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十一,深夜之中,梁期城內,與妻子劉氏,還有少子袁尚同塌而眠的袁紹是被人小心從榻上叫醒的——侍衛通過侍女來報,許攸來到城中,死活要立即面謁袁車騎。
對此,已經長出不少頭發的袁紹只能一聲嘆氣,卻還是即刻起身召見,儼然對許攸的到來早有預料……這倒是可以理解,想那張益德數日前便摟草打兔子一般順手把魏郡所屬的曲梁城給拿下了,只在數十里外梁期城中屯駐的袁紹如何能不知?而曲梁既失,則許子遠在鉅鹿功敗垂成便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了,此番匆匆回來請罪更是理所當然。
只是沒人想到這廝來得如此之快,如此急迫罷了!
于是乎,深夜之中,體恤下屬的袁本初強打精神,只是披上一件外套,便匆匆來到后堂,而其人眼見著許子遠眼窩深陷、滿身風塵,外加神色匆匆,舉止失措,平日風采半點全無,心中怨憤之氣倒是立即消了七八分。
然而,袁紹是心下一軟了,但其人尚未來得及坐下身來開口安慰一句,另一邊,許子遠得見對方,卻反而直接上前拽住了自家這位袁車騎的衣袖,并語出驚人:
“明公速速發兵邯鄲,否則沮公與與韓將軍處兩萬大軍不保!而且公孫文琪已經到了河北,此時正在集結兵馬,陳公臺太行剿匪,隔山塞其后之策已然無能,趁著最后戰機,發全軍再圍一次邯鄲才是正策!”
袁紹坐在堂上怔了片刻,方才對拽著自己衣袖不動這位心腹一聲冷笑:“子遠,鉅鹿那邊我本沒有怪罪你的意思,你也不必為了脫罪亂說話……我這邊消息還是有一些的,無外乎是張益德忽然過來,其人勇猛堪稱萬人敵,所以能輕松靠郡卒掃蕩你那些地方宗賊而已,烏合之眾亂斗于郡中,如何便能威脅到沮公與處的局勢?”
“本初以為我是為了脫罪才在此虛言恫嚇嗎?”許子遠勃然大怒,半夜之中居然直接拽著對方衣袖厲聲怒斥。“我有什么罪?!當日我不過是拿著一沓空白委任文書去的鉅鹿而已,半點兵卒糧草都未耗費,如今再一敗涂地,也不過是當丟了那一沓文書罷了!若論罪,你手下那些潁川人、兗州人、河北人,聚著七八萬大軍,耗費了那么多錢糧,折損了那么多人力,居然在邯鄲城下不能立足……豈不是個個該殺?!至于你這個車騎將軍,心中連功過都分不清,而且身為主帥,見到下屬不能建功,居然幸災樂禍,你到底有什么資格與公孫文琪并爭天下?!”
袁紹面色青紅不定,一時血涌上來,更是激的頭疼難忍……一瞬間,他幾乎怒到想下令讓衛士砍了此人。
不過,一來,袁本初心里本就有類似想法,他是知道許攸本就沒有耗費他半點錢糧兵力,本就也是覺得對方并無大過的;二來,袁紹被對方一罵,卻是陡然反應過來,自己連續兩月在這里梁期、鄴城整編、休養、剿匪,再加上各處相持局面,居然有些懈怠避戰的意思,然后忘記了大局兇危……
但是,許攸罵的太過分了,饒是袁本初此時有心饒過對方,但心底的一口氣卻是難以咽下去,偏偏許攸本人也已經極度失態,憤懣之意充塞心胸,所以二人居然僵持不定起來。
不知道過了多久,卻還是袁紹心中勉強一嘆,然后扶著額頭一聲悶哼:“是我頭風復起,一時糊涂,子遠不必太過計較……”
許攸追隨對方多年,如何不知道自己剛剛確實作死,根本就是在刀口上轉了一圈,但事到如今,對方既然服了軟,那再行計較也無益起來。
于是乎,其人撒開手來,仰頭一嘆:“本初,你我固然失態,但大局在前,咱們又相識半生,私室之中,為了些許面子如此扭捏,反而可笑……如今以大事而論,于你而言,其實只有信我和不信我兩件事而已,哪里有別的可說?”
袁紹扶著額頭稍作思索,卻是忽然喚親信侍衛入內詢問:“李進將軍是不是尚在城南十里處屯駐,尚未動身?”
侍衛俯身稱是。
“讓他不要去河內找于毒的麻煩了,速速率本部去邯鄲城下支援沮授!”袁本初即刻吩咐,卻是完全按照許子遠的建議來了。“再去尋辛仲治,告訴他,魏郡這邊最后一批整編、訓練的部隊也不必繼續了,全都交與他都督使用,讓他立即動身,跟在李進之后往邯鄲而去。最后再去發文給鄴城的陳公臺,還有此處的郭公則,讓他們即刻準備,動員各處正在休整的部隊,集合全軍,準備大舉反撲邯鄲!”
一番命令已下,其人方才在座中扶著額頭望向已經冷靜下來的許攸:“子遠,我已經盡如你所言那般去救邯鄲了,也召集全軍準備即刻再攻邯鄲,卻也輪到你來為我細細說明是怎么一回事了!”
對方如此信任,許攸當然再也無憤懣之意了,只能一五一十,將鉅鹿郡南之事盡數講出,并為對方仔細說明了他本人的推斷邏輯。
“你是說,僅憑一個張益德燒斷浮橋之事,便斷定了這么多東西?”袁紹聽完解釋,反而猶疑。“未免多心吧?”
“多不多心與見多見少并無關礙,只看推算的合不合情理而已。”后堂燈火之下,雖然形狀還是狼狽,但背對袁紹的許攸言語中卻已經恢復了幾分氣度,最起碼已經能冷笑捻須作態了。“本初,我只問你,張益德十余日中蕩平十城,聚兵六七千,更打得我落花流水,那為何反而燒斷浮橋?還不是有心聚集全軍去邯鄲,擔憂身后空虛為安平兵馬所乘嗎?否則,其人便該是趁機嘗試攻入安平,逼我這個敗北之人燒橋才對!”
“難道不是張益德知道自家兵馬皆是新降的宗賊,皆是烏合之眾,只能憑著連勝之下的血勇之氣才能支撐作戰,這才主動斷橋求穩?”
“宗賊是沒錯,烏合之眾也是沒錯,但鉅鹿那邊如今有三件事不得不提……”許攸依舊背身而言。“其一,張益德萬人敵,攻略起來如狼似虎,如何會輕易止步?其二,董公仁隱忍多謀,隱忍數月,一朝發動,豈會無后續計劃?其三,這二人雖算是公孫文琪的人,卻與公孫文琪性情不同,尤其是董昭,其人坐視郡南宗賊紛紛而起,卻又一朝平定,說明其人智計并不弱于我,當時坐視郡南諸族并起,根本就是存了借我之手清理本地的意圖……總之,此人心中有幾分在意這幾千宗賊降兵死活,只有他自己清楚!”
袁紹一時沉思無語,半晌方才緩緩言道:“你是說,正是因為這群宗賊降兵只能借氣勢一戰,所以董昭和張飛才會疾速來襲邯鄲?勝固然好,敗了董昭也不心疼,再不然,這幾千降卒就只能當做輔兵、陪隸來用了?”
“正是此意。”許子遠咬牙而答。“這便是我不顧一切,不用哨騎,親自連夜打馬來此的緣故了……可即便如此,我也是自安平國繞遠渡淇水而來,而偏偏秋收之后,各處軍糧充足、后勤無虞,張飛用兵又如狼似虎,邯鄲城下能否來得及,也只能兩說而已。”
袁紹緩緩頷首,心中其實已經信了對方的判斷。
不過,此番言語之后,不知為何,只有二人的后堂上卻又陷入詭異的沉默之中,許久無人出聲,只有燈火搖曳。
隔了不知道多久,還是許攸幽幽一嘆:“本初為何不再問我,如何斷定公孫文琪已經到了河北,太行山隔山阻塞其后之策已經無用?其實,這件事情倒是我自己擅加猜測的,只是憑著與其人多年相識的直覺之論。”
“這件事情我也有類似直覺,而且我在此處,反而早從山中影影綽綽察覺到了一些跡象。”袁紹頭疼稍解,卻也只能緩緩言之。“譬如最先派往北太行的使者,除了一開始回信說張燕應下了我的招攬外,后來居然杳無音信,只是隔了許久,紫山那邊方又才來了一信,說什么使者隨行攻略常山,刀劍無眼,死于流矢,但再派新使過去,也是如泥牛入海一般,豪無回應,算算時日,都已經一個多月……于是我便已經有了猜度,公孫文琪必然是不等秋收,扔下三輔大軍提前至于此,而張燕也早已經被他除掉了!之所以沒有發動,乃是因為三輔的兵馬尚未到來而已。”
許攸一時無言以對。
“子遠。”這次輪到袁紹仰頭而嘆了。“你今日無禮過甚,而我之所以能容你,不僅是你我多年相知,更是因為你雖憤懣至極,卻非是以你自己在鉅鹿所斂財貨盡失為論,反而是以大局為重,勸我所為,也皆是軍事之論……你問我如何能勝公孫文琪,其實我以為便在于此了,咱們雖然各有缺憾,但若是能團結一心,我盡力支撐大局,你們盡力展現智計,又憑什么不能與公孫文琪一爭高下呢?”
許子遠欲言又止。
“也罷!”袁紹復又起身而言。“你一路辛苦,就在我這里暫且安頓下來,我呢,稍有頭疼,而且我幼子與我同榻,一時放心不下,還要回去看顧、休息……明日咱們還要準備重攻邯鄲呢,都早些歇息吧!”
言罷,其人兀自扶著額頭,轉入后面臥室中去了,而許攸卻幽幽一嘆,卻許久不曾動身。
一夜無言,翌日,李進先發邯鄲,當晚便至,卻是迎面撞上張益德與關云長合力夾擊邯鄲城下的沮授、韓猛……一時危急之下,李進按照許攸事先提醒,不理營寨,不理沮授,而是驅全軍繞到大營東面,直撲張飛所部側翼。
話說,李進的兵馬是從黃巾起義開始便逐漸磨礪出的家族子弟精銳,父死子繼,兄終弟及,所以其部雖然多年間因為各種戰事有所損傷,卻挫而不散,敗而不潰,此番休整結束歸來,更是兵甲齊備、軍心可用;而張飛的兵馬,正如許攸所言,不過是投降的宗賊倉促聚攏,全靠一番血勇之氣而已,打順風仗那就如狼似虎,一旦受挫,便自然崩殂……實際上此番作戰,為以防萬一,少有的可靠郡卒也全都被董昭留在了身后曲梁城中,就是怕被牽累,而不敢夜襲,選擇傍晚時期攻打敵營,也同樣是一種無奈之舉。
于是乎,雙方一開始戰斗激烈,甚至于李進的兵馬奔襲而來,本就有些疲憊,外加些許數量劣勢,反而處于下風;但戰到入夜,張飛所部連戰十余日的深層疲憊與烏合之眾的姿態展露無疑,李進親自持矛大呼向前,鉅鹿郡南的六七千宗賊則徹底崩殂,全軍潰逃!
天色昏暗,事不可為,關羽、張飛便是想用斬首戰術都尋不到對象,只能各自收兵后撤,尤其是張益德,其部毫無紀律,想要收攏竟然只能返回身后數十里的雞澤,甚至曲梁城才有希望,倒也堪稱十足十的敗仗了。
而隨后數日,只見袁軍源源不斷,密密麻麻,卻是重新歸來,而且這一次非但兵精糧足,氣勢更盛,卻還有數萬新收降的南太行山匪隨從而來,人數更眾……實際上,袁本初發文其人治下三州一十九郡國各處官吏的運糧、動員文書,還有要求曹操北上陳留和張楊一起覆滅逃竄到黃河邊緣的于毒時,干脆公開自稱五十萬大軍!
這個數字自然是虛的,但據審配在城上觀察,城下兵馬確實更勝之前一次,應該不下十萬之數,而若是算起各地動員起來的運糧民夫,恐怕三十萬之數總是有的。
“邯鄲最危險的時候到了。”曲梁城西面城墻之上,望著前方因為秋日水漲而水天一色的雞澤,董公仁難得面色嚴肅至極,配合著他一張黑臉,就更顯的瘆人了。“邯鄲城被沮授拖著,相持了數月,城中兵馬、百姓雖然無破城之危,卻也不能輕易出城活動,反而要防備不停,此時其實已經疲敝至極,而袁紹卷土重來,更兼秋糧入庫,根基深厚,氣勢正盛,而且他在梁期城數月,必然也已經有了些攻城的籌備……說不定便能直接攻城!而關云長雖然驍勇,又怎么可能輕易逆勢而為呢?”
張飛想起之前自己的兵馬被李進輕松大破,也是無可辯駁:“兵馬疲敝,確實無奈……不過,也是我失機在先,若是當日沒有燒掉浮橋,何至于此?”
“此事與燒橋無關。”董昭依舊黑面冷顏。“而是說世間之事,各有規律,恰如海水潮漲潮落,也如河澤之水秋盛而冬涸……現如今,便是彼方真正最盛之時,而邯鄲最弱之時;至于稍待半月,甚至更少時日,君侯引大軍至此,便是我方最盛,而彼方漸漸勢弱之時了。這些事情,本就在計算之中,至于我等個人,居于大勢之中,真正能做的,無外乎是我之衰勢逢彼之盛勢之時,盡全力維持一二;而我之盛勢逢彼之衰勢之時,能摧枯拉朽,多勝三分,從而早些讓風波平息,世態安穩,如此而已。當然,想來以關云長與審正南之智,也該早有所料,并早已經準備好各盡其責了。”
張飛緩緩而嘆。
“之前數月,在后方梁期城那里,早已經伐木制作云梯、撞木無數,此番專程運來。”邯鄲城下,去而復返的袁紹居于將臺之上,雖然兵馬看起來更盛,但其人卻并無驕矜之色,反而因為公孫珣指日可待變得格外嚴肅與小心起來。“得蒙沮公與辛苦在此維持,不但保住大營,而且邯鄲守軍也已經疲憊不堪,正該一鼓而下……鞠將軍!”
鞠義聞言立即出列。
“關云長三千兵馬,依然在城外互成犄角,你之前路上尋我,我讓你今日再言……所以,你以為該當如何?”袁紹冷冷相詢。
“屬下以為,當不惜城上弓弩壓制,不計死傷,反以弓弩制之!”鞠義昂首自若,其人的涼州口音一時讓將臺上的無數軍官、幕僚紛紛側目。“之前敗走,便是我軍自以為兵馬無數,凡事皆求完全,盡用些花里胡哨卻不中用的計策,這才被關云長所制……其實,關云長確實難得熊虎之將,兼智力卓絕,但若能不計死傷,以命換命,其人未必不能制,邯鄲城也或許早已攻下,何至于今日尚在城下無能為?!”
旁邊陳宮、辛評,還有此時軍中最大的功臣沮授同時色變,便是許子遠也都冷冷的瞥了這個武夫一眼。
而鞠義理都不理,卻是兀自看向袁紹請戰道:“若明公愿與屬下兩千甲士,四千弓弩手,并不以損傷而論,則屬下愿以項上人頭擔保,關云長絕不能耽誤攻城!”
“好!”袁紹同樣沒有理會那些被冒犯的謀士們,而是同樣揚聲相對。“有件事,卻要與諸位將軍說一說……白馬賊竊國大盜,以至于漢室權柄旁落,我既為車騎將軍,受三州一十九郡公推伐賊,總要有些一時權宜之舉……須知,軍功當封爵!”
此言一出,鞠義先是和周圍人一樣目瞪口呆,卻又欣喜若狂,直接跪地而言:“明公見諒……主公見諒!屬下族中本是平原大族,數十載前因罪……因故遷徙涼州,天下亂后方才回到河北投軍……若能為平原一亭侯,則臣雖死亦能對先人,可謂此生無憾矣!”
“我與你四千甲士、六千弓弩手。”袁紹也不答應,也不許諾,而是依舊冷冷相對。“若關云長還能出營亂我攻城之策,你也不用說什么平原的亭侯、都亭侯了,我念在君臣一場,將你葬回平原便是。”
鞠義不驚反喜,連連叩首不止。
“鞠將軍先去布置阻攔關云長。其余全軍,除沮授、韓猛兩位移營到城東屯駐,以作后軍外,全部修養一日,明日一早,飽餐一頓,便四面攀城!”言至此處,袁本初卻是抓下頭上的絲綢帽子擲在將臺之上,復又才拔刀而起。“機不可失,時不再來,若有差池,自公臺以下,皆可斬首!”
陳宮等人當然知道袁本初的意思……此時雖然全軍極盛,兵馬更勝之前,但因為公孫珣不知道什么時候便到,局勢反而比之前是要危殆的……故此,大局之下,并無人再做多余舉動,反而在陳宮的帶領下,紛紛出列稱喏!
袁紹卷土重來,十萬之眾圍城,關云長當然不會坐視,而審正南也絕不可能屈服,他們二人的性格決定了他們二人的選擇。
但是關云長上來出陣,試圖阻礙,卻是遭遇到了鞠義以命換命的打法——雖然關羽的部屬依舊選擇依靠著城墻出擊,雖然城墻之上的防御部隊有高度優勢帶來的射程與精度還有力量三重優勢,但數量卻遠遠不及仿佛發了瘋一樣的鞠義所部,甲士拼命向前,身后無數弓弩手頂著巨大傷亡輪番拋射,然后也給之前堅持了數月的關羽所部帶來了巨大殺傷。
但更要命的是,關云長本人胳膊上居然也中了一箭,不得已退回營中療傷堅守。
與此同時,袁紹從城南、城東、城北同時發兵,數萬大軍幾乎是全線蟻附攀城,數個城門同時沖撞。而且你還別說,下午時分,北城門居然被干脆利索的給撞開了,只不過這時候袁軍才發現,審正南數月間絕不是閑坐在城上的,城門內居然已經套了一個巨大的甕城,陳留趙寵率部涌入,卻被審配一聲令下,直接射成了刺猬,最后是還是其部下一名雄壯曲長不計生死,舉大盾沖入,將其尸首搶回的。
第一日的交戰,以這一次甕城誘敵作為結尾,匆匆落下。
但城上的審配卻依舊面色陰沉,因為他清晰的看到,袁軍在逼迫這些明顯是太行山盜匪降兵進行攀城、地方豪強整編出的精銳步卒攻擊城門的同時,居然還在同步讓輔兵、民夫堆砌造土山……而這一次,且不說關云長根本沒有大雨可期,其人更是胳膊中了一箭了……總而言之,袁紹這一次跟第一次前來時相比,明顯是做了萬全的準備,然后發揮出了他最大的優勢——數量壓制。
量變引起質變,審正南并未聽過這句話,卻絕對懂這個意思,當十萬大軍沒有任何多余的人力浪費之時,當沮授用兌子的方式利用之前的秋雨綿綿與邯鄲守軍相互困住對方數月以后,此時的邯鄲真真正正進入到了危機之中。
不能將希望寄托于援軍,甚至寄托于城外的關羽再度發威了……這個時候任何僥幸心理都不能有!
“傳令下去,拆了王宮,取用現成的板材,在那兩處土山前的城墻上搭建新樓!”審配黑著臉回頭吩咐。“然后居高臨下,射擊工地!”
身后吏員、軍官雖然面面相覷,卻也不敢多言,而是在稍作停頓后依舊奉命而為……實際上,自從陳王戰死以后,天下諸侯王多已經廢頓,到底是沒幾人在意了,至于說宮殿,那就更不用多言了,洛陽都荒廢了,想當初董卓遷都,都不忘扒了歷代天子的陵墓盜取財貨,何況是諸侯王的居所呢?
與此同時,袁軍大營中,中軍大帳內,雖然沒有軍議,袁紹也在外面親自巡視營地,但此處卻還是一片繁忙景象,總攬幕府的陳公臺端坐在主位側下方,而數十名車騎將軍府幕僚,包括不領兵的郭圖等人,也全都列坐兩旁處置公文……畢竟,邯鄲這里十萬大軍不止,還有三州各郡縣民夫、糧草輸運,以及所謂日常州事,全要聚攏于此,袁紹怎么可能親力親為?
“何事?”陳宮剛剛檢視了一遍郭圖匯總送來的傷亡報告,寫下姓名,蓋上印鑒,然后將文書收起,但一抬頭卻發現郭公則依舊立在身前,也是立即冷冷反問。
“回稟長史。”郭圖知道對方厭惡自己,所以哂笑一聲,干脆直言。“有一事要與長史匯報……許子遠派人去挖墳去了!而早在青州時,長史尚未入幕之時,主公便有明文公告,嚴禁我軍士卒侵犯陵寢……”
“我知道……”陳宮一邊低頭收拾公文一邊冷冷作答。
“長史知道這個法令最好不過……”
“我是說,許子遠去挖附近墳墓一事我已經知道了。”陳宮凜然對道。“我以為并不違反法度……邯鄲乃是古都,周邊陵寢非富即貴,里面的建材也多是上好木料,審正南早在第一次圍城之前便將附近大木盡數伐倒運回城內使用,而我軍木料器械多是從身后梁期運來,費時費力,故此,許子遠之前建議同時起石砲以攻城時,因為人力有余木料不足,所以我就許他就地取材,不可以嗎?”
“多少有違道義吧?”怔了半晌,郭圖方才嗤笑對道。
“若是白馬賊得勝,你們郭氏滅了族,你郭公則被斬首示眾,便不須擔憂什么道義了……反倒是許子遠,其人與白馬賊多年舊友,說不定還能端坐在上,點評一下你我的首級呢!”陳宮一邊說一邊復又取來一張公文仔細審閱,唯獨口中不停。“郭公則,大敵當前,我只望足下即刻去做你自己的事情,安心奉公……否則,我一定向主公請命,先斬了足下這個事到如今還在亂我軍心的小人!須知道,主公幕中有才無德之人不少,但卻只有你一人是真正不顧大局的短視可笑之輩!”
郭圖憤然拂袖而走,陳宮卻理都不理,而是繼續低頭做事。
一夜相安無事,第二日,雙方酣戰繼續,邯鄲城頭上開始堆砌磚石木樓,這讓壘土山的袁軍頗為受制,不過審配卻也遙遙望見了城下起砲的工地,面色更加陰沉……壘土山不是一日能成的,石砲也非一日能成,但強如關羽的受傷與鞠義不計死傷的拼死阻攔,還有雙方各自不顧常理俗禮的限制,各顯手段,都無疑表明,戰事進入到了一個新的階段。
第三日,袁軍第一次登上了城頭,雖然立即被攆下,但還是極大振奮了袁軍士氣。
第四日,辛評主持的挖地道舉動被迫自己中途停止,因為秋日河北水系豐沛,整個地下水線過高,他們輕易挖到了泉眼,然后地道垮淹沒塌,死傷數十人。
第五日,土山率先越過城墻高度,與城上對射,但靠著拆王宮而建起的臨時塔樓卻保持了對土山的高度壓制。
第六日,許攸試砲成功……
但也就是在這一日的傍晚,張益德忽然學著袁紹那般卷土重來!其人率領不知道從哪里得來的五百騎士,故技重施,偽作袁軍,居然趁著戰事正酣穿過西面袁軍大營,然后方才對著城下攀城之人縱馬奔襲!
西城主攻之人乃是呂曠,其人猝不及防,居然被張益德臨陣斬殺!
話說,審正南本就是張飛在清河的上級,二人相熟共事數載,此時審配在城上得見故人卻是比當初見到關羽更加興奮,其人毫不猶豫,當即下令,冒險打開了西門,使得張益德得以從容入城。
援軍到來,還是世間公認的虎狼之將,卻是讓邯鄲城中士氣為之一振。
“入城也好。”將臺之上,袁紹得知消息后,遙遙相望出現在城墻上的那個雄壯身影,卻并不以為意。“石砲已成,便讓他隨審正南一起殉城,以成其義氣之名好了!”
“還是不要管石砲了。”立在一旁的許攸同樣看到了出現在城墻上激勵士氣的張飛,卻面色陰沉,出言驚人。“依我看,本初應當立即棄營,轉回身后,以防被兩面夾擊,或是被人截斷后路……”
袁紹一時怔住,卻又陡然驚醒:“子遠是說,公孫文琪已至?”
“如我所料不差,其人前鋒應當已到雞澤,否則張益德哪里來的騎兵?”許攸冷笑一聲。“邯鄲被圍的水泄不通,他又不知道我們的石砲明日就能啟用,而雞澤那里是趙國、魏郡、鉅鹿的交匯處,天然適合選擇出兵方向不說,秋日水漲,彼處湖水蔓延,正好遮蔽大軍集結……”
“許子遠,你有幾分把握?”陳宮雙目赤紅,扶刀質問。“石砲是你親自督造完成的,數十架石砲齊發,說不定明日便可破城!便是明日破不得,后日說不定也能破!然后我們反據邯鄲,便是衛將軍到了又如何?而如今十萬大軍,交戰數日,耗費無數、死傷數千,卻居然要在破城之前選擇撤軍……”
“并無半點把握!”許攸揚聲相對,直接打斷了對。“但在下卻知道,若萬一我等數日內攻不下邯鄲,而公孫文琪的幽州突騎卻盡數出現在身后,斷了咱們與梁期城的通道,則十萬大軍,一朝俱喪!本初、陳長史,在下只想說兩件事,其一,若公孫文琪至,便是決戰之時,與之相比,一城一地反而無謂;其二,那便是這邯鄲城下,于我們而言,并不是決戰的好地方!”
將臺之上,一時鴉雀無聲。
“誰來斷后?”隔了片刻,袁紹方才開口詢問。
“不用誰斷后!”許攸望著夕陽恍惚作答。“討董之后,北地漸漸絕了馬匹生意,但之前河北、中原馬匹還是充足的……我算過了,咱們把戰馬聚在一起,足有七八千之眾,還是一股很強的騎兵力量的,可以集合起來,交給文丑將軍統一使用……而以此八千騎兵斷后,則城中審正南、張益德,城外關云長,全都無能為力。”
“那便如此作吧!”夕陽之下,袁本初只覺的頭疼難耐,卻還是強撐著勉力言道。“全軍有序撤回梁期城,據城而待故人相訪!”
眾人沉默許久,方才領命。
此事既然議定,第二日上午,袁軍扔下岌岌可危的邯鄲城,拆毀石砲,主動后撤,大軍有序分層次往身后梁期城而去……全程并無未見到敵軍阻攔。而當日晚間,沮授便率先行動身的兩萬大軍先行趕到了只有三十里距離的梁期城,沿途也沒有見到傳聞中的幽州軍。
停戰第三日,袁紹率收拾妥當的主力部隊四萬之眾,第二批撤回,也是從容到達了位于鄴城與邯鄲中心點的梁期城下。然后依舊以此為行轅,并營造防務,卻還是沒遇到任何幽州軍。
這時候,軍中已經有人憤恨請斬許攸了,甚至有人說他是公孫珣的舊交,是在做間諜,只不過被袁紹斥退了而已。
開始撤軍后的第四日清晨,最后一批主力部隊三萬步卒啟程回軍,依舊沒看到傳聞中的幽州軍主力,不過他們卻在啟程離開邯鄲的時候遭遇到了關云長和張益德二人聯手的劫營……這倒是題中應有之意……不過,由于早有安排,文丑驅動八千騎兵出營阻隔,卻是一度逼退了并無多少騎兵的二將。
但是,就在這日中午時分,當陳宮領著鞠義、李進等人率領最后三萬主力行到距離梁期城只有十里的時候,無數幽州騎兵卻忽然間密密麻麻的出現在了東北方向……很顯然,就是從雞澤身后繞來的!文丑一邊防備著輟在身后的關張二將,一邊不要命的一般派出哨騎無數,卻是看的清楚,所謂‘幽州突騎’以千騎為一部,旗號分明,卻足足有不下二十部之眾,而且其中居然還有關中、河東、并州,乃至西涼地方的什么旗號!
事到如今,且不說負責最后這三萬大軍的陳宮立即按照原定計劃,就地停止撤退,并擺出車陣以作防備,也不說袁紹聽到消息,即刻從梁期城動員全軍向前救援陳宮,更不提文丑領八千騎兵匆匆啟動,試圖迎面阻攔一二。
只說一件事情,那就是當一名膝蓋中箭的斥候抱著馬脖子拼死來報,說是雞澤方向,復又涌出不下數萬步卒,而他親眼所見,步卒中央卻是拱衛著數千白馬騎兵,傘蓋儀仗、白馬旌旗無一不在,且直往此處而來時,眾人卻是再不懷疑許子遠的頭腦了。
很顯然,衛將軍公孫珣真的已經到了。
“漢末,關張并得萬人敵之言,及袁紹初圍邯鄲……審配守城,關羽分兵三千,出城建營,參軍郭嘉隨之,曰:‘敵雖眾,及其未定,擊之,可破也。’羽大善之,于是翌日三擊敵營田銀部,斬將潰營,驚怖其眾,紹稍沮。隔日,乃建土山,欲誘羽而擒。嘉進曰:‘此十面埋伏之策也,將軍可稍緩。’羽對曰:‘非其言也,且觀成敗。’乃趣千眾出營,繞城緩行,及到土山前,正見雷雨大作,乃乘雨而攻,大破之,兼斬袁軍大將高覽,方得勝而歸。紹既被挫銳氣,又逢大雨,知不可為,竟以十萬眾不得為而走……待數月,邯鄲疲敝,紹以秋收后兵馬俱全,遂再發十萬眾合圍邯鄲,幾得之,適逢太祖親援將至,方走。時張飛在城中,乃語關羽:‘衛將軍至矣,將有大戰,吾等為衛將軍爪牙之任,不先折其勢,則大戰不得也。’羽大贊之,二將乃并騎兵,得七百眾,追而攻之。紹憂,乃使中郎將文丑率驍將八千,翼而阻,羽、飛以七百騎入八千騎中,輒殺傷百馀人,乃出,如此者六七,阻騎散亂難制,終不可卒脫。”——《舊燕書》.卷六十九.列傳第十九
詩曰:白馬將軍討董成,義士還鄉盡錦圭。
宮女如花滿春殿,只今惟有鷓鴣飛。
百戰沙場皆疲敝,忽聞城南已合數重圍。
甲光向日金鱗開,黑云壓城城欲摧。
報君黃金臺上意,提攜玉龍為君死。
突營斬殺河北將,一人獨領千騎負刀回!
本卷完
PS:萬分感謝新萌主JDjason同學,不知不覺快108個好漢了……同時還要恭喜熊先生兒女雙全!
多說一句,這次一個是996了一天,太傷了,但除此之外主要是我重寫了一遍,一開始這章是以張飛、董昭視角寫的,但是寫的極不滿意,所以刪掉重來,當然還是不滿意……其實整個這一卷都有問題,最主要的是一個就是非主角視角問題,所以寫了之后,然后又想一口氣寫完這狀態最差,最掙扎的一卷……當然,我也知道鴿了太多,多說無益,但還是要重申,這本書絕不會太監,然后我一定盡量保持每月。希望大家佛系追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