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劉焉父子三人被控制在綿竹城內,劉范又做出了一個致命的錯誤選擇后,蜀地便已經是一只煮熟的咸水鴨子了!
因為不管劉焉再如何,其人都是唯一一個具有益州法理統治權的人,而在家天下的時代,所有的法理傳承都需要從他身上做文章,故在其全家被三網打進以后,蜀地已經不存在任何一個具有足夠政治威望的人來收拾局面了。
趙韙自以為自己身兼蜀地本土人與東州士領袖的雙重身份,足以據蜀地而自為,不過是自欺欺人罷了。
故此,接下來幾日,蜀地精彩紛呈,卻都無關大局了。
先是自以為可以統攬東州士和蜀地人的趙韙扔下楊洪,宣布起兵自立,然后試圖回身攻打綿竹,做那個取劉氏而代之之人。結果,其部無論是東州士還是蜀地本土人,走到半路上還未出犍為呢,聞得綿竹驚變詳情后,卻都紛紛起了二心。
其部下龐樂為首,一眾軍士直接一場兵變,便輕易宰了趙韙,宛如殺一只雞。
可憐趙韙這個昔日大漢太倉令,當日只因為一句‘益州有天子氣’便幾乎是扔下一切裸身隨劉焉入蜀,而如今蜀地主人的夢都沒做幾日便徹底煙消云散,也是讓人感慨。
趙韙既然身死,犍為太守張肅不再猶豫,其人即刻易幟,宣稱追隨綿竹,而綿竹方向也毫不客氣,臨時委任張肅去成都控制蜀郡,又以楊洪代行犍為事,輕易便控制了蜀地腹心三郡。
趙韙部四散而去,有人投奔楊洪,有人投奔張肅,有人直接來綿竹,有人東下巴郡,總之,大多都被輕松收編。
到此為止,嚴顏終于也近乎于絕望,其人是有臣節的,本身接受任命后是存著寧可死在這里也不做降人的……然而現在這種狀況,他雖然明知道劉焉是被人控制,但卻居然不知道該向誰效忠,更不知道敵人是誰。這對一個沒有政治野心的老派之人而言,未免顯得有些殘酷。
而最終,由于綿竹那里處置妥當,涪水關軍心動搖,其人到底是無奈接受了綿竹的‘調令’,引兵折返回了綿竹。
但是,燕軍依舊沒有能夠立即越過劍閣……原因很簡單,劍閣守將張任做出了一件注定讓他名垂千古的事情。
這個性格執拗之人作為此地軍事主官,早已經知道了身后發生的種種事端。所以,在嚴顏軍令到來之前便做好了準備,軍令一到便將所有部隊按照軍令遣送回綿竹,但其本人卻孤身留在了劍閣一線天的石壘。
因為這個已經連續敗退兩次的蜀郡別部司馬,不愿意再度撤退,而且還是不戰而退,徹底降服。
彼時,燕軍修筑棧道不停,早已經漸漸逼近此處,也發現了蜀軍異動,卻因為遙望旗幟不動,根本沒有敢貿然嘗試進攻。
而數日之后,確定自己的士卒應該撤回綿竹以后,張任便主動出壘,只持一刀一矛一旗順殘破棧道而行……正在修復棧道的燕軍士卒一開始還以為他是個信使,居然只是一路隨行,放任其人來到棧道盡頭,一直到其人立旗報名挑戰方才大悟。
趙云身為主將,自然不可能直接出戰,然而眼見著其人武藝穩健,連殺數名西涼、漢中勇士,心中有譜的趙子龍也不再猶豫,后者即刻提矛佩刀而出,只十余合就在棧道前了結了對方,將其梟首。
張任身為主將,主動報名赴死,徹底引起了燕軍的懷疑,部隊派出少數精銳向前試探,這才發現蜿蜒曲折的棧道后頭,一線天那邊的石壘處已經空無一人。
正所謂,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壯士既死蜀道方通。
又過三日,不過是七月初而已,棧道尚未修復完成,燕軍哨探便和綿竹派來再度召回張任的信使迎面相撞,這才知道之前一月,劍閣道背后到底發生了什么!
莫說尋常士卒,便是得到了郭嘉暗示的田豐、趙云也目瞪口呆,驚愕難言。
七月中旬,燕軍大隊順著修復完成的棧道越過劍閣、涪水,進入巴蜀腹地,劉瑁正式投降。
七月下旬,燕軍兵馬全面進駐蜀郡、犍為郡、蜀郡屬國。
八月初五日,燕軍一路偏師在程銀的帶領下抵達了巴郡,控制了巴郡郡治江州(后世重慶),并與張郃、孟達、申耽、申儀成功會師,還在此處繳獲了大量的軍需物資,并俘虜了荊州方面的一些官吏、輔兵。
到此為止,前后正好三月而已,蜀地便全線陷落。
而從江州順流而下,速度何其之快?那邊早早出發的劉焉父子剛剛抵達漢中,公孫珣都還以為才剛剛打下白水關呢,劉表與荊州上下便已經從益州逃人那里知道了此戰的所有情形……卻是驚駭欲死!
當然了,隨著消息傳入三輔,快馬日夜不停,公孫珣終于也在八月內得知了此戰情形,卻也宛如夢中——徐元直這是轉模板成了班定遠?
又過了數日,隨著前線消息接連不斷,公孫珣以及鄴下終于漸漸得知了事情的所有具體過程,倒是愈發引起了鄴下的振奮……須知道,此時大司馬呂范都還沒在南方任滿一年呢,南方軍管都還沒有徹底消除,此時益州忽然入手,自然不免引起眾人的遐想。
有此一事,天下大勢之合一,似乎也就在眼前了吧?
實際上,很多鄴下大學的學生甚至開始鼓吹,或許接下來便真的能傳檄而定天下了。
“傳檄而定啊?”
銅雀臺,燕公本人辦公的內務閣僚處,也就是俗稱的內閣頂層樓上,許久未言的燕公公孫珣忽然感慨出聲。
話說,因為內閣是燕公帶領黃閣文書們辦公的地方,距離三省所處的所謂尚書臺不過兩百步,且七相與冀州牧董昭皆可隨意進入此地面謁燕公,所以聞名遐邇。
鄴下學子如今表志向的時候早已經不說什么七相了……太俗……現在他們統稱希望有生能入內閣一觀日落漳水之盛景。
日落漳水的盛景當然是有的,尤其是此時又是一年秋日,景色正價,連燕公本人也經常望河興嘆。
不過很顯然,這一日,公孫珣卻無心感慨什么漳水盛景了……平日里只是大略聽一聽三省奏疏,很少對三省提出反對意見的他,今日居然對著幾封文書難得感慨出聲,并許久都沒有給出意見。
旁邊習慣性見縫插針低頭看書的黃閣主簿王象自然是充耳不聞,門前肅立的司馬懿也昂然扶刀不動,但前者的學生呂蒙卻忍不住在抄寫文書的間隙好奇抬頭觀望。
當然了,這種偷窺毫無所得,因為燕公正以手撫住一摞文書,多是三省四臺對蜀地方面的處置意見,有此感慨似乎理所當然,只是燕公面對如此大好消息卻如此遲疑,剛剛加冠的呂子明就根本想不明白了,只能低頭繼續和其余同僚一起抄錄不停罷了。
值得一提的是,呂蒙抄錄的水平極差,每次都是自己老師王象運筆如飛抄錄完成后,他再行二次抄錄,與其說是何同僚們一樣在工作,倒不如說是王象利用自己的高水平給他開小灶,利用國家的紙筆方便這廝練字罷了。
這廝的基礎實在是太差!所有人都不知道為什么燕公會讓他做王主簿的學生!真要是想抬舉他,讓他入義從便是!
回到眼前,另一邊,公孫珣思索半日,卻是心中暗暗嘆氣,然后忽然開口:
“四件事須做批駁修改!”
閣中所有人一時警醒,而其中王象頭也不抬,直接放下書抽出一張紙來,然后奪來學生手中之筆,便立即開始記錄。
“其一,郭奉孝雖有奇功,雖是軍前急切,雖是好意,但以地方大員之身擅自動用靖安臺武力,到底稍有不妥,此次就不記功了,而且要門下省發出一封正式文書,稍作批評,讓他安心處置漢中民政,不許再過問其余事端。”
隨著燕公此語,王象運筆如飛,而閣中其余文書卻不免一滯……一直受到格外恩寵的郭奉孝終于受挫了嗎?
“其二,徐元直不明其事,受任而去,有功無過,兼以之前郭奉孝推周瑜之功于其身,于名于實,皆可實封萬戶侯……再讓元皓問問他,有沒有心思以我特使之名,加兩千石秩,許便宜行事,掛在靖安臺名下,繼續往南中諸郡一行,以安地方?”
這個旨意倒是不溫不火,徐元直如此奇功,若無此番待遇反而奇怪,只是任命之處,未免偏遠困苦。
“其三,劉焉父子……劉焉本人既然到了這種地步,又是老年喪子,幾乎無用,也無須苛責了,而且他兒子也算是有功……也不用三輔,安置到陽城山一帶便可,讓其三子劉瑁轉任左近為官,就近照看。”
這就更無話可說了,只是將劉焉父子的安置地挪了一下而已,最多可以順著安置地猜度一下洛陽復興的計劃。
“最后,沓中既然是屯田,便要見效,哪里有屯了一季便要轉任的道理?而且孤看他們在沓中屯田效果并不出色……讓五官中郎將他們依舊屯田沓中,再發一名老道的屯田能臣,那個曹孟德……曹孟德在陳郡屯田,彼處有一個出身寒素的中郎將叫什么來著?”
“稟殿下,有一人姓謝名徵字明弦,出身寒素,祖上五代皆尋常百姓,因為人勤懇敦厚為曹孟德破格所用,降服后降格使用,一直在陳郡繼續領屯田事。”王象幾乎是脫口而出。
“就是他!”公孫珣一時恍然。“官復原職,派過去給五官中郎將為副,然后以我的名義告訴五官中郎將,凡事須有始終,讓他這幾年好生將沓中屯田事做成,別的不用管!”
事關五官中郎將,一眾文書們連想都沒多想,而王象這邊迅速錄好,卻是由呂蒙捧著,起身送到公孫珣身前,等后者大略看完,微微一點頭,這邊便立即有文書協作,兩三人熟練操作,用干凈石灰石迅速吸干了墨跡,然后方才有專門的輪值義從軍官捧印上前,加蓋印璽。
這還沒完,隨著文書又被放入了一個加了碎石灰石隔層的小木盒內,呂蒙復又動手小盒綁在了那一摞文書的上方,這才算是完成了一次正式的內閣批駁……接下來,自然有司馬懿喚來義從軍官,以五人一組的方式全副武裝護送這些要命的文書往尚書臺那邊過去。
話說,同一批關于蜀地的奏疏,包括劉焉父子的安置、蜀地官員的任命、伐蜀大軍的軍功計算等等等等……甚至還有蜀地分州的初次草案,公孫越建議趙云轉屯江州的書奏,林林總總,不下幾十件嚴肅文書,公孫珣卻只對四件事情做了駁斥和修正,看起來并無大礙。
然而不知為何,隨著批駁、修正的流程在三省六部相關部門之間轉了一圈,事情在鄴下官場內部傳開后,其中一件事卻意外的引起了一些議論,并在隨后幾日漸漸有了樹欲靜而風不止之態。
到了九月初,隨著秋收完成,此事非但沒有平息,反而愈鬧愈烈,最后直接傳入大學、民間。然后與南面漢室袁皇后七月末在江夏產下一名稍微不足月的男嬰一事、遼西地區中秋節前忽然發生了一次小型地震一起,成為了鄴下一片熱烈氣氛中最引人矚目的三道雜音。
而三件事摻雜到一起后,輿論更是徹底發酵起來。
回到一開始,事情的緣由很簡單,那便是郭嘉擅自動用了靖安臺二十名武士去行刺殺劉焉父子之舉。
雖然徐庶硬生生用自己高超的水平,將事情從最低端的刺殺提升為足以載入史冊的刺國之舉,讓人賞心悅目之余根本無話可說。但是,靖安臺居然擅自豢養死士,還可以用來刺殺,這無疑觸及到了傳統士大夫們的敏感所在。
須知道,靖安臺從設立之初便被軍方外的絕大部分體系所抵觸,只是戰爭年代,軍事為先,軍情的刺探乃是必須之物……大家也都無話可說。
而當初設立靖安臺為四臺之一,靖安臺正使為七相之一,很多人其實也表達過不滿,但唯獨當時公孫珣直接在長安傳令,將三省四臺六部十二寺一閣的整體框架一起綁定設立,利益相連之下,眾人也都沒有反對的余地。
但如今,隨著天下局勢徹底明朗,很多人不免產生疑問,靖安臺這種機構到底還需不要坐享如此重要的地位?
甚至更有人直言,眼看著天下太平,到底還需不需要靖安臺這種去處?
這可是一個豢養間諜,隨時可以把間諜轉化為殺手去對付內部官吏的機構!
于是乎,當公孫珣對郭嘉略帶懲戒式的處置意見發出后,壓抑了許久的聲音便噴薄而出,到眼前,已經出現了公開的上書……趙苞拒絕了御史臺正使的位置,如今的御史臺正使一直空缺,儼然是為了呂范過完年后折返鄴下時進行人事調整而專門留有余地的。
但恰恰是因為無人約束和總攬,卻使得御史臺一片雜亂,誰都能說動臺中十二位有品階的御史為自己所用,而御史上書只需要確定事情的起因是切實存在,是不需要為自己的觀點付出任何政治代價的,所以毫無政治風險。
當然了,公孫珣怎么可能因為這種事情便撤了靖安臺呢?
特務部門這種東西,雖然陰暗,卻是一個完整政體不可或缺的強力部門之一。而且再說了,今日眼見著天下太平便撤了它、壓下它,等到天下不安定的時候再想到抬起它來,恐怕就晚了。
這個部門是有存在必要的,而且一旦存在,就最少需要在最高權力規劃中給它一個位置。
然而,眼見著事情一日日變得不可抑制起來,隱隱已成政潮之勢,公孫珣卻也不可能置之不理……他本人經歷過太多政潮,心里非常清楚,這種政潮背后必然是有著巨大的內部利益訴求,是政治不穩定的外在體現形式,他必須要在天下一統之前便徹底解決此事!
于是乎,七月初五日,首相賈詡終于來到內閣,專門面謁公孫珣,并對此事做出匯報:“這件事情依臣來看,麻煩的地方有兩處……首先是文臣天然對此類事不滿,并非心存惡意,須尋到真正要害之人,搞清楚他們的目的。”
公孫珣微微頷首……絕大多數時候,普通人都是被利用的,決不能擅自擴大打擊面,那只會激化矛盾。
“其次,是此事與主公家鄉的地震,還有江夏那邊漢室有后糾葛在一起,不免讓人疑慮天下一統后的燕漢德承之事……須慎之又慎。”
公孫珣忽然失笑,卻并未多言。
“主公,”賈詡見狀正色相對。“臣的意思是,且不論此事原委、根究,最大的一個問題在于,漢燕易鼎之勢隱隱將成,天下人當此時,是格外渴望看到主公你施德示寬的,而非嚴刑峻法!這才是此事最麻煩的一處地方!”
已經負手踱步到窗外,看著遠處漳水落日盛景的公孫珣微微斂容,欲言又止。
“王象,字羲伯。既為楊俊所知拔于奴隸,后為司馬直舉于太祖幕下,果有才志。建安中,太祖晉燕公,以幕下王象才最高,拜為黃閣主簿,為內閣機密文字,并受詔總收洛陽東閣殘本以下,天下書錄文字圖畫,集撰《百科書》……數歲而成,藏于秘府,刊印天下。合四十余部,每部有數十篇,通合一千八百馀萬字,加封列侯。”——《舊燕書》.卷七十五.列傳第二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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