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昏暗下來,漢軍追擊的前鋒,也就是那三四千烏桓輕騎,雖然已經趕到,但同樣疲憊至極的他們卻沒有進逼的意思,而高順更是穩如泰山,死守隘口。
面對如此情狀,須卜骨都侯稍微整飭了一下手中兵馬,便領兵往后退了一退,選擇更加貼近那幾千烏桓突騎的地方稍做修整。
話說,這位偽匈奴單于并非是個無能之輩,不然也不會被匈奴人推舉為單于,他現在這么做,主要是從慌亂中恢復清醒后意識到了自己這撥人還有一根救命稻草,那就是須卜居次的幾千人馬!
若是須卜居次真能全乎著退回來,到時候不指望什么兩面夾擊搶在漢軍主力追來前吃掉這三四千烏桓人,可如果能引起一些混亂,從而誘使高順出擊,那說不定還能趁勢從隘口沖出去不少人。
但是……
“不要做夢了。”火堆旁,張澤聽完身側匈奴單于與一群大貴族的討論,卻是嗤之以鼻。“若是按照你們的說法,這須卜居次要么已經死了,要么便也該降了。”
“張族長這是何意啊?”須卜骨都侯雖然烤著火,卻覺得渾身發冷。“你都知道啥?”
“也該讓你們明白自己的處境了。”張澤一聲嘆氣。“雖說俺是來做死間的,有些軍情并未多問,可俺們張氏畢竟是馬邑第一大戶,這附近地理、人事俺都清楚,更不要說衛將軍此番在馬邑設伏,諸多事物都交給了俺族弟張泛……俺這個族弟,從當年辭官跟上衛將軍做義從算起,已經十來年了,是最受信任的親信了……所以有些東西還是瞞不過俺眼睛的。”
須卜骨都侯和周圍匈奴貴族紛紛一怔,有人甚至直接掰斷了手里的木柴。
“且不說這個,”須卜骨都侯無奈甩手追問道。“你只說須卜居次那幾千人咋回事!”
“若是俺猜的不差。”張澤一聲嘆氣。“衛將軍應該是安排了一個姓田的中郎將和一個姓太史的司馬,還有本郡的韓太守一起領著八百騎兵還有幾千雁門郡卒在武州候著你們的……但此番逃的時候,卻未見到……你們自己說,除了須卜居次那幾千人替你們擋了災還能有啥?”
火光中,須卜骨都侯愣了片刻,卻很快醒悟追問:“這次那個衛將軍,就是白馬將軍到底來了多少兵?”
“兩萬戰兵,一萬多輔兵。”張澤早料到對方的意思。“你不是就想問,要是郡兵被須卜居次攔住了,眼前又有好幾千漢軍,那之前在馬邑城南面山里的到底是啥嗎?其實就是那些輔兵……城里丁壯不敢離開城下,怕出亂子,就只能讓一個王中郎將領著輔兵去那邊裝模作樣……這事我為啥知道?因為馬邑還有周圍幾座城里能涂黑的染料不夠用,最后只能臨時用炭灰、墨水湊的數,俺家里寫字記賬的墨水都被搜走了。”
這一次,須卜骨都侯怔了半日都沒開口,當然,半日之后其人還是怔怔張開了嘴:“你莫是想說,馬邑城下,俺們五萬人被漢軍一萬多人給包圍了?”
張澤拿起一根肉干,在火上細細炙烤,根本懶得理會對方。
“俺們大單于問你話呢!”須卜骨都侯未及發脾氣,旁邊一名休屠各部的匈奴武士倒是氣不打一處來,竟然直接起身呵斥。
“有啥可說的?”張澤無奈抬頭看向此人。“這些事情說多了,不是顯得你們笨嗎?你們也不想想,為啥離你們最近的騎兵大軍是赤色的?因為俺們漢人軍裝本就是赤色!為啥還能有白色,因為布匹織出來以后用草灰一漂,直接就是白的!這兩個色,本就是最常見,最容易弄出來的。為啥遠處是黑色的?因為黑色離遠了最難看出來……你們就是被俺們漢軍嚇到了,然后五萬人被一萬人一個沖鋒就打垮了,這能有啥可說的?而且現在說這個有啥用?你們現在這個樣子,難道除了投降還能有別的路?有這個心思發脾氣,不如想想明日怎么討好衛將軍,爭取多活點人!”
張澤絮絮叨叨,接連反問,而此人也好,須卜骨都侯也好,卻愈發無言以對。實際上,這個火堆旁,周圍聚攏過來匈奴貴族們,有一個算一個,也都紛紛失色無言。
事到如今,他們似乎、可能、的確無路可走了!
“其實就是活著回去,咱們也別指望以后能輕易過河了。”隔了許久,大概在張澤吃掉第四根拷肉干以后,終于有人略顯干澀的開口了。“死了兩三萬人不說,五六萬匹馬也是一個天大的窟窿……俺估計連死帶傷,還有其他的,得直接廢掉兩三萬匹,剩下兩三萬匹,一多半也只能做駑馬,能剩下一萬匹馬做戰馬的就不錯了,等回到河西過冬,這一萬匹還能留下多少熬過去,就更不知道了。”
“你想啥呢?”旁邊有人冷笑一聲。“這一萬匹戰馬,難道不是人家白馬將軍的?一萬多駑馬,不也是人家白馬將軍的?那兩三萬匹廢掉的馬,就算是做馬肉,怕還是人家白馬將軍的吧?就是咱們這里的一萬多人的命,怕也是人家白馬將軍的!”
火堆旁的氣氛愈發低沉了。
“其實你們也沒必要太過擔心。”一邊吃東西一邊察言觀色的張澤忽然又開口了。“俺之前聽衛將軍說過你們……他說,你們這些人,也就是有一匹馬,然后又頂著一個匈奴人的名頭,否則跟白波匪比恐怕都不如,人白波匪到底是搶了不少河東武庫,又裹挾了不少西河、河東的漢人豪強、良家子,你們也就是青徐黃巾那個樣子,甚至還不如太行山匪的水準。”話到此處,張澤望著火堆,倒是忽然言辭懇切起來。“衛將軍也知道,你們都是窮的沒轍了,只不過官匪相對,你們是公開造反的胡人,又殺了朝廷赦封的單于和并州刺史,不狠狠打一次殺一次也不行!”
周圍不少匈奴貴人眼神微微亮了起來,而須卜骨都侯卻有些警惕的看向了張澤。
“大單于,要俺說,你這個單于不該當的。”張澤繼續望著火堆,卻是根本沒有去看須卜骨都侯的眼神。“因為只要你這個沒經過朝廷承認的單于在一天,你們匈奴人就是一天的叛匪,衛將軍就不好交代。”
須卜骨都侯欲言又止,因為周圍匈奴貴人的眼神已經變得詭異了起來,不過相對應的,不少休屠各部的武士卻也緊張了起來。
“不就是一條命嗎?”見到周圍匈奴貴族的反應格外一致,張澤便大起膽子主動對上了這個匈奴單于。“大單于,你死了,其他人都活了,大家將來都會感激你的。你看我,我這次不就是為了家族拼著命來做的死間嗎?我就不怕死……”
“你……為啥不怕死?”須卜骨都侯單于忽然反問道。“俺之前就想問了,你這次為啥不怕死?跟俺說實話!要不是俺知道你以前就是個怕死的人,俺這回都不一定中計!”
“不瞞大單于說……”張澤一邊有些訕訕,一邊卻又莫名亢奮起來。“衛將軍跟俺說了,這次只要事成,不管生死,馬邑張氏的子弟將來必然不用擔憂前程,張遼那小子,確實也在董相國那里沒錯,雖說衛將軍說他不在意,可我身為族長,卻也不能不考慮……更別說,若是俺還能活著回去,衛將軍就直接就給俺一個定襄太守做做……”
“定襄郡是空的!”須卜骨都侯無語至極。“之前就只剩幾千戶人,后來俺們匈奴人去了,就更是全都搬到了平城……就算是這次定襄被你們拿回來了,你這個太守又能管幾個人?還不如馬邑人多呢!”
“你這種匈奴人,根本就不知道啥叫兩千石!”張澤昂首抗辯。“你知道啥叫專城居嗎?不管定襄是不是空的,只要俺……只要我張澤能做一任太守兩千石,我們馬邑張氏便從此不一樣了!”
看著對方如此興奮的眼神,須卜骨都侯立即放棄了爭辯。
“大單于!”孰料,張澤見狀竟然緊追不舍起來。“大家都是族中領頭之人,都是一把年紀,所以都要放棄個人得失,為族中考慮才對,便是我此番其實也不是為了個人官位,而是為了族中將來……我給你立個誓言好了,這不是衛將軍喜歡胡人改漢姓嗎?明日你若是主動死了,你們休屠各部的須卜氏,就都跟著我改成張氏如何?”
須卜骨都侯單于目瞪口呆。
“反正我們張家也是改姓改過來的,不在意這些。”張澤繼續懇切勸道。“倆家數百年恩怨一筆勾銷,從此河西張與山西張便視為兄弟,我這個兩千石太守以后一定會照應你們族中的!”
須卜骨都侯滿嘴苦澀,但在周圍無數期盼的目光下,卻竟然不敢反駁。
而且,張澤這個大騙子雖然沒一句話能信,偏偏剛才卻說到了點子上……一把年紀了,自己的性命已經不重要了,關鍵是族人的將來!
此番戰敗,休屠各部必然一蹶不振,作為首領須卜氏更是要為此付出慘重代價,他之前之所以不愿意慨然應死,固然是人之常情,望生避死,但何嘗沒有擔心自己死后局面的意思?
若是于夫羅北歸,重奪單于之位,會如何報復休屠各部?又會如何報復須卜氏?自己可是帶頭造反殺了于夫羅的父親羌渠單于,然后又奪走了世代屬于欒提氏的單于大位!
一念至此,須卜骨都侯嘆了口氣,卻是再度仰頭望天無言。
公孫珣比須卜骨都侯想象中來的快,第二日上午,他的白馬旗便出現在了匈奴人殘部的視野中。
而意料之外情理之中的是,作為公孫珣使者過來交涉索要張澤的人,居然是須卜居次。
誠如張澤所猜測的那樣,須卜居次這個倒霉蛋是替匈奴主力擋了刀子,他的部隊從武州北面小路去平城方向做側翼援護,卻在半路上就遇到了田豐、太史慈,以及雁門太守韓卓的部隊!
雖然須卜居次在接戰后不久便主動投降,可由于雙方是在武州北面小路上相逢,道路狹窄不說,還有數千匈奴俘虜,所以到底是讓田豐、太史慈還有韓卓狼狽而又無奈失期,沒能及時趕到武州大規模阻截匈奴人!反倒是讓高順和幾千烏桓輕騎得了大功!
實際上,這伙人趕到武州的時候,公孫珣都已經隨著韓當的主力部隊一路跟過來了。
“原來如此。”一夜未眠的須卜骨都侯聽完自己遠房族弟的說明后,竟然保持了冷靜。“俺這個偽單于果然是不死不行嗎?而且還要處刑?”
“是!”須卜居次慚愧側過頭去,根本不敢去看自己的族兄。“但白馬將軍說了,要是大……要是大兄你死了,便不再追究咱們之前造反的事情,而且就連荒干水西面的事情也還算數,因為那里確實沒幾個漢人了,得有人去陰山下面擋住鮮卑人,不過得改漢姓,而且得跟以前一樣聽朝廷的話,還得讓我領著休屠各部代管王庭。”
“俺知道了。”須卜骨都侯點點頭。“你來接手部族俺是放心的,俺這就放張族長……不對……放張太守回去!不過俺要親眼見一見白馬將軍,聽他當面再許諾一遍。”
須卜居次立即頷首,然后便在周圍匈奴貴族復雜的目光中帶著張澤轉身離開了。
須臾后,其人再度回轉,卻又在這些貴族甚至是休屠各部成員們的期待目光中帶走了須卜骨都侯。
“你便是須卜骨都侯?”上午陽光下,一處向陽的坡面上,公孫珣在無數軍官、軍吏、武士的簇擁下見到了自己的對手,而對方雖然沒有被捆縛,卻已經被義從仔細搜了一遍身,以至于頗顯狼狽。
“罪人就是須卜骨都侯。”這位當了一年多單于的人跪地叩首請罪,身為原本的匈奴右部骨都侯,其人并非不懂漢家禮儀之人,只是有些別扭罷了。
“我聽張太守與你族弟說過了,你愿意自裁謝罪,以了結此番叛亂,但要親耳聽我說一遍條件,對不對?”公孫珣坐在馬扎上,正色向著身前人詢問道。
“是。”五體伏地的須卜骨都侯回復倒也干脆。“并北將來唯衛將軍做主,總是想聽一聽才能放心的。”
“這有何妨?”公孫珣不以為意。“你聽著……你死后,我不再追究你們休屠各部以及其余匈奴諸部此番叛亂的罪責,依舊允許你們明年春天遷移到荒干水西面的河套諸郡,但你們應該還有數萬青壯,所以要替漢室在陰山隘口擋住鮮卑人。”
“是。”
“我會重設護匈奴中郎將,讓雁門韓卓韓太守兼任……匈奴單于之位空缺,你們在大事上面要仔細聽韓公的吩咐與決斷。”
“是。”
“你死后,須卜氏乃至整個休屠各部改為張氏,由須卜居次,也就是張居次擔任族長,你的家人也讓他來照顧……”
“是……是!”
“還有此番被圍的一萬余人,以及其他降人,除了第一個投降的張居次外,其余作亂的貴人我要十一抽殺……就是十個里面抽一個殺掉,普通牧民就一個不殺了,直接許他們全軍回河西過冬。”
“多謝衛將軍!”
“就是這樣了,你可還有別的言語?”公孫珣握著馬鞭,微微向前探首,懇切詢問道。
“倒還有一件事。”思索了一夜的須卜骨都侯勉強抬頭言道。
“說來。”公孫珣自然不會在這時候為難對方。
“這次路上死的戰馬那么多……馬肉酸澀,也不好吃,想來將軍你們也不喜歡。偏偏部族回到河西也不好過冬,能否請將軍開恩,分一些讓須卜……讓張居次張族長帶走?”出乎意料,須卜骨都侯提出了一個讓周圍漢軍大小官吏匪夷所思的建議。
“準了。”公孫珣怔了片刻,然后立即頷首。“還有什么嗎?可有什么習俗,要不要留你全尸?”
“若能死不見血自然是好的。”須卜骨都侯的聲音不免微微發顫起來。
“我知道了。”公孫珣看向了坡下束手而立低頭不語的張居次。“待會你去送你族兄一程,用弓弦便可。”
張居次當即跪地叩首謝恩。
“可還有嗎?”公孫珣復又看向身前的這個狼狽不堪的偽單于,依舊沒有不耐的意思。
須卜骨都侯再度伏在地上,聲音已經漸漸哽咽:“將軍如此寬宏,俺哪里還能再有所求……可俺,可俺死前真想再吃碗面條!自打涼州大亂,俺都好幾年沒吃過面條了!連面粉都幾年沒見了。”
周圍又是一片沉默,儼然是被這位擁眾十萬的匈奴單于的條件給弄的有些發懵,甚至無語。
“無妨。”公孫珣第一個回過神來,卻依舊寬容。“一碗面而已,若是有,自然與你。唯獨來的急,就怕軍中沒帶面粉、鐵鍋……那就不能讓你等了。且讓我問問?”
須卜骨都侯連連在地上叩首。
然而,片刻之后,去詢問的義從紛紛來報,都說軍中此番追擊匆忙,雖然有人負了鐵鍋,卻竟然沒有攜帶面粉……實在沒法做面條。
公孫珣頗感愧疚,便對著身前之人再度懇切詢問:“要不我讓人為你煮碗肉羹?”
“肉羹哪有面條好吃?”須卜骨都侯抬起頭來,滿臉失望,但很快就強自大聲言道。“衛將軍的好意俺心領了,俺……我也信衛將軍言出必行!既然沒有面條,也就不必在此丟人現眼了,我這就速速上路好了!”
公孫珣微微頷首。
隨即,須卜骨都侯兀自爬起,然后稍微整理儀容,便在兩名持刀義從的看護下往下走去,迎面去尋要為他親自在匈奴敗軍陣前行刑的張居次……倒是頗有視死如歸的姿態。
而他如此從容赴死,倒是讓之前軍中不少人因為‘馬肉’、‘面條’而有所輕視的人復又稍顯正色了起來。
不過,其人走不過數步,還未來到坡下張居次身側,卻是忽然駐足,然后回過頭來,竟然已經淚流滿面。
這還不算,這位偽單于居然再度伏地叩首,并連連出聲懇求饒命:
“大將軍,俺真不是存心想造反的!俺真是被逼的!俺這個單于也是被拱上來的!俺真不想死!俺真想再吃碗面!之前死的張刺史是死在亂軍里,不是俺殺的!定襄郡俺去的時候也已經空了!求求將軍饒了俺吧!”
如此丑態,中軍眾人之前對其人的些許尊重,瞬間全無,不少人更是直接面露不屑,搖頭嘲諷。
然而,衛將軍公孫珣長嘆一聲,然后卻居然親自起身向前,在坡下扶住了丑態畢露的此人,并連聲安慰:“我知道,我知道,單于的這些話,別人不信,我是信的……我信你是無辜的,信你是被逼的。”
須卜骨都侯登時面露期待。
“但是事到如今,你們畢竟造了反,畢竟殺了并州刺史張懿,畢竟攻下了定襄全郡,總得有人出來領這個罪……單于,還是那句話,你若不死,將來死的人更多!”公孫珣依舊是一聲嘆氣。“我來并州,還有之前這一戰,雖說是殺人,但何嘗不是想讓以后不要再有人學單于這般無辜送命?”
渾身狼藉的須卜骨都侯看著公孫珣怔怔無言,卻是被兩名義從順勢抓住,然后倒拖著離開了此處。
張居次接過一支弓來,低頭跟上……半刻鐘后,西面傳來一陣喧嘩,然后便是宇文黑獺與高順兩面進軍,收降俘虜的動靜了。
公孫珣聽了半日,直到此時方才一聲嘆氣。
“此人必死無疑,將軍何必如此操弄人心?”聞得這一聲嘆,向來看不慣公孫珣如此作態的田元皓便忍耐不住,第一個出言批駁。
“元皓以為我虛偽嗎?”立在坡下公孫珣面色如常,回首反問。
田豐看著周圍諸多軍佐官吏,只是嗤笑一聲,卻并未答復。
“不管你們信不信,我是真心覺得此人之前頗多無辜,然后真心憐憫于他。”公孫珣盯著山坡上的田豐,這次居然沒有就此息事寧人之意。“正如我心中清楚,此人先殺朝廷赦封單于、又殺并州刺史,絕對罪無可赦一般!之前其人有多無辜,此時就有多該死……而我名其罪,典其刑,憐其人,嘆其無常,元皓兄,這有問題嗎?”
田豐默然不言。
“什么叫亂世?”公孫珣折身而上,依舊語氣凌厲。“別人不知道,你這種天下公認的智者不懂嗎?所謂亂世,不就是上失其仁,中失其刑,下失其德,致使天下崩壞,然后卻又反過來逼得良人失其位,善人失其本嗎?此人雖說是胡人,但歸根到底不過是個漢化的河西牧民首領罷了,其人多顯本分,只是局勢逼著他隨波逐流,一日日落得如今這個下場。”
田豐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想說什么?”公孫珣來到對方身前幽幽言道。“可是元皓兄,我就不懂了,我欲吞晉地以自強,跟我哀民生之多艱,到底有什么矛盾?便是你此番來投我,固然是在冀州十年,觀天下局勢,知道我是定平天下的首選,但你敢說你沒有借我成就個人功業的念頭嗎?”
田豐看著對方,依舊一言不發。
“元皓兄,我非是嫌你剛而犯上,但有些事情,你是真的誤會我了。”公孫珣一聲嘆氣,復又握住對方雙手誠懇言道。“天下混亂,大家因為心中志向走在一起,可你真希望我是個心中只有功利而無仁念之人嗎?我知道我居此位,有些事情身不由己,只能這般做、那般做,并無多少余地。但行事之余,心存寬恕,難道不是好事嗎?此番出征,誠如你之前所言,一郡一國,俱要辛苦為之,如今光是一個雁門就如此辛苦,耗費兩月才算有個結果,那將來太原、上黨、河東、河內、洛陽、長安又該如何?還是要多多倚仗你的智謀才行。”
田豐面色尷尬,只能抽出手來,微微拱手相對。
眾將在前,公孫珣到底是給對方留了幾分面子,便就此放過對方,卻又轉而看向了這次同樣因為失期而未立下多少功勞的太史慈:“子義!”
“末將在。”太史慈拱手應聲。
“大丈夫生于世間,當提三尺劍立不世之功……對否?”
“是!”
“那大丈夫生于世間,當以德為立身之本,上不失忠孝,下不失信義……對否?”
“正該如此!”
“若以失信義而得三尺劍立于未央宮,成天下功業……可否?”
“不可!”太史慈昂然應聲。
“所以說啊!”公孫珣嘆氣道。“這便是我喜歡你們這些人的緣故了,子義、義公、子龍,還有對面的素卿……你們這些人可以不失德而為天下功業,而我就辛苦多了!”
言罷,其人便繼續上坡,準備往坡上塬地所扎營寨而去,而旁邊韓當、趙云也趕緊俯首稱謝。
“將軍謬贊了。”然而,就在此時,太史慈卻依舊在后昂然以對。“我能自矜不失信義而為功業,乃是平素自強不止,一弓在手,便不懼天下事。而今日這個死掉的單于,卻是因為無能為而隨波逐流,這才失其本分,以至淪為罪人。如今,將軍擁天下英杰,幽并虎士,若能自強而砥礪為天下事,又有誰能逼得將軍去失德呢?將軍至強,自可不必失德!”
公孫珣回過頭來,饒有興致的打量了一下年輕的太史慈,卻是仰頭大笑。
而笑罷之后,其人繼續折身上坡而走,卻又邊行以手點之:“子義胸有壯志而自強,將來必成大器!”
“慈以右將軍趙苞門下司馬領千騎隨太祖伐董,行并州雁門,與匈奴戰,道逢匈奴塞兵,雖降其眾而失期,以無功論。部眾皆嘆,獨慈昂然自若。太祖奇之,乃詰。慈對曰:‘大丈夫生于世間,當提三尺劍立不世功,一戰失期,何至失態?愈當自強也!’時太祖以征伐辛苦,兩月為一郡,洛陽不可期,復袁紹酸棗會盟,連兵數十萬,勢大難制,頗沮,既聞其言而知其意,乃避席以謝,復重其人。”——《新燕書》.卷六十,列傳第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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