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千鐵騎繞著袁軍大營一邊肆意放火,一邊橫沖直撞盡量殺傷,而呂布本人更是親自帶著百余騎直突到大營轅門西面百余步外,先殺淳于瓊,然后復又彎弓搭箭,直指袁紹,驚得袁本初魂飛魄散,卻反而來不及多做應對。
話說,呂布自幼長在陰山下的邊郡地帶,成年后又先后經歷過黃巾之亂,參與過關中防御戰的決戰,其人堪稱身經百戰,殺傷無數,又如何會在此時猶疑?
更不用說,這一箭下去,其功勞足以抵得上殺傷十萬兵!
于是乎,其人憑著本能以精鋼箭頭瞄準袁紹,然后便奮力一扯弓弦,居然是要將對方這個關東聯軍盟主射殺于當場。
然而,一箭射出,居然歪歪扭扭,在距離袁紹十余步外便力盡落地!
左右親衛,還有對面袁軍上下紛紛驚愕,但呂布本人卻是剛一出手便知要壞……甚至就在身邊的黃淵也是瞬間醒悟,然后不由仰天而嘆。
原來,呂奉先這人最喜歡彈弓泄怒,偏偏這種方式又最是傷弓,平常不作戰,呂布都要數月便要換一張好弓,而這只弓之前數日因為胡軫那廝的緣故屢屢被撥動,所以到底是在剛剛那奮力一扯下傷了弓弦,以至于疲軟無力。
算起來,倒是胡軫救了袁紹一命!
回到眼前,這一箭之后,自然已經有袁軍重甲武士持盾護住了袁紹。而呂布見狀,卻又如何愿意放棄如此大功?其人當即扔下壞掉的弓箭,復又提矛向前,直取袁紹。
寒冬臘月,袁本初早在那一箭時就已經驚出一身冷汗,以至于渾身濕透,繼而綿軟無力,根本無法動作。不過,其人如此舉止,卻讓周圍諸多謀士軍官以為他還要繼續在此指揮……敬佩之余,倒是讓一些明白人怒氣勃發。
“明公在想什么,這是逞英雄的時候嗎?”
“明公速速入營,又非是與董卓、公孫珣決戰之時,要存有用之身啊!”
且不說郭圖與辛評這兩個潁川人奮力勸說,許攸和逢紀這兩個最早追隨的南陽人卻是立即撲了上去,干脆硬拖著對方在甲士的護送下往營門內而去。
“全軍列陣攔截!只要稍作支撐,大軍回轉,此戰便能復勝!”
留在營門外的辛評作為資歷最長者當仁不讓,立即呼喊調度,而淳于瓊既然身死,袁紹身旁中軍地位最高的將領韓莒子也是即刻帶領甲士上前,試圖在轅門前攔截呂布。
話說,袁本初四世三公,又是關東聯軍盟主,再加上其人又在河內這個四通八達的地方駐軍,所以何止是世族名門紛紛來投靠,無數帶著野心、理想或者投機心思的豪強大戶,游俠勇士,也紛紛前來投軍……得益于此,袁紹的中軍虎衛素質其實真的不差。
故此,眼見著呂布只率百騎突陣,射殺淳于瓊,逼退袁紹,韓莒子往下,這批被精選出來的中軍甲士卻也不懼,反而紛紛奮勇上前,準備在袁紹身前好好顯出自己的本事。
然而,呂布和他部屬又如何會懼?
一時間,兩軍長兵短刃,戰馬鐵胄,就在轅門處殺做一團。
而幾乎是甫一接戰,戰團處便斷肢橫飛,紅白噴涌,喊殺哀嚎,火光亮刃,種種戰陣慘烈,不一而足……
袁紹和周圍勉力退回來的諸位名士智者,何曾見過這種景象?也是紛紛失語,個個無言,而且難免面色慘白,驚慌失措。
不過,雖然呂布攻勢強橫,又有騎兵縱橫戰場如風,可袁軍大營中畢竟兵力充足,僅僅以轅門處的戰場而言,因為袁紹本人的緣故,自然有一波又一波的援軍涌出。
呂布騎在的盧馬上,長矛駿馬,連殺數名不自量力的披甲武士,然而好不容易擊潰了一層阻截,卻又見到一隊武士自營中涌出。而且這隊武士雖然裝備不比袁紹親衛,卻行止有度,而且最前面幾十名武士紛紛舉著木制大盾,等來到轅門內,卻又不急著上前,反而舉盾伏身,就在轅門處架起一條密集的盾陣。
更要命的是,這隊武士身后居然是數十長矛手與數十弩手,此時正行止有度,快而不亂,紛紛趕來。
呂布如何不明白這是遇到了善于對付騎兵的真正行家?等到長矛架在盾墻之上,弩手立在長矛手的縫隙之后,除非是全副馬鎧的重騎,否則便是精銳如白馬義從那種騎兵也難過此門!
而其人再一回頭,卻又看到身后金堤后方的大河河面上火光煌煌……毫無疑問,這必然是那萬余大軍察覺到了身后異樣,然后領兵將領素質出色,當機立斷,放棄攻打胡軫,轉而舉火回身,試圖救援!
此情此狀,呂布仰頭一嘆,便連番勒馬后退轉身。
黃淵等人還以為自家將軍已經放棄,就也紛紛準備抽身歸隊。而就在這時,那連退數十步的呂奉先卻忽然再度轉向轅門,然后猛地一夾馬腹,催動起胯下的盧寶馬疾趨轅門,臨到那隊大盾武士前,更是奮力一提韁繩!
火光中,的盧馬奮力一躍,竟然載著宛如天神下凡的呂奉先越過尚未架矛立弩的盾墻,飛身弛入轅門之后。
呂布平安落地,一聲大吼,趁著轅門內的袁軍目瞪口呆之際,連殺數人,居然再度直取袁紹!
而剛剛喘了口氣的袁紹,面對如此神勇之舉,也是再度驚嚇失魂!
其實何止是袁紹,整個轅門內的袁軍亂做一團,有人直接驚嚇潰散,有人倉皇失神,有人呼喊亂叫,有人手足發涼。
不過,相比較于其余幾乎被呂布驚嚇到無能為的甲士、兵馬,袁軍中那隊盾、矛、弩并行的部隊卻顯示出了極高的紀律性……雖然一開始也有些被呂布這近乎神人一般的舉止弄得驚嚇過度,但驚嚇之余卻依舊保持了足夠的行動力。
實際上,這支兵馬的為首將領乃是第一個反應過來的袁軍軍官,隨著其人那明顯涼州口音的指揮,這隊兵馬也即刻撤盾撤矛轉向過來應對呂布!
然而,呂布之所以躍馬入營,本就是被之前那一箭射失而弄得有些心態失衡,再加上戰場上殺得興起,這才做出了如此冒險之舉。而且,其人既然單騎躍入營中,卻也不能后悔,實際上也沒那個時間去后悔。故此,其人根本不理會身后兵馬,而是不管不顧奮力向前,連殺連砍……儼然是眼中只有一個被嚇呆的袁紹。
“呂賊吃箭!”
關鍵時刻,又是那個涼州口音起到了效果。
呂布本能勒馬降速,側身躲避……卻發現根本沒有什么箭矢,儼然是那將倉促之下惡意詐他。
不過,這一聲喊,卻是提醒了許攸、逢紀這兩個知機之人,他們看見呂布無弓在手,便干脆再次駕著已經失神的袁紹,撒腿向后方逃去。
一片混亂之中,因為駐馬躲箭而錯失良機的呂布瞥看到袁紹后背,心中焦急,卻又偏偏早早扔了弓箭……但機不可失,其人干脆揚起長矛,準備對準袁紹后背奮力一擲。
然而,有人比他更快,在呂布試圖擲矛之前,隨著的盧馬一聲嘶叫,這位虎威中郎將險些被掀翻在地……等回頭看去,卻借著火光見到的盧馬臀之上赫然插著一支箭矢,鮮血直流,不遠處更有一名將領手持空空如也的角弓,在那里兀自喘著粗氣,竟然還是之前那名涼州口音的袁軍軍官。
呂布心中大恨,但其人情知最后機會已失,便也不再留戀,轉而打馬出營……好在為了援護袁紹盾陣已撤,轅門外又有黃淵等將奮力血戰殺回接應,再加上的盧馬只是傷了馬臀,反而讓他輕易沖出了轅門。
不過,待其人沖出轅門數十步,卻忍不住復又折身回來,抬矛恨恨相問:“射馬者可敢留下姓名?!”
“平原鞠義是也!”此人涼州口音清晰無誤,卻張口自稱平原人。
而呂布既然知道姓名,卻也懶得多想,只是放聲大笑,然后忽然就在轅門外奮力擲出了手中之前未擲之矛!
鞠義大驚失色,匆忙俯身躲避!
但一聲慘叫,眾人看的清楚,居然是轅門處正在愣神的中軍將領韓莒子被一矛刺穿腹部,釘在地面,眼見著不死也要殘廢了!
呂布見狀愈發大笑,直接在無數袁軍驚惶之中空手催馬飛馳,率眾而去了。而一直到此人消失在西面火光之后,一片狼藉的袁軍轅門處,這才齊齊松了口氣。
不得不說,韓莒子的慘叫呼救為袁軍恢復清醒起到了巨大的作用。而且,幸虧有個沒有失態的鞠義與他本部那支紀律極佳的私兵在此維護秩序,救火救人。
“此人莫非鬼神之勇?”渾身血污的辛評倉皇從轅門外逃到袁紹跟前,而其人回首望著一片狼藉的戰場,也是忍不住第一個仰天而嘆。
其余智謀之士,倒也各自無言以對。
而袁紹愣了半晌,一聲不吭,但等到漸漸已經氣若游絲的韓莒子被抬起來,往后帳送去,其人卻又忽然對著滿地狼藉,痛哭流涕,甚至于俯身錘地不止。
逢紀剛才兩次拽著袁紹逃生,心中自然清楚對方剛剛是真的驚嚇失態,但此時突然痛哭,卻不知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是情感流露還是畏懼失態,又或者是突然醒悟要做表演?
但不管如何,身為對方最信任的心腹謀士,也可能是僅有的幾個腦子還在運作之人,逢紀此時也只能硬著頭皮與對方搭話,又或是提醒:
“明公之前指揮若定,寧死不退,眾將士多有感染,而如今呂布已走,卻如何反而大哭?”
“元圖以為我是在做戲嗎?!”袁紹勉強收聲,卻還是滿臉痛苦之色。“我是真的后悔……若非是呂布今日這一趟,我只怕還在以自己關東盟主的身份沾沾自喜,想著操弄人心,以至于竟然視戰事為兒戲!而但凡我能早幾日醒悟,何至于讓淳于將軍猝然戰死,讓韓校尉落得如今局面?今日之敗,不在諸將士,也不在諸位先生,皆在我一人而已!”
言罷,其人復又大哭特哭,以至于捶胸頓足,
逢紀也好,旁邊郭圖也罷,本能想趁勢稱贊勉勵袁紹一聲,但念及之前呂布的神勇,和眼前袁紹八分以上的真情實意,卻居然一個奉承的字都說不出來。
而一直到張郃、韓猛、文丑、高覽眾將引兵歸來,喊殺聲漸漸平息,周圍將士開始大規模救火為止,才有人開始勸慰并奉承起了袁紹。
不過,還沒來得及多勸幾句呢……一旁一直無言的許攸忽然仰捻須一嘆,便打斷了這些人的君臣相得:
“本初!袁車騎,這是在這里哭的時候嗎?河內要出大事了!”
“許子遠此這是什么話?”未登袁紹出言,旁邊郭圖便已經憤然反問。“今日雖險,可也不過是被燒了營寨,并折損了淳于將軍與韓校尉,最多算是被挫了銳氣,哪里來的大事?”
“我不是說我們!”許攸無奈反駁道。“是王匡要被打空了!而且即便是我們,此番折損的恐怕也不止是這二位……你們想想,深夜之中,騎兵奔襲也好,我軍與王匡部屬互相支援也好,是不是只能沿著黃河大堤進軍,才能保證不失路,不散軍?”
在場之人多是智謀之士,聞言倒是紛紛醒悟,然后各自驚疑起來:
“子遠先生的意思是,顏良將軍其實必然要與呂布相撞……可顏將軍足有五千騎兵啊?!”
“可若顏將軍本部不敗,呂布何以至此?正如子遠先生所言,黑夜之中,長途奔襲,敵我都只能順著黃河大堤行軍才能速速行進。”
“其實若仔細想一想,之前小平津火起,然后呂布又自西面順大河來襲,是不是可以說,王匡留守部眾也已經全滅?以呂布之神勇,若潛行過河突襲,說不定便能速勝。”
“非只如此。”許攸再次嘆氣感慨道。“你們想想,我們見到小平津火起,即便是心存不良,也還都匆忙派顏將軍去相機處事,如今若是王匡匆忙回軍到了并無多少敵軍的小平津,然后又見到咱們這里火起,以其人對咱們袁車騎的恭謹,即便是心存恐懼,又難道不會派兵來援嗎?”
“不錯。”逢紀也是徹底醒悟過來。“王匡之前送信,說他引兵八千往上游去,如今又能派多少兵前來援護我們?而一旦再度迎面撞上,雖都說是連夜辛苦,可一方有馬,一方無馬,一方連勝,一方卻見本營處處火起……只怕又是一戰即潰!”
“如此說來,王公節完了?”袁紹徹底止住哭聲,卻又不由驚惶……之前還想著吞并對方,但聽說擁兵萬余的一路諸侯就這么被打空了,其人反而兔死狐悲起來。
“王匡完了!”辛評沉聲斷言,讓袁本初徹底心死。
“呂布背后有高人!”許攸最后幽幽嘆道。“非只是算計好黃河大堤可助騎兵輕松夜襲,更是算計準了王匡此人外強中干,外驕內懦,凡事保守;也算準了我們其實對王匡心懷不軌……這真是,洞察人心!如此智者驅動如此神勇之將,我們敗的不冤!”
火勢已經開始得到控制,但漸漸恢復秩序的袁軍大營中,氣氛卻愈發凝重起來。
當然,這群人還是算差了一件事……那就是王匡王公節此人,不僅外驕內懦,外強中干,而且還分外不得河內人心。
話說其人辛苦率軍回到小平津后,一邊見到的是方悅尸首,一邊又見到袁紹所在的五社津大營火起,還以為是董卓拍大軍全線出擊,所以一時膽怯到了極點,偏偏又不敢不去救援袁紹,所以最后便以郝萌為將,引兵去救,自己反而扔下被燒了精光的小平津去了身后溫縣躲避。
而呂布按照賈詡吩咐,從五社津返回小平津的路上,再度迎面撞上王匡部屬時,又凍又累的郝萌干脆跪地率眾請降!
而等到兩三日,此戰塵埃落定,河南河內各處才恍然得知——這一戰,呂布用小平津都尉賈詡之謀,只提五千騎兵過河夜戰,先燒小平津王匡大營,再燒五社津袁紹大營,而且往來沿途殺三將,廢一將,降一將,破軍過萬,降服八千,其本軍損傷竟不足一千!
當世虓虎,踏三津,跨黃河,堪稱一聲咆哮天下!而賈文和定策亂武之名,也不脛而走。
布既勝,乃歸而問之:‘昔合萬眾,難克彼輩,今以五千,用君之言,何以勝之?’詡曰:‘此易知耳。將軍本善騎兵,雖深夜渡河而擊,尤有黃河金堤倚之為道,往來不亂。及逆賊王匡,外強中干,外驕而實懦,見疑兵必走而分軍,可逐破之;至于袁軍雖眾,然其心懷不軌,驅虎吞狼之意甚矣,必以少兵觀望,亦可逐破之,且紹驕縱少武,一旦臨戰,必猝然有失。’布乃拜服。——《世說新語》.輕詆篇
真心要磕頭謝罪了。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