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孫失態大怒是有緣由的。
今日若非是遇到褚飛燕這個身在草莽卻志在廟堂的奇葩山賊,他差點便被那甄度給徹底蒙混過去!
然而,甄度是個什么玩意?!
區區五百石的縣長,連縣令都不是,卻試圖將他這個超品的亭侯給玩弄在鼓掌之中。
想這位無慮候今年不過二十四歲,從氏山到彈汗山,從遼東到洛陽,雖然也遇到過一些變態的鞭撻,但不是長輩便是被人輕輕放過,何曾被一個不曾放在眼里的人耍成這樣?!
更重要的是,他公孫這邊可是在收攏人心,辛苦為政啊?怎么就被人稀里糊涂的又戲弄又搶功,還要被人當刀子使呢?!
“沮公祧!”公孫劈開幾案后,繼續手持利刃,也是怒氣不減。
“在下在此。”沮宗幾乎是用發顫的嗓音應聲。
可憐他一個世家公子,來到此處也只是整日陪公孫打個牌下個棋,如何見過對方如此盛怒?
“這件事情你已經想清楚了嗎?”公孫一手握刀另一手卻指向了對方。
“大略已經想通了!”沮宗趕緊低頭。
“復述一遍!”公孫冷冰冰的言道。“讓我看看你與你兄長到底差多少……”
“是。”沮宗干咽了一口口水后應道。“申虎本人應當只是個意外,但不知是巧合還是有心,他便去投奔了有些交情的甄縣長……”
“怎么可能是巧合?”
“是……”沮宗當即更正道。“申虎應該早就知道這位甄縣長祖上出過一個因為賣友求榮而聞名天下的小人,明白對方無論如何都不會再作出類似之事,否則潁川甄氏花了幾十年重建的名聲便要毀于一旦,這才專門去投奔對方。甚至還可能把自己投奔此人的訊息提前通知了別人,逼得甄度不得不接納他,也不得不襄助于他!”
“接著說。”
“甄度因為祖上的故事不得已收留了申虎,然后便陷入了到了兩難之地。一邊,他無論如何不能再讓甄氏擔上賣友之名,所以必須要保住申虎;另一邊,這個申虎卻要執意報仇,與君侯為難,這其實也是死路一條。”猜度到這里,沮宗也是不由一嘆。“于是甄度便苦心設計了這一切……表面上是一力協助申虎報仇,又是利用太行山匪轉移視線,又是突襲刺殺;而內里卻有多重準備,大致是要借君侯與山匪之手了結此事,最后再滅口山匪,瞞過君侯。”
聽到這里,公孫的表情愈發陰暗,也就兀自接過了此言:“若是此事成了,那申虎明明是他雇傭褚燕殺的,卻在外人看來是褚燕有感于我的德行而動手了斷的;那盜匪明明是他引來的,也是他滅口的,卻成了他的功勞,我辛苦出兵卻只是白饒;最后還要嫁禍給邯鄲氏,讓我去找邯鄲氏的麻煩?!這算一石幾鳥?!”
“他還故意在公文日期上留下了極為明顯的破綻。”王修也在一旁補充道。“便于推脫……”
“機關算盡太聰明,聰明卻反被聰明誤!”公孫看了一眼因為甄度下手太快還頹廢在池塘邊上的褚燕,卻是將刀子轉手遞向了沮宗。“既然公祧對此事已經明了,那便好辦了……拿著這把刀子!”
“喏!”沮宗小心翼翼的接過這把頗為知名的斷刀。
“做我的公車去,以使者的名義去襄國縣尋郡功曹掾呂范。”公孫忽然輕輕咧開嘴角笑了一聲,語氣也變得溫柔了不少。“將你剛才所說的這個故事說與督軍的呂子衡聽,再把刀子給他……讓他把人與我帶到邯鄲來!”
“明白了!”沮宗猛地打了個寒顫,然后躬身一禮,便逃也似的捧著刀子離開了后院。
“多謝貴人為我那些兄弟報仇……”褚燕此時方才回過神一般,俯身叩謝不止。“褚燕感激不盡!”
公孫抬眼看了下此人,若非是此人武力、野心都超出一個山賊的范疇,否則他這位無慮亭侯今日怕是真要栽在那個甄度手中。但是,與脅迫他人相助自己的申虎相比,與用心歹毒,殺傷無辜的甄度相比,此人難道就很純良嗎?
“我不是為你。”恢復平靜的公孫丟下這句話,便轉身走入了房中。
王修目視自家這位君侯轉入房內,心中也是一時感嘆……其實,他早看的出來,自家主公心中向來有一股難以描述的傲氣,不是對某個人的,也不是對某些人,而是對這普天下萬事萬物的,故此今日險些被鄰縣縣長玩弄于鼓掌之后才會如此震怒。
當然,此時不是想這些的時候,王叔治這人歷來勤懇忠謹,便趕緊招呼來婢女仆役,收拾幾案,并安頓那只‘飛燕’,又尋人來與他看傷……當然,人家褚燕既然號為飛燕,便是公孫大娘都隱約提過的人物,那幾個想要滅他口的人又怎么會是他對手,一身血跡到多是旁人的。
不止如此,后院安頓好后,王修還不忘轉到官寺前院,叫來所有縣吏,一邊讓他們調度了些許守城的郡卒來防衛官寺,一邊卻又安撫人心,準備迎接那三百車騎歸來后的風波。
一連數日,平安無事。
但也僅僅就是數日后,隨著呂范、婁圭、沮宗、趙平還有三百車騎自襄國縣返回邯鄲城,然后那個大胡子牽招也帶著幾十個義從匆忙從太行山中返回后,城中氣氛卻陡然變得緊張起來。
自魏氏以下,趙國大小宗族全都在忐忑不安中被邀請到了城中,而相聚的地點居然是滿是野草的郡府官寺……按照公孫派出去請人的義從所言,那里地方寬敞,也是趙國名正言順的治所,正適合明正典刑!
沒有座椅,沒有幾案,沒有宴席,更沒有大鍋煮羊,所有人都只是表情呆滯的站在滿是荒草官寺院中,忍受著螞蚱與蚊蟲,然后悄悄的跟面色慘白的邯鄲氏族長保持了一定距離……天下沒有不透風的墻,事到如今,便是那些‘小門小戶’的人也都知道了,申氏余孽刺殺公孫不成反被殺,而與此同時襄國縣長卻在治下蘇人亭的一個邯鄲氏莊園中圍殺了數百太行山賊!
怕是傻子才會以為這中間沒有關系!
實際上,邯鄲氏族長這幾日光是信件都寫出了七八封去,甚至還給冀州刺史王方寫了信……得虧公孫紙的出現讓這年頭寫信變得如此輕松……反正,就差請巫女做法將自己死了幾十年的親爹請回來了!
要知道,邯鄲氏族長的親父,之前便說過的,可是官至兩千石的。
然而,寫出去的信幾乎全部石沉大海,最期待的冀州刺史王方也同樣連個回信都沒有,這就難免讓邯鄲氏上下人心惶惶了。
而到了今日,這邯鄲氏族長也是認命一般跟著來請之人入了城……據說,來時哭哭啼啼,重新檢查了一遍遺書不說,連個服侍在身邊的后輩都沒舍得帶,生怕到時候多送一個人頭。
也是可憐!
就在眾人一邊忍受螞蚱,一邊暗暗打量這邯鄲氏的面相之時,公孫也是在一群心腹和數十持刀武士的簇擁下忽然間涌入了官寺,前者捧著這位無慮亭侯堂而皇之的立在許久沒有打開的官寺大堂前的臺階上,后者則四散開來將所有人圍住。
眾人當即肅然,連魏松都在兒子的攙扶下低下了頭。
“諸位,自申氏滅亡后,我本不想再殺人的,也不想在諸位面前露出此刀的刀刃。”公孫站定身子,干脆利索的拔出了自己的那柄斷刀,也是開門見山。“但有些人實在是做過了頭,不殺不足以泄我心頭之恨……我今日叫諸位來,并不要求諸位做什么,只求一個見證!待我殺人后,爾等盡管將此事說與你們的好友至交,故人舊識……只求不做修飾,直言不諱即刻!”
邯鄲氏的族長幾乎搖搖欲墜。
其余人也是愈發用同情的目光關照起了此人……眾人皆是心思通透之輩,如何聽不懂公孫話中的意思?這位侯爺雖然言語平和,好像輕描淡寫,但其中的決心卻是顯露無疑,更是早有準備,絕不動搖!
“邯鄲公……”公孫果然開口了。“你到前面來,我有話問你。”
邯鄲氏族長心知再無幸理,也是深呼吸了一口氣,挺直腰桿來到院子最中間,并對著公孫微微拱手:“君侯可是要問襄國縣一事?”
“不錯。”公孫微微瞇起眼睛質問道。“賊寇數百,隱匿在你家的莊子里,此事你有何話可說?”
“回稟君候。”事到臨頭,邯鄲氏族長再度長呼了一口氣,也算徹底放開了負擔。“此事我真不知曉,那個莊園因為占據河道,最近被襄國縣連發公文,要求退出……”
“所以你便退出去了?”
“是!”邯鄲氏族長趕緊言道。“當時君侯剛剛在此地誅申氏立威不久,我怕襄國縣長有意仿效,為以防萬一便趕緊……”
“那此事便簡單了,”公孫從容打斷了對方話語,倒是依舊不喜不怒。“現如今是先有數百賊人犯案后消失不見,然后又有襄國縣長用印公文到我手中,直言在你家莊園放火圍殺了數百賊人……然后邯鄲公你又告訴我,是襄國縣官府之前讓你們清退了那個莊園?”
“正是如此。”
“那你們邯鄲氏與襄國縣官府中必然有一個與太行山賊人有所勾結……對不對?”
“或……或許……或許吧?”邯鄲氏族長結結巴巴應道。
“把人帶上來。”公孫忽然百無聊賴地一揮手,倒是讓滿院子人目瞪口呆。
原來,目光所及之處,居然有一位眾人的熟人被反綁著雙手給推了進來……此人出任襄國縣長已經兩年有余,趙國境內的大族管事人,又有幾個不認識的呢?
“甄縣長,”公孫立在臺階上,居高臨下。“當日匆匆赴任,未曾拜訪,不想你我今日以如此局面相見。”
“公孫縣令!”甄度勉力應道。“我大概知道你誤信了一個山賊和一個逃犯,對我有了誤會……”
“且不說這個,邯鄲氏也是本地名族,他們也覺得是你勾結了太行山匪……”
“正是如此!”邯鄲氏族長恍然大悟,不顧禮儀連聲出言。“君侯明察秋毫,正是如此!”
聽到此處,一旁圍觀的趙國名族長老們也是紛紛愕然無語……看來這公孫居然以為此事是襄國縣縣長所為,而邯鄲氏無辜了?也不知道是得了什么證據或證言,居然直接不顧法度,將人家一縣之長給捆縛到了此處。
“公孫縣令!”甄度趕緊反駁。“你不信一縣之長,反而要信一個屢次與你為難的地方豪強之輩嗎?!”
“我父乃是兩千石,家中乃是世族……”
“放屁!”甄度怒斥道。“你們邯鄲氏仗著人口繁多,勢力龐大,肆意侵害鄉里,只因為之前要你家清退侵占河道的莊園,便勾引太行山匪荼毒我縣!如今更是惡人先告狀,反咬一口,如此作為又有什么資格自稱世族?!公孫縣君,請你明鑒!”
“那來行刺我的太行盜匪也說自己是你甄縣長所傭……又做何解?”
“一個盜匪!”甄度再度重審了一遍自己的理由。“君侯何以信一盜匪,又信一殘民豪強,而不信一縣長?!如此,何以服天下人?”
周圍圍觀眾人一時無言……乃至于議論紛紛。
畢竟,確如此人所言,盡管出于兔死狐悲之意對邯鄲氏有所同情,但平心而論,甄度也是一縣之長,從官府的角度來說,都是一面之詞,不信同僚難道要信別人嗎?
其實,這也是甄度計劃中的絕妙之處,盡管他知道自己不可能滴水不漏,但他畢竟是一縣之長。所以從常理來說,公孫沒有理由去信一個明顯跟他有利益沖突的邯鄲氏、一個太行山中跑出來的陌生山賊、一個跟他有滅族之仇的申氏余孽,卻去懷疑一個同僚。
實際上,便是呂范、婁圭等人也都對此事有一些不同看法,他們認為或許真是邯鄲氏所為也未必……只不過公孫盛怒之下,把刀子和‘故事’都送過去了,那呂子衡也只好捏著鼻子在宴席上將此人綁了回來。
當然,和其他人因為對山賊的輕視,而總是不愿意相信那個關鍵證人的證言不同,公孫卻是從骨子里更愿意去相信那個綽號‘飛燕’的太行山賊的,因為他知道這個人后來的成就……自家老娘是隱約說過一個黑山‘飛燕’的,雖然彼時姓張,但山賊嘛,也說過此人在黃巾之亂后一度擁眾百萬。
一個擁眾百萬的山賊沒有理由去刻意污蔑一個五百石的縣長……這么一想不就很自然了嗎?
“說的好!”就在甄度氣色漸緩之時,公孫忽然失笑。“但是,你家中名聲也很不好。故此,那姓申的說你們潁川甄氏多為賣友之人,你之所為宛如你叔祖一般時,我也是難辨是非……”
“申虎無恥!”甄度額頭青筋暴露。
“你焉知此人喚做申虎?!”公孫忽然冷笑。
我是哭泣的分割線
“太祖為邯鄲令,襄國長暗妒,乃遣刺客做使者至。太祖恰與沮宗棋于縣寺后院,見宗世家風范,風流倜儻,遂解印綬,戲使沮公祧代子,自捉刀立檐下雨中。既見,刺客入內,直棄刃于地,告以區直。宗奇而問之。刺客乃曰:‘君侯雅望非常,然雨中捉刀人,此乃英雄也,故不敢動。’太祖笑而赦之,復贈百金。”《世說新語》.詭譎篇u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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