傍晚時分,邯鄲城內。
在漸漸失去燥熱感的陽光下,縣寺斜對面的一棟建筑里,無慮候夫人趙蕓正板著臉坐在屋檐下看著仆婦們收拾東西,而她那只命運多舛的胖貓則絲毫不體諒女主人的不爽,反而正在和另一只稍微瘦一點的花貓在院子里追逐遞爪。
瘦花貓是馮芷臨行前專門從公孫大娘哪里討來的……當日公孫送了一窩貓回去,公孫大娘雖然也挺喜歡這個禮物,但只對那只最肥的大貓情有獨鐘,乃至專門閹了帶在身旁,其余的卻也只是任他們在家中自由繁衍生息。
所以,馮芷的討要除了讓公孫大娘暗笑于她過于明顯的小心思外,倒也是順順利利。
當然了,趙蕓倒不是因為院中的兩只貓而板著臉,實際上,作為公孫的正室夫人,她有著足夠多的理由在此時不開心:
自己辛辛苦苦趕到邯鄲,丈夫卻恰好不在;
來時婆婆安排了一些安利號中的事物,這是一種認可但也是一種壓力;
丈夫粗心大意,低估了自己此行的規模,居然沒有預備好住宅,逼得自己不得不臨時購置房產,安置仆婦,辛苦了數日還是一團糟;
還有之前自己那位族兄的拜訪……這種事情本不該一個女子出面應對的,但對方如此殷勤,自己也只能出面板下臉來拒絕了!
然而,這些都還只能說是添亂,卻不足以讓趙蕓感到郁郁。真正讓她感到難以釋懷的,乃是兩件事情:
一個是自己那位族兄私下遣人告知的,說是本地大族正在私下串聯,試圖與自己丈夫聯姻,而這種事情但凡是個女子恐怕都不會高興;
另一個事情,卻是剛剛趙國國傅突然遣人送來了一首樂府詩歌……據來人所言,這是趙國國傅韓公和自己丈夫初次見面便私下約定好的一份詩歌。
“日出東南隅,照我秦氏樓。秦氏有好女,自名為羅敷……”不知為何,相比較什么地方大族的聯姻,趙蕓反而更在意這首詩,只看了一邊,便始終忘不掉這個簡單而又朗朗上口的開頭了。
“姐姐!”正在趙夫人胡思亂想之際,隨著一聲清脆的喊聲,卻是馮芷滿頭大汗的從剛剛才打通一日的別院趕來了。“我打聽清楚了……”
趙蕓輕瞥了對方一眼,卻并未說什么。
“就是郎君來邯鄲第一日,”馮芷漲紅著臉急促言道。“他便處置了一個案子,乃是你那族弟趙平意圖強占一個秦姓女子為妾,被郎君給攔住了,還重重罰了你那族弟……想來便是那時看對眼了!”
趙蕓幽幽一嘆,卻是依舊無言,只是揮手示意那些仆婦都遠一些。
“姐姐!”馮芷愈發急促不已。“這個時候如何還忌諱這個,他們聽到又何妨?這個秦氏女跟別人送的侍妾之流不一樣!你沒看到那詩中寫的嗎?什么白馬、什么專城居的,儼然說的便是咱們郎君,可這詩歌卻是郎君央著人家韓國傅做的,只怕是郎君一眼便相中了那個女子,還日思夜想,然后便……”
“然后便如何?”趙蕓終于忍耐不住了。“既然是夫君一見鐘情,看中了那個女子,你又要如何處置呢?”
“我……”馮芷登時聲音低了下去。“我的意思是,寧可讓夫君納一堆別的妾室,也不能讓這個秦氏女進門,夫君這人向來注重功業,何曾見他對一個女子如此動情過?”
“具體怎么做?”沉默了片刻后,趙蕓居然升起了一絲期待感。“你莫非有什么好法子?”
“姐姐的那個族弟不是正在城中嗎?”馮芷登時大喜。“要我說,趁著夫君不在,姐姐不妨讓他出面,去把這個秦氏女給光明正大的給納了,結了婚嫁與別人,如何還能再入我們家的門?”
趙蕓聞言不免有些猶豫不定。
當然,趙夫人倒不是猶豫這個方案的可行性,而是在疑惑這個方案提出人的智力。講實話,她現在實在是搞不清楚,眼前的小丫頭到底是無知到了極點,還是在故意一石二鳥,準備把自己和那個秦氏女一塊收拾了?
當然了,趙夫人終究是自家老祖母帶大的,所以很快就反應了過來馮芷應該是真蠢,因為如果對方真聰明到能施展一石二鳥這種計策,那她又怎么可能會天真的以為自己會接受這種建議呢?
莫非,相處了快一年,這馮芷居然一直以為自己是個傻子?
想到這里,趙蕓干脆懶得理會對方了……但是,那首《陌上桑》的詩歌,卻也是久久揮之不去。
說到底,公孫還沒給自己夫人弄過這種詩情畫意的東西呢!
暮色蒼蒼,星河高懸。
大約是在用過晚飯一刻鐘的時候,果然有魏氏的仆從來到客房,替自家主人邀請‘黃縣長’私下一敘。
劉焉對此也是早有準備,便先是隨口叮囑了自己兒子一聲,然后就大搖大擺的隨對方去了。
而這一次私下相見,雙方坦誠至極。
“敢問足下姓名?”只有兩人相對而坐的房舍內,魏松開門見山。“現居何職,因何在此?”
“魏兄請了,”在這種人面前,劉焉自然不用再扮演什么襄國長黃琰了。“江夏劉焉,字君郎前為洛陽令,因王刺史歸鄉,特受詔書,巡視冀州。”
“原來是方伯當面,實在是失禮至極。”雖然有所猜測,但事到臨頭魏松依然還是嚇了一大跳。“在下原以為是朝中某位侍御史來此專屬襄國長一事,卻不料方伯甫一上任便親自來探查此事……劉君郎陽城山辦學十八載,我也是久仰大名。”
“魏兄不必多禮,實在是我隱瞞在前。”劉焉也是隨口客套了一句,便也是直來直往了。“然而,既然已經到了這個地步,我便直言不諱了,受任之時,尚書臺諸公曾言及邯鄲令公孫擅殺襄國長甄度一事,我為一任刺史,不得不清查此案……魏兄,你是趙國名族之首,又一直在邯鄲行教化鄉里之舉,對此事必然有一番見解。”
這是當然的,無論從那個角度來說,魏松都是最有力的證人之一……身份、家世、人脈、德行,不聽他的聽誰的呢?
魏松沉默了片刻,然后緩緩言道:“既然方伯問我,又指名道姓、就事論事,更兼當日甄度被殺之時我確實正在眼前,對此事知之甚詳,也是不好不言……”
“還請賜教。”
“若論事情經過,趙國上下人盡皆知,多數無妨。”魏松耷拉下眼皮從容應道。“而若論我個人觀感,則邯鄲令當日行事則可稱‘越矩而不違法’,當日從心則曰‘失小結而守大義’……正如這眼前邯鄲令出境剿匪一事,固然有些越矩,方伯想要處置也無人能說一個不字,但終究難服趙國人心。”
劉焉啞然失笑,他也是沒想到對方居然如此態度堅決,毫不拖泥帶水。實際上,按照他的想象,大部分人處在魏松這個位置,都是有一萬個理由來打哈哈的。
但是……但是怎么說呢?對方如此干脆的態度,對于已經有些為難的劉焉來說其實也是好事。
“原來如此。”一念至此,劉焉也是干脆捻須肅容。“魏兄的意思我已經確切收到了。但趙國之事不可不聽國相向公之言,明日我將以襄國長的身份去邯鄲城見一見向公,想來屆時此事便應當水落石出了。”
“方伯自問向公便是。”魏松不由面皮抽動了一下。“我已經是個下野之人,如今一心在教學之上,公務上的事情也就不多摻和了……”
劉焉聞弦歌而知雅意,也是干脆起身,準備告辭休息……這種私下問案的行為其實本不是什么能上臺面的行為,甚至有些不合士人交往的風氣,所以既然問清楚了,也就沒必要多待了。
真要想結交的話,可以換回公開身份,光明正大的來。
“方伯。”就在劉焉拱手告辭,準備回去休息之時,魏松忽然又抬頭說了一句。“你久在陽城山修身養性,此番又從中樞匆匆而來,或許對邯鄲令有先入為主之見……我有一言相贈。”
“魏兄盡管直言。”劉焉自無不可。
“其實,邯鄲令雖然是文繞公與子干公的學生。”魏松平靜言道。“但在我看來,倒更像是橋公當年舉止,只不過出身邊地,行事更強橫一些罷了……”
“橋公?”劉焉若有所思。“橋公為政五十載,百折不撓而又經歷豐富,哪里是公孫一個年輕人能相比的呢?或者說,他與哪個時期的橋公相像?”
“以梁國一縣功曹而廢陳國相的橋公,招名士不應便要將人寡母發嫁的橋公,三起三落的橋公,出將入相的橋公!”魏松仰頭正色言道。“其實都稱得上是頗多類似……方伯,我拿橋公相比不是要論及二人功業、名望,而是說兩人性格相仿,并以前車之鑒提醒方伯,與這種人共處一地,若只是以官位、職司、名望相壓,只怕是要自取其辱,將來還要著于史冊,貽笑大方的。”
劉焉恍惚而走。
一夜無言,自不必多講。
到了第二日,‘黃縣長’和李縣長早早起來梳洗用餐,然后便與魏松,還有昨日留宿于莊園中的一眾本地豪族大家相辭……‘黃縣長’來襄國‘上任’,自然是要先去拜訪國相向栩、國傅韓拓,還有趙王劉豫的。
而便是李縣長,雖然不好去拜訪趙王劉豫,但也是聽說過向栩河內名士大名,決定拖延一日,去拜會一番再轉向鉅鹿的……怎么說呢,雖然有些不太合規矩,但也算是人之常情了。
然而不知為何,魏松倒也罷了,依舊從容,其余那些本地豪族卻個個擠眉弄眼,一副頗不以為然的樣子。
“且不提什么國相不國相,”實際上,這些豪族不僅對國相毫無尊重之意,反而趁機取出了一封信來遞給了雙目俱是血絲的‘黃縣長’。“襄國長此去邯鄲,各家各戶都應該有所拜見,還請成人之美,順道替我們將此書交與無慮候府上……”
“諸位已經議定了昨日之事?”‘黃縣長’,也就是劉焉了,一時好奇。
“非也。”為首一人,隱約記得好像是復姓邯鄲的,在那里搖頭嘆氣。“依舊是相持不下,但昨晚上來了消息,說是君候回師極速,怕是不日就要回來了,我們便不好再拖延下去了……”
“那……”劉焉愈發茫然了。
“我們議了一下,”另一個姓張的,好像還是做過郡丞的,也是直言不諱。“既如此,便不如將各家女子姓名各寫上一個,然后讓趙夫人挑選一個……也是各安天命的意思。”
“如此倒也公正。”劉焉’一時恍惚,但總覺得哪里不對。“可若是如此,為何你們不自己送去呢?”
“誰去送呢?”邯鄲氏族長一時苦笑。“誰去送其他人怕是都不放心,而且送信之人終究是面子上有些抹不開……”
那我一個堂堂冀州方伯去給你們干送妾室這種事情就抹得開了,而且還是幾選一這種?!
劉焉恍然之余卻又憋屈的不得了……因為好歹他也知道,自己此時只是個五百石不入流的‘黃縣長’,還是本地的襄國長,此行非但順路,就勢拜見那公孫的府上更是一個知進退的襄國長該干的事情……所以,去做此事好像還真挺合適!
轉頭去求助魏松,然而魏松低眉順眼,假裝什么都看不到,這劉君郎無可奈何之余又想到了對方昨日之言,便只能壓著一肚子不爽接了這信,然后和李縣長一行匆匆往邯鄲而走。
當然了,李進李縣長是個忠厚老實之人,他大概是看出了‘黃縣長’這位長者的不爽,便在路上主動提出,若是長者有些不妥,那這個信件可以由他來遞交。
劉焉無可奈何,終究是怕事后身份暴露丟人現眼,便捏著鼻子將信給了李進,并在心中再三記住了癭陶長濟陰李進這七個字,決心此事之后一定要好好提拔對方……此事不必再提。
晌午時分,劉焉父子與李進三人匆匆入城,來不及欣賞這數百年趙都的繁華,便一起往趙國相的官寺而去……當然了,饒是以劉焉十八年修身養性,饒是那李縣長如此忠厚老實,饒是劉范自問這一年在洛陽有所進益,此時也是長了一番前所未有的見識!
三人立在滿是荒草的官寺門內,大約是聽趙國的佐車王冉、佐車副史李明二人講了一刻鐘的故事,便匆匆留下各自所謂官名,然后就齊齊落荒而逃!
便是劉焉都不能想象該如何與這種人面對面交流,更不知該如何問案!實際上到了此時,不要說劉焉了,便是劉范都已經明白過來今日早上那群本地豪族的奇怪眼神了!
“都說邯鄲令跋扈,”官寺外的路口處,劉范拽著自家驢車搖頭無語。“可他若不跋扈,那之前的襄國長犯下如此重罪,誰來處置?他不接管國政,誰又來處置國中政事?怪不得國中名族個個唯邯鄲令馬首是瞻,怪不得前任方伯棄官而走,這趙國哪里是邯鄲令一人跋扈的問題?這個國相分明也是一個天大的瑪法!父親十八年……父親入仕十八年,官越做越小,怎么偏偏這種人也能一躍而為兩千石?袁公為何要征辟此人?”
“休要多言。”劉焉聽到自己兒子差點說漏嘴,趕緊瞪了兒子一眼……其實,即便是向栩如此奇葩,他也可以去當面聊聊的,只是他本就是來巡查對付公孫的,向栩如此作風儼然已經不能指望,再加上李進在旁,這才選擇暫時告退而已。
“哎!”一旁的李進也是面色慘白無語,只能拱手告辭。“本以為能見識一番的,卻不料是如此情形……您是長者,一路相交,進受益匪淺,但既然到了這個地步,有些事情我也……”
“我隨你去拜會那邯鄲令家中,順便去送書信。”劉焉無力的擺擺手。
“這……就依長者好了。”那矮胖忠厚的李進也是無可奈何。
于是乎,二人各懷心思,又來到了縣官寺,打聽到了公孫氏趙夫人的新宅,然后各自報上名來,便受到了那趙夫人的款待。
“實在不巧,”趙夫人大家出身,倒也是落落大方,直接將二人引入堂中,自己隔著簾子見了客。“我家夫君恰好剿匪未歸,家中也是剛剛遷來尚未安定,倒是怠慢了兩位縣君。”
劉焉和那李進紛紛口稱不敢,然后忠厚老實的李進便將懷中書信遞了上去,并直言了那群趙國名族們所托之事。
趙夫人聞言倒也不詫異,反而直接撕開信封,就地查看了起來。
李進暫且不說,劉焉看到對方如此認真反而心中松了一口氣……沒錯,其實劉焉突然選擇和李進一起過來,乃是就是存著壞心思找茬的,只要這趙夫人敢接受名單上的任何一人,他便要借此發揮,治公孫一個證據確鑿的貪色之罪,并狠狠罰他一年的俸祿!
然后,這件無奈之事也就可以不清不楚的揭過去了,也算是對盧子干有了一個不清不楚的交代!
這倒不是劉焉真怕了公孫,而是說他之前選擇來調查便是看了盧子干的面子,而此時卻又覺得不值得了。
畢竟嘛,有漢一朝,人治還是要大于法治的,德行風評也是跟法律一樣讓人生畏的,甚是更高一籌……或者換個說法,用魏松昨日所言,有些事情越矩是越矩了,你要想處置也是沒問題的,但卻無法服趙國人心。
而從一個新任方伯的角度來說,從一個認真做官的人角度而言,劉焉是絕對不允許自己不服人心的即便是為此讓穩坐吏部曹尚書的盧子干感到不滿他也不在乎。
那么什么是趙國的人心呢?無外乎便是當地官吏士民的態度。
而說到官吏士民,魏松和當地豪族鮮明的態度,其實已經代表了士與民的意愿……至于更低等的平民是沒資格稱民的!而吏呢,誰不知道這趙國吏職已經被那公孫給私下侵占了個干凈?最后說到官,此時這個趙國唯一穩壓邯鄲令一頭的官員向栩又是那般光景,便是真見了面其實劉焉也沒有什么心思聽這種人的意見!
更別說,這里面還隱隱有什么趙姓常侍、曹姓尚書令之類的亂七八糟的暗線了。
何必呢?
實際上,就在剛剛從滿是荒草的官寺出來以后,這位新任冀州方伯便已經對這‘邯鄲令擅殺’一事有了決斷。
趙夫人在簾子后面細細的看完了書信,然后不禁微微蹙眉:“兩位縣君請了,恕小女子直言不諱,這些女子都是大家所出,若是夫君納下其中一人,豈不是有勾連本地大族的嫌疑,將來行政處事怕也是要被人說閑話的……”
劉焉又把自己胡子揪得生疼了……這些人就不能按照套路來?你一個小女子,丈夫又不在,如此拒絕的干脆利索不怕被人說善妒嗎?勾連本地大族,關你什么事?
“而且再說了。”那趙夫人將書信放在一旁,語氣也是有些奇怪。“我身為主婦,本就有為我家夫君添置妾婦,綿延子孫的義務……今日上午,剛剛已經遣人去城南秦氏為夫君正正經經光明正大求納一妾,如今還沒得到訊息,此時何必還要用這些私下投獻,亂七八糟的東西為夫君再添亂呢?”
劉焉真的把一根胡子揪下來了。
而就在堂中一時氣氛尷尬,主客皆不知道該說什么好的時候,卻聞得外面院中一片騷動,然后更有仆婦興奮回報,說是那無慮候在北面招降了紫山、黑山中的盜匪,就地妥善,如今已經急速回軍,儼然今晚便能到了。
“兩位縣君若不急于一時,不妨暫住片刻,今晚見一見我家夫君?”趙夫人半是欣喜半是敷衍言道。
‘兩位縣長’各自對視一眼,雖然是各懷心思,但還能如何呢?也只能各自頷首了。
夏日天長,到了所謂晚上那無慮亭侯入城之時,其實還算是光照充足,一片清明。
劉焉與那李進因為是縣君,所以反而越過了所有人并肩站在了街口處的最前方,目視著遠方車馬麟麟,由遠而近。
夕陽下,只見旌旗煊赫,兵馬雄壯,義從郡卒,義勇降兵,足足有五六百人馬。而為首的一大隊精銳武士更是打著白馬旗,全都白袍白馬,冠持械,然后沿著街道迤邐而來。邯鄲城中人口眾多,商業發達,街道寬闊,此時自然有大量士民聞風而動,他們或是沿街而觀,或是攀樓眺望,然后時不時齊齊發出感嘆驚呼之聲。乃至于有游俠扶劍跟隨詢問,女子拋物示意。
雖然劉焉心中明白,這是這位邯鄲令刻意耀武揚威,好讓邯鄲士民知曉趙國匪患全是他一力除滅,但此時也不禁看的心馳神遙……說到底,他一個官宦出身(父親是長沙太守),江夏長大,然后又在山中辦學十八載的文士,何嘗見過如此局面?
這段路走的極慢,但遠遠的還有百步之遙時,還是有人匆忙上前去稟告消息,隨即,一名身材高大的年輕白馬武士便越眾而出,帶著幾名裝扮明顯突出的的侍從直奔街口而來。而劉焉父子也都看的清楚,此人年紀輕輕便紫綬金印,恐怕是天下獨一份的,自然便是那邯鄲令公孫了。
“不想新任襄國長竟然是一位長者?”這無慮候見到劉焉形象,也是趕緊下馬拱手行禮,沒有失了半分禮數。“見過長者,聽說長者姓黃,乃是江夏人?”
“非也!”劉焉暫且將之前種種心思拋之腦后,只是捻須而笑,立在原處既不回禮也不問好。“襄國長也好,黃姓也罷,俱是虛言,我姓劉名焉,字君郎,乃是新任冀州刺史,聽說任下有一邯鄲令跋扈無度,越權擅殺,特變名私服,偷偷查訪……”
此言一出,那無慮候身側幾名侍從俱皆變色,倒是那無慮候本人,非但不驚,反而一言不發,饒有興致的上下打量起了眼前的這位新任方伯,弄的劉焉一時頗為尷尬,不知道該如何繼續下去。
“方伯勿怪,”那邯鄲令打量了半天方才失笑言道。“實在是久仰方伯大名,不想今日在此處相見……只是方伯為何是冀州方伯,不該是幽州方伯嗎?!”
這話問的莫名其妙,劉焉當即捻著胡子無語反問:“這上任冀州王刺史因為你擅殺襄國長一事棄職而走,我才被點了冀州刺史……邯鄲令為何反而問我?”
那無慮候再度失笑:“如此說來倒是怪我!”
說著,這位無慮候也不在意對方之前的恫嚇,而是轉向了旁邊的李進:“這位李縣長呢,你也是假名假姓假縣長不成?”
“縣長是不假的。”那矮胖忠厚的‘李縣長’憨笑一聲,不由尷尬言道。“但姓名和去處也是假的……不瞞方伯與君侯,也與兩位請罪了,在下濟陰董昭,字公仁,乃是尚書臺剛剛點任的襄國長。”
那無慮候聽得此言,不知為何,隱隱面露疑惑,看樣子似乎是聽過此人卻又一時記不清來歷的樣子。
但是,旁邊的劉焉父子此時卻已經目瞪口呆了。
“你一副忠厚老實的模樣,如何也來騙人?!”終究是劉范年輕,第一個忍耐不住。“一路上居然都是裝的嗎?”
“公子何出此言啊?”那董昭董公仁依舊是一副忠厚無奈樣子。“不是你先說方伯是襄國長嗎?既如此,我還能說實話嗎?而且當昨日哪里知道方伯是方伯,若是有難言之隱冒充官員,貿然揭穿,豈不是會害人?”
“這倒也是啊?!”劉范居然一時無言。“倒真是我們逼你改了名字、官職,你也真是老實,明知我們是冒充依然心存善意不愿揭穿……”
“只是,你如何又如此之巧,恰好是襄國長呢?”便是劉焉也揪著胡子無語了起來。
那董昭愈發無奈:“方伯……這襄國長不是勾結盜匪被無慮候殺了嗎?我一剛舉孝廉半年的郎官,此時被點官,不該正被尚書臺點到此處嗎?”
公孫聞得此言,也是暫且放下對方姓名來歷,然后仰頭哈哈大笑起來:“我知道了,董公仁真是忠厚老實!”
董昭驚愕色變:“侯此話何意?”
公孫笑而不語答,只是復又朝著劉焉拱手一禮:
“方伯甫一到任便變名私服,辛苦查探,堪稱盡職盡責;襄國長處驚不變,心存善念,卻也是忠厚老實……想來不久這趙國便要傳唱,盡職盡責劉方伯,忠厚老實董縣長了!”
對方如此稱贊,似乎是好意,但劉焉卻總覺得哪里不對勁。
“如今趙國匪患既平,又恰逢方伯與襄國長到任……而且,恰好我妻也從遼地趕來團聚,三喜臨門,正該大舉宴席,以示慶祝!”公孫不以為意,反而揚手相邀。“兩位,還請隨我一起入內,共享一杯薄酒。”
劉焉看了眼眼前豪氣大方之人,一邊難免尷尬,一邊卻也暗自嘆服對方的豪氣,便只好放下立威的念頭,哂笑一聲,接受了邀請,準備折身宴飲。
“對了,”剛一轉身,那劉焉想起下午之事,復有捻須搖頭失笑。“其實于無慮候而言何止是三喜?據我所知,你家趙夫人今日剛剛為無慮候提了一門親事,乃是城南秦氏女……想來此時已經成了,如此便是四喜臨門!”
公孫登時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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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董昭字公仁,濟陰定陶人也。舉孝廉,除襄國長……過邯鄲,時太祖為邯鄲令,謁而見。太祖見其人而笑:‘董公仁望之忠厚,實則內秀,將為社稷臣也’。左右奇而問之,太祖應:‘昔我不得志于洛中,以白身謁袁本初,亦忠厚如彼。’眾默之。”《新燕書》.卷七十.列傳第二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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