眾人當即安靜了下來。
“正要請聞魏公高見。”公孫立即舉杯示意。
“我的意思很簡單,”魏松攏著袖子正色言道。“爾等各自有所圖,相持難決,卻有沒有考慮過天時的問題?又有沒有想過這四件事情是可以相互連結的?”
眾人紛紛一怔,便是公孫都不免多看了魏松一眼……這畢竟是做過一任國相的主啊。
“先說清理山區,編戶齊民。”魏松以手敲案,認真言道。“難道不是青黃不接的夏日間最合適嗎?就是眼前這個時節最好,我們完全可以用糧食來誘導那些山中的逃戶、流民接受官府的編導,而且接受了官府的賑濟后,那些人也更容易重新信任官府。便是兇性已成的慣匪,此時因為缺糧也是最容易對付的!”
眾人一時恍然。
“還有清查戶口,”魏松繼續侃侃而談。“為何要清查戶口田畝、編制什伍?還不是為了算賦公正,為了廣開財源?這種事情,其實正適合與秋后賦稅之事一起并行,以節省人力。而且秋收之時,田畝大小、收成一覽無遺,好田、壞田也更容易定奪!”
聽到這里,眾人已經是服氣的不得了,便不由紛紛正襟危坐。
“至于說建立學校,讓各家子弟入學之事……”魏松一聲嘆氣。“你們忘了舉孝廉是什么時候嗎?是十月,也正是秋收之后!這個時候大家聚在一起,從張、王、魯三家中推出來一個俊才,其余的各家子弟不該正好留下來入學嗎?”
話到此處,不要說下面這些人了,便是一直不動聲色的王修都忍不住盯住了這位故魯國相……因為公孫和他一起整飭這個計劃的時候,本就是按照這個來的。
“等到十月份,”魏松此時已經毫無顧忌,便放開了言道。“若是公孫縣君之前在夏日間清理了山區,安定了治安,還因此展示了自己的才干,讓眾人再無疑慮;然后又藉著秋收清查了戶口、田畝,了解了邯鄲上下的實際力量,還對百姓編制了什伍,便于動員;最后,還在此時履行了諾言,推出了孝廉,還建設了學校,舉行了祭祀,以此團結了人心……那到了冬日農閑時分,為何不能趁機開挖溝渠,興修水利呢?!”
話到此處,魏松喘了一口粗氣,方才繼續言道:“諸位,興修水利是件大事,幾乎要動員整個邯鄲的力量,而且還要經過春汛、夏汛的考驗,隨時修補,才能算是成事。所以除非主政者威望、德行、力量并存,是不能輕易施行的!而無慮候的計劃上,其一其二其三其四,看似無端,其實卻都是按照天時和法理來安排好的,只有前面三件事情按照天時順序做好了,他和縣中獲取了威望、力量、德行,最后一件大事才能進行!諸位,你們在這里為了各家私利,嘰嘰喳喳,爭來爭去,居然沒有看出來無慮候的一番苦心嗎?你們以為他是為了個人功業、名聲才隨便扔出來這個東西嗎?真是讓我這個老頭子都看不下去!”
眾人呆若木雞。
公孫卻是撫掌大笑:“知我者,魏公也!你們倆……下羊肉,然后端給諸位,而諸位若是對這個兩年計劃并無疑慮,還請署名于這計劃書上,以換我這鍋中肉食!”
漢人極重信諾,寫了名字,白紙黑字,便是國中公論,眾人皆服的東西了。而署名之后拿這文書去換無慮候‘鍋中之肉’,也是不要太露骨。
這幾乎相當于盟誓了……當然,只是趙國上下單方面對公孫的盟誓而已,主從地位極為明顯。
但是,這個時候又有誰會不愿意署名呢?便是邯鄲氏和李氏的兩位族長也是怦然心動……兩年間不能爭孝廉,在公孫和魏松的背書下基本上已經成了定局,而這樣的話,一事論一事,若是這計劃書上的事情真成了,趙國幾乎是舊貌換新顏,對他們難道就沒有好處嗎?
再說了,如今刀斧在后,國中諸族皆在左右,然后一鍋羊肉正在面前開煮……這哪里是能置氣的地方,又哪里是能置氣的時候?
更別說,筆墨奉上后,那魏松居然是第一個落筆署名之人,甚至還用了自己的私印。
如此情形,自然由不得別人再繼續想下去,那邯鄲氏與李氏兩位族長對視一眼,也是各自干脆落筆……然后是張舒為首的一眾豪強、大戶……最后,便是喝酒看戲的趙王屬吏們居然也在趙平的威逼之下,無奈簽上了自己姓名,也不知道有個什么用處?!莫非還能掏出趙王私帑來修河不成?
片刻后,筆墨未干的文書收了上來,熱氣騰騰的羊肉擺在了諸人案上,公孫終于是端著自己那杯酒昂然起身,美其名曰:
“為魏公壽!”
眾人不敢怠慢,也是紛紛起身,雜亂著呼喝起來:“為魏公壽!為無慮侯壽!”
旋即,便各自落座,分食羊肉蔬酒。
一時間,原本以為會愁云慘淡的‘鴻門宴’,居然賓主盡歡,到了晚間,更是幾乎全員歇在了魏氏的莊園中。
晚間,窗外蛙鳴不止,被騰出的上房之內,多喝了幾杯的公孫正在與此番讓自己大為驚喜的王修,說著一些亂七八糟的話:
“還望叔治此番不要怪罪于我。”
“君侯說的哪里話?”王修大為不解。“我如何又會怪罪君侯?”
公孫不由干笑一聲:“今日之舉雖然早早便告訴了叔治,但放過這些豪強,沒有讓你收取全功,我也不免有些心虛。其實我也知道,這些郡吏個個殺了都活該,那幾家豪強,個個滅族也都無妨。只是,我的難處也望叔治能有所體諒。”
王修也是覺得好笑:“君侯何至于此,我王叔治豈是擅殺之人?當日我便說了,非是在下喜歡遏強扶弱,而是強者多不自愛,弱者無所依存……現在君侯所行之事,不正是讓這些豪強有所規范,讓百姓有所依存嗎?既然如此,我又怎么會怪罪君侯?再說了,這里面的道理我又不是不懂呢,沒有這些豪強、大戶,這邯鄲又如何能行政呢?便是打擊豪強,也只能挑一些最過分的立威罷了。”
公孫長嘆一聲,這才仰頭躺了下去。
“不過君侯,我確有一事不明。”坐在對面的王修忽然又認真起來。
“講來。”公孫已經直接躺倒在了榻上。
“君侯給豪強留有余地,我其實是懂得,畢竟要做事情,還需要他們的協作。可是,為何要拿屬于世族的東西,層層疊疊,往下施恩呢?古往今來……”
“古往今來,能臣干吏多只是打擊豪強,卻無人碰世族。”公孫哂笑言道。“道理嘛,人盡皆知。這么干,世族們會因為不關自己的事情而袖手旁觀,底層百姓會稱頌官員的英明,一地窘境也會暫時緩解……只是,等這些能臣干吏一走,其余的豪強和原本被豪強壓制的更低一層的大戶們則會一擁而上,重新變成新的豪強,事情依舊糟糕。”
“君侯的意思是,如此這番便能讓長治久安了?”王修疑惑不解。“豪強會反彈回來,世族難道就不會?”
“我哪里知道啊?”公孫仰頭看著頭效力,或許會更糟也說不定。只是,自從高祖建鼎以來,世家、豪強、百姓這個相互碾壓又相互依存的亂局,數百年間都未曾變化。可是本朝幾百年間堅持的老法子卻已經漸漸無力。既然如此,那無論好壞,總得有為政者弄些新法子吧?而今日之事,不管如何,最起碼盡量團結了國中的力量。”
王修一時無言,良久方才嘆道:“也只能是盡力嘗試一番了。只是君侯心里要清楚,便是此番為政能成,或許也難以長久……世族世代為政,連接中樞,而且他們也并無失德之事,哪里是這么好得罪的?”
公孫笑而不語,其實,他比王修更清楚某些道理。
世族、豪強,前者壟斷著知識、官職,后者壟斷這社會財富,甚至還有相當一部分人口,將二者視為一體時,他們的強大幾乎是不可戰勝的……因為在知識普及之前,跟這些人作對,宛如跟自己作戰一般。
甚至可以換個說法,這個時代的主角本來就是這些人,之前數百年,是中樞和這些人的平衡游戲;之后百余年,是帝國倒塌以后,這些人中的豪杰之士意識到情況的嚴重性,然后試圖自己站出來重建秩序的游戲。
真的少不了他們的。
當然了,公孫大娘或許一時興起能說出這種極為精辟的總結話來,她兒子卻是絕對說不出來的……這位邯鄲令其實只是有一些模模糊糊的概念,然后才像他跟王修說的那般,進行一些新的嘗試,或者說是用實驗的手法來迎接即將到來的亂局。
沒錯,王修說的很對,世族更難對付,但是從公孫的角度來說,這不是再過幾年天下就要大變了嗎,社會秩序不是要重整嗎?
到時候,中樞權威一旦崩塌,世族跟豪強之間的差距便會立即消失,因為那個時候的政權是建立在州郡之中的,這些平日里擁有巨大財富、人口的州郡豪強將會迅速的跟地方軍閥相結合,從而獲取政治權力,搖身一變成為了一種新的世族……既有政治權力,又有地方上的經濟實力。
這個時候,就不能單純的用打擊豪強的思路來對付他們了,執政者需要用一種既打又拉,還能維系住秩序的方式來應對這些世族和豪強的混合體。
而這一次,便是公孫苦思冥想下的一個嘗試……首先,對于格外不法的豪強還是要打得,要無條件支持王修的執法力度,為他背書;但是,打擊完豪強之后,卻要從世族往下,將原本被壟斷著的某些權力一層層下放,以尋求最大限度的團結所有人。
當然了,這種嘗試很幼稚,也只是基于國相向栩缺位這種特殊情況的臨時措施,甚至還可能得不償失……正如王修所言,他得罪了趙國三家朝中有人的世族嘛,而這些人可不是好得罪的。
但是,當其余所有人都還懵懵懂懂弄不清路況的時候,公孫最起碼是清醒著往攔路大河中試探性邁出了一條腿。而如果這一腳邁出去還能站穩的話,那這個邯鄲令也就沒白干了!
至于如何確定站穩與否……今天的計劃書不就是最好的檢驗方式嗎?
魏松說,興修水利這種舉國來做的事情需要威望、力量、德行……然而,如果把威望和德行換成人心二字,那亂世到來,比拼的不正是這些嗎?
不過,魏松今日的態度倒也有趣。
想著想著,思緒繁雜公孫也是一陣朦朧,迷迷糊糊的睡了下去……王修雖然依舊清醒,卻也不敢多待,便出門喚使女進去伺候,自己也是放下那些多余心思,趕緊休息去了。
“都安排好了嗎?”就在同一時刻,莊園后院,盤腿坐在窗下的魏松聽到開門的聲音,便當即出聲詢問。
“回稟大人,都安排好了。”魏暢一聲嘆氣。“幸虧早有準備,否則這么多人未必安排的下。”
“那就好。”魏松微微頷首,然后繼續望向了窗外,似乎是在盯著頭頂的銀河發呆。
“大人!”過了一會,魏暢終于是沒有忍住。
“心中不忿?”魏松頭也不回的問道。
“是!”魏暢坦誠言道。“而且不只是為我一人得失,關鍵是國中上下,便是那些不德不法的豪強,都有所補償,唯獨我們德行昭彰的三家世族失了利,而且在其余兩家眼里,我們隱隱還有失信之虞……這無慮候所為,著實過分。”
“或許吧。”魏松嘆氣道。“暢兒……你年紀已到,本來這舉孝廉是十拿九穩的事情,硬生生延后了兩年,有氣我也能理解。只是,若你以族中事相論,卻不能只是有氣,還需要將兩件事情看在心里。”
“請大人指教。”魏暢當即俯首。
“其一,人家是有刀子的。”魏松仰頭看著星空,面色如常。“無慮候腰間那把刀子一直未出鞘,但趙平的驚恐與所言卻并不虛,你我皆知,那把刀子真要是出了鞘,任你是世族也好,豪強也罷,這趙國上下無人能當……那申氏一族并不只是申蒙一支,可今日卻無一人到此,你覺的他們族中剩余的人物會是個什么下場?這些義從、縣卒又從何而來?怕是恰好那趙平跳了出來,省了無慮候再拿出一些東西做作了。那口大鍋里面,真的只是預備著煮羊的?”
魏暢也是倒抽了一口氣,但嘴上依舊很硬:“但是以武力脅迫,終究是失之下流……邊郡之人,著實野蠻。”
“這就要說到第二件事了。”魏松緩緩言道。“人家最終沒有純用武力脅迫,今天的計劃書你覺得如何?”
魏暢當即哂笑:“父親大人不是已經說過了嗎?用心良苦,而且若是事事順利,怕是著實可行。”
“那若是真的事事順利,最后做成了,又是個什么局面?”魏松對自己兒子緊追不舍。
“這……”
“我來說吧!”魏松終于轉過了身來。“若是太行山中的流民、土匪得到招撫,國中名族們隱藏的戶口、人丁、田畝得到清理,公學得以建立,圪蘆河得到治理,那邯鄲便堪稱進入治世了……這種局面下,兩個孝廉名額罷了,也不過四兩撥千斤的引子而已,我們魏氏立足邯鄲百年,難道這點心胸都沒有嗎?世族之所以為世族,不就是在于學問與德行嗎?!晚兩年舉孝廉你就這么著急嗎?!”
“父親大人恕罪。”魏暢聽到自己親父語氣越來越重,也是趕緊下跪請罪。“小人并不是無德之輩,只是今日見到那無慮候謊話連篇,又以勢壓迫父親,心中多有不忿……”
“起來吧,我沒有怪你的意思。”魏松也是長嘆一聲。“我是在生自己的氣……你知道我為何從魯國相任上罷官后便再不出仕嗎?”
“大人?”
“當日我與你伯父在鄉中并稱二魏,然后又一起游學汝潁宛洛,又一起入仕,最后先后登位兩千石。他性格急,我性格緩,他膽子大,我行事穩重,他善于做事,我善于識人。故此,一直以來,國中人都說我們兄弟一時昆仲,互為表率。但他們不知道,我自小便心里清楚,你伯父是個鳳凰,我只是個野雉罷了……羽毛一樣華麗,一樣振翅而起,一個能飛到梧桐樹上搭巢,另一個卻只能在落在草垛上喘息而已。”
話到此處,魏松不免微微蹙額:“當日我在魯國任上,彼處也是民生艱難,豪強無度,我也曾想有所作為。但是真的處置起來,才發現自己如此無能。不要說如今日無慮候這般翻手為云覆手為雨,談笑間收攏國中諸族之力定下大計,便是一開始想處置一家豪強都沒有那個立在無慮候身后的王叔治的本事……先是被人行了緩兵之計,又被人捏了個痛處不得不辭官而走。”
自己親爹自揭其短,做為人子,魏暢也不知道該說什么好了。
“仲茂(魏暢字)!”
“是!”
“你需要謹記,世族能夠綿延下去,其一,在于門庭傳承,不要輕易招惹反抗強人,如今人家有刀子,又是現管著我們的長吏,不許你心中憤恨;其二,要有德行作為支撐,人家在做有為之事,我們不能因為私怨而廢公心,所以你也不應該心存憤恨……只有記住了這兩條,魏氏才能久存。”
“大人真知灼言,孩兒受教!”魏暢一拜到底。
“哪里是什么真知灼言啊?”魏松扭頭看著窗外星空感嘆道。“時局艱難,前路混沌……我一個無毛老雉,眼見著飛不過河去,只能望河興嘆,干叫兩聲罷了……夜深了,你也去歇息吧!”
魏暢再拜將走,卻又陡然回頭:“然則……大人向來以識人著稱,那今日您觀無慮候到底是何等人物呢,能長久嗎?”
魏松回頭看了自己兒子一眼,卻是毫不避諱:“長久不長久我不知道,但其今日之舉,約為高祖配霸王刃,大概如此吧!”
魏暢悚然而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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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祖嘗為邯鄲令,引義從兩百履職。及到,旬日間,先盡廢一縣吏職,復族誅國中奸豪申氏,乃引兵聚國中名族于魏氏園中。眾皆惴惴難安。然太祖扶刀而至,不論它事,乃盡言國中繁雜政務,自剿寇、建學至于懇田,不一而足。眾皆大慰,乃紛紛立誓相從。待宴罷,各歸,魏氏長者魏松,故魯國相也,世代名臣,以識人著稱,乃掩門而喘。其子暢茫而問之,遂曰:‘今日見漢高祖持霸王刃與趙國父老約法三章矣,焉能不驚?!’”《世說新語》.識鑒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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