漢軍鐵索連舟,浩浩蕩蕩,萬余人馬正準備第三次跨過黃河。
而且這一次漢軍渡河的地點根本就是選在了濮陽黃巾主力的眼皮底下,濮陽正北面的黃河大堤上,上萬騎步鎧甲閃耀、旌旗招展、馬嘶人鳴,外加傘蓋儀仗,連綿數里,已經開始過河不止了……端是氣勢非凡。
天色晴朗,萬里無云,居高臨下極目遠眺可以看得很遠,故此,濮陽城頭上,從普通士卒到城中大小黃巾軍頭領紛紛圍攏起來,遠遠觀望漢軍動靜。
而此時看到漢軍如此威勢,城頭上的黃巾軍頭領們卻不由各自面帶憂色:
“漢軍數量比之前還要多了!”
“這是自然,每打下一城都有左近豪杰勇士率眾投奔,咱們當日攻城略地時不也如此嗎?”
“數量倒也罷了,如今你我也是打過仗的人了,難道不曉得鎧甲、馬匹才是緊要事物,漢軍如此多的鐵甲和騎兵才是最嚇人的。”
“是啊,漢軍如此銳利,這次他們饒過咱們濮陽再來河南,若是咸城、甄城、范縣也學著白馬、頓丘那些地方稀里糊涂一下子全失了又怎么辦,咱們這里豈不是成了孤城?”
年逾五旬,一副樸素布衣打扮的兗州黃巾渠帥卜已,聽著自己手下這群小帥如此議論,卻只能緊皺眉頭,默然不語。
“渠帥,不若半渡而擊!”就在這時,城頭上的一人忽然昂然請戰。
眾頭領聞聲看過去,見到說話之人后卻又各自斂息,儼然是對此人有所畏懼。
話說,此人姓梁名遠,字仲寧,乃是卜已最倚重的兩個副手之一,今年三十來歲,觀其容貌舉止頗有氣勢。
其實都不用看舉止的,光是聽名字就知道此人是個有來歷的,而梁氏也確實是濮陽城中歷來的大戶,梁仲寧本人也是一度游過學讀過書的……只是其家中出身不好,所以蹉跎多年都沒官做,這才舉家投了黃巾軍而已。
“梁副帥這話不妥吧?”停了半晌,卜已的另一名助手,一副質樸老農打扮,連名字都沒有,只是平素里喚做張伯的太平道上師方才緩緩出言反駁。“俺看漢軍雖然是在咱們眼皮子底下過得河,可卻專門從濮水東面上的岸,咱們想要打他們也得過咱們東面濮水上的浮橋,到時候誰半渡而擊誰怕都是說不定的。”
此言一出,包括卜已在內,大多數人紛紛點頭稱是,全都不愿意擅自出擊……這年頭的濮陽位于濮水與黃河的三角交界處,從經濟、交通、防守上來說都是上上之選,這也是它能成為連接南北的中原頂尖大城的緣故,可若是水道被制,那就反而讓人疑慮重重了起來。
梁遠梁仲寧見狀長嘆一聲,卻只能耐住性子朝卜已解釋道:
“卜帥,我哪里會不知道漢軍在濮水東面上岸乃是故意為之,看似囂張其實小心謹慎?又怎么會不知道此時出擊并不能有什么大效用?只是,之前漢軍屢屢得勝,如今又當著我們的面直接渡河,若不能挫其氣焰,怕是城中將士心中又會有所動搖的……”
卜已和張伯,乃至于其余頭領瞬間便醒悟了過來……須知道,漢軍此次來勢洶洶,連續打下四個縣五座城,都是干脆利索。而且連番渡河,忽上忽下,根本讓黃巾軍無從下手應對,只能被動挨打。再加上屢次有敗兵投入濮陽,其實城中士氣早已經有些低迷的味道了。
誠如梁仲寧所言,若是再不有所動作,怕是真要出事!
“可若是強行出擊,敗了又如何呢?”卜已思索一番后正色詢問道。
“敗了也就敗了。”梁遠無奈答道。“我們已經敗了那么多場,失了這么多城,何妨再敗一場呢?可若是突襲得手,卻又情況不同了……我意親自率領城中小股騎兵,突然過濮水沖殺一番,不論勝敗都即刻抽身回來,最起碼要讓城中數萬大軍都明白,我們不是怯戰之人。”
“不好。”卜已立即搖頭。“城中大軍還要倚重仲寧的才學和智謀,派遣一個勇力小帥便可……”
梁遠聞言倒也不由覺得有些感動……這黃巾兗州渠帥卜已,一來為人寬厚,二來善于聽言納諫,三來確實也誠心倚重他們這些太平道之外的人,倒也不枉他梁遠當日狠下心來投奔此人了。
當然了,寬厚歸寬厚,身為一軍主帥過于寬厚了也不行。于是乎,梁仲寧返身吩咐下去,卻是讓前幾日敗退回來的韋鄉守將王度,親自領兵出城越過濮水嘗試一擊……如此舉動,乃是有代替卜已作出懲戒的味道。
不過……漢軍最先渡河的先鋒乃是燕人張飛張益德。
城中黃巾軍諸將高高在上,看的清清楚楚,那王度按照吩咐領著濮陽城中七拼八湊弄出來的三百騎兵急速越過濮水,直撲剛剛上岸的漢軍,而漢軍彼時不過上岸區區五六十人,倒也算是沒有了失了戰機……然而,甫一交戰,這五六十騎便在一名漢軍將領的帶領下如攆鴨子一般將自己這邊的三百騎兵攆的七零八落!
王度收都收不住,便被自家敗兵裹著逃回了濮水……最后,反而是漢軍那邊主動鳴金才將這股五六十人的漢軍騎兵給收了回去,否則怕要是追過濮水來到城下也未必可知。
濮陽城上,黃巾軍頭領們和周邊的普通士卒一樣,幾乎個個面色發白,不知所言……對于他們中的很多人而言,這應該是第一次見識到漢軍正規軍的野戰之威。
“張伯,”緩了片刻后,還是卜已第一個醒悟過來,然后趕緊在城頭正色吩咐道。“你帶人出城去濮水邊上接應一下王度,再安慰一下他……告訴他,這次我看的清楚,確實不是他的錯,讓他放寬心回城修養。”
張伯隨即拱手而去。
“仲寧。”卜已繼續言道。“漢軍如此強力,咱們……”
“卜帥!”面色青白不定的梁遠忽然躬身大拜而言道。“是我小瞧了漢軍,我請卜帥許我出城……”
“此時如何還要出城?”卜已愕然不已。
“卜帥!”梁仲寧也不直接回答,反而是當即指著黃河上絡繹不絕的漢軍隊列言道。“你說,如此軍勢去取咸城、甄城、范縣諸城,哪個能擋?”
卜已當即默然。
“既然擋不了,這時候就不能留他們獨自在外了!”梁遠趕緊懇切言道。“卜帥,趕緊下令,讓我去河南諸城,張伯去河北諸城,速速收攏集結兵力吧!只有把軍勢集結起來,才有可能擋住漢軍!”
“你說的對!”卜已恍然起來。“是該如此……不過,聚攏兵力以后呢?我們還有十三四座城,都聚起來怕又是兩萬兵,濮陽雖大,卻已經裝不下了。”
“去打白馬。”梁遠儼然早已經想好了。“先把兵聚集起來,然后再去打白馬和韋鄉……打下來,兩處各擺一萬兵,跟濮陽一起在濮水以西黃河以南形成一個互為犄角的陣勢!可無論如何,都不能放任漢軍去肆意奪城,不然我們就真的只剩一座濮陽城和兩萬兵了!”
“說的對。”卜已扶著城垛,連連點頭不止。“現在是如果我們不動,就一定會被漢軍各個擊破,最后連濮陽怕是也要被漢軍聚攏整個東郡的力量給打下來!”
“那就這么辦吧!”梁遠繼續催促道。
“還是不對。”卜已忽然又醒悟到一事。“河北那幾座城好辦,可河南呢?漢軍已然過河,你怎么聚攏兵馬?”
“咸城放掉吧。”梁遠沉默片刻后無奈言道。“等漢軍過完河直撲濮水下游的咸城,我就偷偷從彼方身后繞過去,到甄城、范縣那邊集結兵力。”
卜已一時面色黯然,卻又無話可說。
“等我集合兩縣兵力以后,也不直接回濮陽,省的被漢軍迎面撞上。”梁遠繼續言道。“而是聯合本郡最東側的幾城兵馬,左右夾擊,打下東阿,再從東阿北面的蒼亭渡河去河北找張伯,屆時我們聯軍一起再從北面回濮陽……”
卜已緩緩頷首,又順勢叮囑了一句:“東阿那邊王度打了好幾次都沒打下……若是漢軍追的急,你就不要打,直接從蒼亭渡河好了!”
梁遠當即應諾,然后便要直接下城準備。
然而,走了不過幾步,他卻又想起一事,復又回首朝著卜已拜了一拜:“還有一言,請卜帥謹記!”
卜已慌忙上前扶起對方:“仲寧盡管說。”
“我知道卜帥為人忠厚寬仁,可若是我與張伯被漢軍截住,”梁遠懇切言道。“還請卜帥千萬不要救我二人,就當我二人死了好了……謹守濮陽大城,靜待北面天公將軍和南面波才波帥便可。”
言罷,梁遠直接扶刀而走。
而卜已欲言又止,卻終究是無言以對。
果然,漢軍過了黃河以后,恰如梁仲寧所想的那般,直接選擇了順著濮水一路南下,而且張牙舞爪、肆無忌憚,儼然是要兵鋒直指濮水下游的咸城。
而到了傍晚時分,濮陽這里眼見著漢軍大隊遠離,水面舟船、民夫也選擇了暫時折返黃河南岸的頓丘、衛國停靠安歇,那張伯與梁仲寧便也紛紛各自帶人趁著暮色離開濮陽,準備各自收攏河南河北諸城兵馬。
卜已立在城頭,親自遠遠目送不止。
但就在兩路人馬匆匆消失在暮色中以后,卜已也準備下城安歇之時,一名小帥卻忍不住在城頭之上當眾朝著這位兗州黃巾渠帥下跪懇求了起來。
“這是何故啊?”卜已茫然不解。
“渠帥!”這小帥咬牙道。“之前梁副帥在此處,我不敢多言,他走了才敢求一求你老人家……能不能讓我去接應一下咸城的兄弟?我親弟也在彼處,實在是不忍啊!”
卜已一時作難。
“我知道卜帥有為難的地方。”這名小帥趕緊再度叩首不止。“我剛才在旁聽得清楚,也知道該以大局為重,更知道梁副帥自己都不顧生死,儼然是為了公事……故此,屬下只求卜帥許我在漢軍攻城后去接應,讓咸城的兄弟們有機會四散突圍,不至于苦守全歿就行!”
卜已仔細想了想,似乎此舉并不至于耽誤大局,再加上他天性心軟,便忍不住點了頭。
這小帥叩首不止,感激不盡。
時隔一日,東郡咸城城外的漢軍軍營中,公孫珣正被曹孟德領著來看一件未完工的物什。
“這是要做投石車?”公孫珣蹙眉不止。
“然也!”曹操昂然答道。“之前在韋鄉時文琪讓我打造攻城器械,當日我便想到了要學著洛陽那邊的圖樣做投石車,不過一來突然下雨,二來你一回來便急攻不止,就不免耽擱了……我意,此番若是咸城并無善法,不如造投石車破城!”
公孫珣先是緩緩點頭,卻又再度緩緩搖頭。
投石車,大概是人類進入城堡時代后最理所當然的一種常規攻城武器,簡單的杠桿原理發射石頭嘛……在中國,春秋戰國時期就普遍性使用了,而同時期的古希臘和古波斯也都沒有拉下,甚至古羅馬還出現了更高端一點的扭力投石機。
當然了,什么扭力什么配重公孫珣和曹操肯定是不知道的,他們對投石機最清晰的認識,大概就是史書中關于秦國滅楚失敗那一次……當時的情形被記載的格外清楚,楚軍提前在河邊準備好了大批投石機,等到秦軍過河時突然集中發射,河中舟船、浮橋全都被砸毀。
但是……
“拆了吧!”公孫珣緩緩搖頭,復又干脆言道。
“這是為何?”曹操頗有些不高興。“如此利器……”
“也不是什么利器。”公孫珣嗤笑道。“幾十個人才能操作得力,然而幾十人發一砲的功夫,射出的箭矢怕是效用更高……”
曹操欲言又止。
“而且還移動不便。”公孫珣繼續言道。“若是咱們被逼到圍攻濮陽,那到時候孟德兄你不妨一口氣建個十幾臺,對著一處砸,真要能砸出個缺口或許就能有大用……可現在,建了又有何用?能一路帶著嗎?最關鍵的是,這得多長時間才能造好?”
言罷,公孫珣不再多言,便徑直負手而走。
曹操聽到此處,也是干脆甩手,示意那些個民夫停了此物,然后才匆匆追上對方:“文琪此言,還是要盡快蟻附攻城,以求速下?還用李進?”
“不然呢?”公孫珣朝著咸城方向言道。“讓他們來是做什么的?而且,如今東郡各處黃巾賊明顯士氣低迷,也未必就要他們多么辛苦……孟德兄在憐惜他們?”
“我不是憐惜他們。”曹操在旁搖頭道。“我只是怕會折損兵力,將來在濮陽城下或者別處決戰時他們會疲敝……彼輩戰力確實上佳。”
“可若是能從速下城,其余各處賊軍反而會因此失措,下一戰也就會更好打一些。”公孫珣無奈解釋道。“不然呢,難道指望彼輩自己舉城而降嗎?”
曹操再度無言以對。
然而就在這日晚間,城中忽然來人,自請投降,而且是只求性命保全,便可出城棄械,將城池拱手相讓。
“濮陽那邊棄了你們?”公孫珣饒有興致的看著跪在自己帳中的這名城中信使。
“不錯!”此人連連叩首,憤恨之意溢于言表。“我等雖早就知道官軍強橫,但感于渠帥卜已素來寬仁,本還是想死守城池以報卜帥恩德的……但孰料,官軍昨日圍了三面城墻后,濮陽今日下午才來信使,我等這才知道副帥梁遠欲拿我們做誘餌將官軍牽扯在此處,他自去收攏甄城、范縣,還有東阿以東的河南諸城兵力,準備回濮陽堅守。想我等……”
公孫珣怔了片刻,卻又扭頭看向了自己的侍衛:“取地圖來!”
眾人不敢怠慢,趕緊在幾案上張開地圖,而公孫珣微微一瞅便將目光對準了一座縣城——東阿!
話說,黃巾軍如今在河南其實不止是濮陽,以及咸城、甄城、范縣這三個地方,準確的說,黃巾軍在河南目前一共有還足足七八座城,只不過偏偏這中間有一個東阿縣被程立強行奪回,并牢牢守住,將東郡黃巾軍黃河南岸的城市強行分成了兩部分而已!
所以公孫珣之前和曹操討論這一步軍事計劃時,便只講這三座城當初一個統一戰區,而未考慮被東阿隔開的那幾座城。
然而,瞅一眼地圖便知,只要此人想收攏整個河南的黃巾軍兵卒,就必然繞不開橫在兩部黃巾軍占領區中間的東阿。
“算算時間,”婁圭攏手蹙眉言道。“那個梁副帥怕是咱們剛一渡河過來便啟程了,而且還是輕騎去收兵……而若是他不去一城一城的收,只是派出信使,讓各城人馬往一處匯集,那此時諸城恐怕也都已經得信了……”言道此處,婁子伯很忽然大喜。“君侯,此時得知此事,實在是天意如此啊。”
曹孟德也當即反應了過來:“不錯,咸城舉城而降,彼輩便也失了時機……正該從容進軍,破賊于東阿城下。”
帳中諸將此時紛紛反應過來,也是個個喜上眉梢。
然而,公孫珣低頭盯著地圖半晌不語,許久后方才抬起頭來,卻又搖頭不止:“我知爾等心意,但此時,我卻并不愿直接吃下這股賊人了。”
帳中諸將俱皆不解。
“著李進率步兵即刻入城。”公孫珣當即負手下令道。“接手城池,騎兵連夜動身,搶在黃巾賊之前趕到東阿,讓賊人不敢窺城!”
“東阿距此百里。”本地人董昭忍不住言道。“而且路上甄城、范縣終究尚在敵手,夜間行軍,怕是不妥吧?”
“鐵騎橫行,百里何妨?”公孫珣不以為然。“東郡戰機已現,或可一戰而定,不可失機!”
婁子伯和曹操盯著地圖同時恍然。
“太祖伐東郡黃巾,下咸城,聞賊梁仲寧聚眾將取東阿。曹孟德在側,乃屏退左右,獻策曰:‘軍中方下咸城,士卒苦疲,或可暫住咸城,緩至東阿,彼時賊必失鋒芒于城下,則河南諸賊一舉而覆!’太祖對曰:‘東阿百姓俱在,兵只疲也,民將無生,何以言緩?’是夜,乃盡起騎兵,馳援百里,賊遂避東阿而走。”——《舊燕書》.卷二十七.世家第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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