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王屋山下,黃河咆哮如雷,而衛將軍公孫珣正帶著一群幕僚在山下的小渡口處望河興嘆。
“班固在《漢書》中稱大河為黃河,我還一直不以為然。”戲忠袖手感慨道。“但不想區區河內、河東兩地之別,這河水便如此黃濁不一,可見還是我見識少了些。”
“你確實是見識少。”旁邊的婁圭忍不住捻須哂笑道。“京兆那邊有涇渭分明,北面云中有沙漠綠地隔河相對,而等此番你隨咱們君侯去了遼西,說不得還要親眼看一看大河入大海的盛景,那才叫海河風景獨好呢!”
“滾滾大河東逝水,浪花淘盡英雄。”披著錦緞披風的公孫珣矗立河邊良久,也是一時胡亂感慨。“但不管眼前河山景色如何,咱們終究是要走了。”
“文琪不是說了嘛,遲早還是要回來的。”呂范在旁勉力勸道。“不必想太多。”
“我非是留戀河南之敵,而是要與你們幾位道聲歉。”公孫珣尷尬回頭笑道。“這次終究是我一意孤行,連商量都未與你們商量……”
“君侯說的哪里話?”婁圭趕緊勸解道。“之前本就有‘三隱’之論,此番你也是連遭變故,心神動蕩,我們怎么可能會不懂呢?”
不僅是婁圭,呂范等人也是紛紛拱手,儼然是不敢承受公孫珣的致歉。
公孫珣搖頭失笑:“我記得子伯當年弱冠之時,一張臭嘴讓人難耐,如今倒是被磨得圓滑了!”
眾人愈發大笑。
就這樣,眾人說笑了一會,眼見魏越也從小渡口那里遙遙喊話,示意船只已經備好,公孫珣便也不再耽擱,直接回頭望山中劉寬的墳塋處遙遙一拱手,便下山登船去了。
話說,于公孫珣而言,劉寬夫婦在河東的喪事說簡單可以辦的簡單,說復雜也能辦的復雜。
換言之,其中是很有彈性的。
真要是想快,到地方將恩師夫婦安葬了,自然就可以直接走人,剩下的雜事全都交給真正的孝子劉松便是,反正后者可是要在這里正經守孝三年的。
但要說慢,也不是沒說法的,最起碼劉寬的碑文是要花時間立起來的……什么需要蔡伯喈親自撰寫謄抄,然后快馬從趙國送來文本,再由石匠們用心捶拓刻錄,最后還要在背面記上門生故吏們為了立碑而作出的捐贈……之類之類的。
這些總歸是個虛耗時間的活。
而就眼前而言,公孫珣明顯是選擇了后一種特別漫長的方式——他在偏僻的河東王屋山下一口氣足足等了二十多天,眼瞅著碑文刻成,這才與劉松作別,準備歸鄉隱居。
這不僅僅是因為想對逝去的恩師略表心意,畢竟,無論是九泉之下的劉文繞還是公孫珣,他們都不是這種在意形式的人。
實際上,公孫珣這么做,更多的還是想要等一等訊息,看看天子的反應。
要知道,孟津渡口那一場折騰,天子和宦官們沒有理由不知道,甚至,中黃門蹇碩根本就是帶著十幾個虎賁軍一路護送著劉寬夫婦的靈柩來到王屋山下一直沒走的。
不過現在看來,不管是因為覺得無所謂還是給逝去的劉寬面子,又或者是何進起了什么作用,反正天子終究是捏著鼻子認了,并沒有派個小黃門過來收繳公孫珣的衛將軍印,也沒有說給他削爵,什么縣侯變鄉侯之類的。而張讓、趙忠等人也同樣毫無反應,似乎相比較于當日渡口的激烈言語,公孫珣的離開對他們而言更加重要一些。
換言之,此時此刻,公孫珣終究是保全下了衛將軍的稱號與薊侯的爵位,以一種較高的政治姿態回歸幽州。
公孫珣等人的船只先走,然后身材高大的中黃門蹇碩方才面色陰沉著引著十幾名虎賁軍自后下山登船,卻是準備直接橫渡到河東對面的京兆地區,然后走陸路歸洛陽……很顯然,他是要遠遠避開這個張口誅宦,閉口殺宦的衛將軍,省的雙方相互膈應。
不過,上得船來,這位天子心腹卻是難得一怔,因為不知道是有心還是無意,那衛將軍公孫珣居然給他在船頭留下了半瓶用刀子割破瓶口的安利號烈酒。
蹇碩怔立許久,然后一言不發,上前抱瓶飲了一口,隨即,卻又長嘆一聲,隨手將手中酒瓶扔入黃河,反而催促手下速速動身。
另一邊,公孫珣順流而下,只半日便到了河內。而此處,他也不得不稍作停留,因為他尚且需要為自己匆匆數月的河內太守生涯作出一個首尾。
“恩師喜歡喝酒,叔異兄喜歡什么我就一無所知了。”公孫珣在眾人的陪同下離開了溫縣郊外的司馬氏祖墳,卻是已經足夠從容平淡了。“本來想著他這人喜歡為人師,還想著若他不去做官,我便在河內興建一所公學,以他為祭酒。后來聽說他要走,便準備贈送他萬卷版印自蔡伯喈家中藏書的書卷以作心意。可如今他忽然逝去,我也要北歸遼西了,萬般事便也只能不了了之……司馬朗!”
“君侯。”司馬朗當即上前行禮,其行為舉止中儼然是沉穩了不少。
“這萬卷書我已經讓人準備好了,旬日間便能從鄴城送來,就贈給你們司馬氏族中代為保管吧。”公孫珣隨口安排道。“無論貧富貴賤,凡人借閱,皆不可阻攔……不要輕易墜了你族叔的名節。”
“朗謹遵教誨。”司馬朗一邊說,一邊俯身下拜。
言至此處,公孫珣微微頷首,復又回身看向了跟在身后的頗多河內本地官吏,當然,還有一些壓征辟來的衛將軍掾屬,也是繼續交代了下去:“時局不佳,河內諸君不妨勉力奉公,悉心扶助新太守安定局勢。至于我在本地所辟掾屬,原本是為了平定河內匪患,如今既然已經準備歸鄉讀書,便不好強留諸位在幕中浪費時光了……我已經給諸位寫好了薦書,洛中公卿無數,我多少有些面子,定然不會誤了諸位前程。”
自常林以下,眾人皆不多言,只是上前拜謝并接過薦書,如此而已。
公孫珣心中頗多無奈,其實,他何嘗不想拉攏這些人才一起走呢?只是他也知道,自己和這些人相識太短,擅稱君臣之義未免有些可笑。
而且,漢代官場上的規矩,向來是上限無限,且歷來為人推崇,但卻沒有什么強制性的下限說法……換言之,這些僚屬,哪怕是郡吏,只要想隨公孫珣這個空頭將軍去遼西,那也是可以的,而且一定會被稱贊為義士,可若是不去,即便是私臣,其實也沒什么人會指責。
實際上,之前默默無聞的棗祗一言不發,始終相隨,并在王屋山下主動提出一起往歸遼西就已經讓公孫珣非常感激了。
就這樣,公孫珣心中頗多無奈,但也始終表現的不以為意,直接辭別了這些人,便匆匆動身,迎上家眷的車隊,緩緩繼續往北而去。
一路上,過懷縣而不入,直接來到關羽所駐扎的朝歌,方才準備入城安歇。而此處,本就是公孫珣義從屯駐之所,按照計劃他是要在此處匯集五百義從,再動身一起北歸的。
然而就在義從屯駐之所,公孫珣卻見到了數名意外之人。
“見過衛將軍!”朝歌城外的軍營內,常林自關羽身后閃出,面色如常,只是微微拱手問候。“聞得將軍將歸遼西歸隱讀書,林稍有才學,特來自薦相隨伴讀,現有薦書在此……只是棄家而從,卻失了田地,還望將軍能日常分我兩升粟米,以養家妻。”
說著,旁邊的關羽倒是昂然替常林將之前公孫珣贈與的薦書轉遞了上來。
公孫珣喜不自勝,當即失笑,而裝模作樣的常林也是一時失笑搖頭。
話說,公孫珣哪里還不知道,這是常林擔憂之前在溫縣自請相隨,有邀名脅迫他人的感覺,這才坦然受了薦書,然后輕騎趕在前方等候……如此舉止,真的是昂然君子所為。
“君侯。”
就在公孫珣收下了常林薦書后,緊隨其后的居然還有一人捧薦書相還,而公孫珣看見此人先是明顯一怔,然后卻又在心中連連感慨不已。
原來,緊隨其后的居然是韓浩韓元嗣。
平心而論,常林在此處相候雖然讓人喜不自勝,但從公孫珣的心態來說,卻又只能說是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畢竟,這個人的德行、才能、性格都是一等一出挑,雖然公孫珣幕下不過數月,卻如錐處囊中一般脫穎而出,堪稱河內士子之首。
他能來,反而給人一種這就是常伯槐的感覺。
可韓浩呢?雖然司馬直生前有言,說韓浩是郝萌、方悅等人中最為出挑的一個,非是一般武夫。可是之前在河內行政,公孫珣實在沒有看出來這個韓浩的出色之處。
論武藝,那個郝萌不愧是另一個時空中呂布麾下的健將,騎射俱佳,頗顯驍勇;論名聲,其實倒是方悅仗著家世更高一籌;至于韓浩,則像是夾在二人中間的那種,武不出挑,名不顯著,而且不善言辭,再加上相處時日較短,所以很快就被公孫珣給忽視了。
但所謂板蕩識人心,今時今日,公孫珣棄職歸鄉,于大多數河內人士而言,或是擔心浪費時間耽誤前程,或是覺得遼西太遠,心存畏懼,所以紛紛沉寂。而正是這一片沉默目送之中,其人卻脫穎而出……這不是正說明司馬直昔日看人的眼光嗎?
韓浩韓元嗣其人,確實不是一介武夫,而是托付重任的忠勇之輩。
回到眼前,公孫珣心中明了,卻也不多言,只是接過薦書,便直接吩咐:“義從漸多,沿途盜匪也不少,元嗣要好好輔助義公,約束得當。”
韓浩不善言辭,也只是在眾人的或審視或驚奇的目光中拱手稱是,然后便立到了韓當身后。
“君侯。”就在公孫珣心情正好之時,旁邊的關羽卻也忍耐不住了。“羽雖不才,卻也不是貪戀名位之人,區區千石縣令,未嘗放在眼里?愿棄職隨君侯往歸遼西。”
公孫珣看了一眼關羽,卻是笑而不語,反而引眾直接入營去了。
關羽無奈,想要追入,卻被刻意停在此處的呂范突然上前攔住:“云長何等人物,為何反而對君侯生疑了呢?”
關羽當即凜然相對:“長史這是什么話?如常、韓二人,不過隨君侯數月,也知道守君臣之義,怎么我要棄職相從反而成了對君侯生疑了呢?”
“云長思慮不周啊。”呂范攤手言道。“常、韓兩位未曾在仕途之上登堂入室,而且追隨君侯日短,正因如此,他們才要專門相從,以示決心。可云長你呢?你自邯鄲相隨,隨君侯出生入死,堪稱君侯麾下第一心腹之將,你們二位關系早就堅如鑌鐵了,如此情形還要刻意相從,求得是什么?莫非你留在此處,數年不從君侯,便會忘了君侯的恩義嗎?”
關羽一時捻須無言。
“云長聽我一言。”呂子衡上前一步正色勸道。“天下危殆,君侯此次歸隱乃是為了將來復出廓清天下,又不是一去不復返。你身為君侯信重之人,正該留在外面,以作必要時的呼應,這樣才能對君侯有所幫助。而如今,君侯早有書信與你還有牽子經,還有各處諸位,讓你們各安其職,你若是非要棄職追隨,不僅讓這些人難堪,更會影響君侯的清譽,讓人讓覺得君侯是個小肚雞腸之人,與你相互生疑……你說,這是忠義之士該做的嗎?”
關羽依舊捋須不言。
呂范知道其人性格,曉得對方是聽了進去,只是性格使然,絕不會輕易認錯罷了……于是,便拱手相對,轉身入營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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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浩者,字元嗣,河內人也。黃巾亂,縣近山藪,多寇,浩聚徒眾為縣藩衛。太祖領河內守,大辟河內豪杰,為掾屬、御屬者不計其數,浩為御屬,不顯于幕中。及故太尉劉寬薨,河內司馬直死諫于孟津,太祖以閹宦當道,棄職往歸遼西,河內屬者數十,皆薦公卿。獨常林、韓浩二人明受薦書,暗負劍從之,太祖敬而重,引為心腹。”——《舊燕書》.卷七十四.列傳第二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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